看浮南认真攒钱的样子,她似乎很想回到家乡。
“在死之前能回去就好了,时间无所谓。”浮南将屋内灯盏点上,阿凇俊美的面庞变得明晰,他的长睫如鸦羽般浓密,淡淡垂落,投下一片漂亮的阴影。
她瞧着他就觉得开心,所谓赏心悦目,是这样的。
阿凇已经没有穿浮南当初给他买的那些衣裳了,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何微建议他身为城主,就该有尊贵的样子,不然镇压不住那些愚昧的魔族,阿凇本来想,他不需要外表来让人感到畏惧,但浮南在听完何微的话之后,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帮他挑衣服了。
浮南挑什么,他就穿什么,所幸浮南的品味不错,这些华贵的衣裳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高大,气质也尊贵优雅,不再有浮南刚捡到他时那般清寂冷漠的可怜样子了。
阿凇侧过身,将他的单边披风脱了下来,披风侧边垂着光泽鲜亮的鸦羽与金线,脱下时,沉甸甸的,发出金属碰撞的细碎响声。
浮南在旁边的桌上整理书籍,过了片刻,高大的阴影压了下来,阿凇来到她身边。
而后,一枚铜兽吊坠便被放到了她面前,这枚铜兽原本由何微持有,形状是一只环着九尾的狐狸,这狐狸活灵活现,面上的兽眸狡猾眯着,似笑非笑。
九尾狐铜兽是远烬城城主的象征,阿凇将这个给她看,是要做什么?
浮南将手缩了回来——这铜兽原本是被阿凇放在她手边的。
“很漂亮。”她礼貌地夸奖这枚权力的象征。
阿凇漂亮的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浮南认出他写的内容。
“给你。”他如此写道。
第14章 十四枚刺
浮南将两手藏在身后,手指相互绞着,她觉得现在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曾经在怨川尽头捡了一只黑泥怪回来,与其他魔兽相比,这种魔物的智商更高些,会认人,浮南养了它好几天。
后来这黑泥怪还是要死了,在死之前,它趁浮南睡觉的时候跑到了屋外去。
早晨浮南醒来的时候,黑泥怪将一个湿漉漉的人头拱到了她的面前,人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可能是远烬城里的魔族杀了人,就地掩埋,而后又被黑泥怪找到了。
浮南当时吓死了,不住往后退,那人头刚开始腐烂,已看不清面容,在黑泥怪将它拱向她的时候,人头眼眶里的眼珠子还掉了出来。
黑泥怪是吃尸体的,这个人头对于它来说是很好的食物,头颅里的脑髓比尸体上僵硬腐坏的肉更加美味,但它被魔族下了咒,无法活下去,这死咒只有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才能解开,浮南无可奈何。
它要死了,却还记得将它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浮南。
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黑泥怪的身子变成一滩稀烂的泥巴,浮南在地上铲了很久,才把它的死后所化的烂泥收集起来。
她将人头与黑泥怪埋葬在了一起,连地上滚落的眼珠,浮南也收了起来。
她颤抖着手,将眼珠给安回去了。
浮南想,当时黑泥怪应该是想要把它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表示感谢,虽然这东西模样可憎了一点,但还挺可爱的。
当然,黑泥怪已经死了,她这辈子也想不到,这魔物只是想要利用人头将它身上的恶咒转嫁到浮南的身上,黑泥怪拿出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来诱惑浮南。
没想到浮南无动于衷,它撑不下来,也就死了。
浮南沉浸在自己想象出的世界里,她想,现在的阿凇应该也是将这枚狐狸铜兽当成感谢她的东西了。
她摆摆手说道:“阿凇,我不要,它是远烬城主人的象征。”
“很好看。”阿凇将手里的狐狸铜兽晃悠了一下,给浮南比手语。
“好看的话,你就收着,给我这个做什么?”浮南轻笑了一声,“若要感谢我救了你,有其他的办法。”
阿凇当然不是要拿这个来感谢她——他没有任何要感激她的意思,邪魔从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这个小玩意在他身上,只是一个无用的象征,他不需要一枚铜兽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至于为什么要将它给浮南,原因很简单,阿凇想要看她笑。
浮南近日来也常笑,她似乎永远都是欣喜愉悦的,内心满盈着的都是善良柔和的情感,并且不断将这种情感表达出去。
但阿凇还记得那日他说要离开,浮南问他还回来吗,他说会回来,浮南听了,在厨房里端着菜对他笑,她的眼里只有他,阿凇能分辨出这个笑容并不是给任何人,而是独独为他而笑的。
邪魔是贪婪的,这种独属一人的东西,他想要将它攥在手中——即便这种情感对他毫无用处。
现在浮南笑了,但还不是他想要的。
这是感激的笑、觉得他可爱的笑,而不是那日的笑。铱誮
阿凇歪着头看浮南,没有再与她交流,他有些无法理解她。
浮南很好,但她可以对所有人好,而他并不是特殊的、唯一的。
“怎么啦?”浮南抬眸对他对视着,她的眼眸因笑容微微眯着,荡漾着冬日雪夜中烛火温暖的橘色光芒。
阿凇伸出手去,长臂环着浮南的身子,将手绕到她身后去——浮南一直是背着手的。
他将狐狸铜兽直接塞到了她的手里,这铜兽被他攥了那么久,竟然还是冰凉的。
浮南被冻得一哆嗦,却反手将阿凇的手握住了,她不关心这枚许多魔族都在追求的铜兽,反而直接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她将自己方才一直抱着的金丝火笼拿了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将它放到阿凇手里。
阿凇垂眸,沉默不语,温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体温一直随着环境变化,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物体。
“你替我拿着。”他给浮南比手语,还是希望浮南收着它。
“好吧好吧,我替你保管着,好吗?”浮南点了点头,哄他。
阿凇觉得她在哄小孩。
他凝眸看着她,幽深的黑眸里不含任何情绪。
即便他的眼眸没有温度,但浮南被他瞧着那么久,还是红了脸。
她低头,避开阿凇的目光,反而去拨弄手心里的狐狸铜兽,指腹摩挲着金属表面,将它摸得光滑温暖。
阿凇没有离开,他就这么站在浮南身前。
浮南见他许久没走,便小声问:“你还不去休息吗?”
阿凇的休息就是修炼,距离下一次轮回,还有很长一段时光,幽冥经前期的修炼跨度极长,越到后期,修炼便越快,这与为了追求力量而不断膨胀的欲望有关。
浮南让他离开,阿凇也就乖乖地准备走,他将挂在衣桁上的披风取了下来。
他推门离开,走了出去,他与浮南住在同一处殿内,回房要走的路不远。
浮南追到了门边,走在雪地里的阿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望向她。
“谢谢,很好看。”她的手指屈起,小巧的狐狸铜兽被挂在她的掌心前方晃荡着。
身后的烛火映着,她的笑容很明亮,细眉与樱唇皆含着明净的笑意。
但——这还不是阿凇想要看到的,与那日还是不一样,他想。
他朝浮南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中。
浮南将门关上,屋外的风雪被拦在门外,她一人立于灯盏之前,伶仃的影子拉得很长。
如果阿凇送她的是寻常小玩意儿,她或许会更开心,但这铜兽还是太贵重了,浮南拿着它都觉得沉,在她眼里,这笑眯眯的狐狸与那日黑泥怪送她的人头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阿凇的好意,她很感激他,仅此而已。
浮南将铜兽妥善收在了匣子里,而后看了些书便睡了。
同一处殿内,有人睡着了,有人连修炼都还没开始。
阿凇用他观察到的为数不多的人类感情思考了一晚,最后得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
可能是给的不够多。
魔域的冬季很长,但春日终会来临,落雪融化,化为涓涓细流,漫不经心地流淌着,汇入河川,屋外纯黑的魔域植物也开了丑丑的花。
浮南在殿中的院子里听茉茉与管事据理力争:“拜托了,都春天了,我还不能少穿点吗?浮南姑娘现在早习惯我了,哪里还会脸红!”
“这种话你最好和城主去说。”管事倨傲地将两手背在身后,腆着大肚子,拒绝了茉茉的提议,“现在整个城主府,都不允许这样穿,你们之前穿得实在是太……”
“太怎么了?老东西,你不喜欢看吗?”茉茉轻嗤一声说道。
魔域风气开放,如此管束着,有魔族有怨言也是正常的。
浮南在院子里看书,假装没听到,她觉得城主府里现在有统一服装的规定不错,所以缄口不言。
茉茉只是寻个由头与管事吵架,不会真的反抗,毕竟城主府里待遇很好,令她意外的是,不久之后城主府里发放了新的服装。
阿凇不会管这种事,何微以前会管这种事,但他现在不管,这事是浮南做的。
她知晓魔族各地服装的特点,再加上近日来她观察了一下銥嬅远烬城里流行的风尚,便有了些想法。
浮南花了几日画了一份城主府内魔族的统一服装,有男有女有兽,对原本魔族的服装进行了改良——至少端庄了许多,但也没有大刀阔斧地完全修改,保留了设计中魔族喜欢的特点。
与管事沟通之后,设计好的图纸被做成新衣,分发下去,城主府里的魔族都很满意,这个设计甚至成了远烬城里的新风尚。
除了这些之外,她的生活还是那样简单普通。
但是,在阿凇拿下魔域下层第二座城池之后,浮南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
因为阿凇将那座城池的铜兽也塞到她手中。
这次的铜兽是八爪的章鱼……这总不算好看了吧,阿凇怎么还给?
第15章 十五枚刺
送给她第一枚铜兽,可能是因为它好看要报答她,那么这第二枚再交到浮南手上,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沉甸甸的金属小玩意,对大多数魔族来说是诱人的权力象征,但浮南知道它蕴含着的另一层意义。
这不仅是权力,也是责任,是对整个城池内居民的责任。
她不想收到这样的东西,它太沉了,而她只是一只小妖怪,断然是承受不起的。
在阿凇递出这枚铜兽的时候,浮南的手往后缩。
阿凇低头去看这章鱼铜兽,发现这黑沉沉的金属上沾了血,这枚铜兽原本的主人是被他杀的,原来的城主死的时候,血溅到了铜兽上。
他以为浮南嫌脏,便拿袖子在铜兽上擦拭了一下,将它擦得干干净净,再次递到浮南面前。
“不脏了。”他比着手语说。
浮南藏在身后的手颤抖着,她想,阿凇果然不知道这铜兽的含义。
“阿凇,它不脏。”浮南轻声对它说,“但它是一份责任,我不能收。”
“责任?”阿凇歪着头看着她,他有些不理解这个词汇。
城池里的砖瓦建筑与居民,于他而言都是战利品的一部分,不值挂怀。
“这是城主的象征,拿了它,就要对城池里的居民负责。”浮南认真解释。
她的这句话在魔族看来,足够称得上愚蠢。
阿凇尝试与她交流,在浮南眼中,他是未谙世事的可怜少年,在他眼中,她亦是天真愚蠢得无可救药。
“你给城主府里的魔族们换了新衣裳,这就是责任吗?”阿凇比着手语问他。
在魔域里,所有的下级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存在,上位者从来都不需要考虑下位者。
“是,茉茉想要穿新的衣服。”浮南点了点头。
“那你来。”阿凇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喜欢这样做。
在他看来,这一座座鲜活的城池就像一个个玩具堡垒,堡垒里有走动的木头小人,如果摆弄这个玩具能让浮南开心,那就给她玩。
“我……”浮南困惑地看着他,“阿凇,我想我做不好。”
“你怎么样都可以。”阿凇看着她,比着手语说道。
浮南还是接了过来,她同样误解了阿凇的意思,她以为阿凇不会管理城池,便让她来帮忙。
这种事,她是会的——至少理论上会,先生对此有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凝聚成文字,都被浮南记了下来。
这一次,她接过章鱼铜兽的时候,面上没有笑得很开心,她朝阿凇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阿凇看着她,眉头轻轻皱起,他想,他不是那么了解浮南。
他以为她单纯天真,一颗心剔透得像玻璃,一眼便可以看穿,但就像他与她埋葬骨蛛时,他行走在她亲自建起的墓地里,每一处坟墓他都能看得清楚,却唯独没看到最后一座。
那座被青翠的刺球苍耳掩盖着的墓碑。
浮南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但接过铜兽之后,她还是有所行动,她以为阿凇或者何微会有些管理经验,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何微能将远烬城管理好,但自从将城主权力转交给阿凇之后,他便只听阿凇的命令了,但阿凇对于管理城池似乎并不热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