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沉默了,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干脆无视了方眷的话:“我要去幽蛊花海寻解药。”
“幽蛊花海太远,况且魔域没有真正的太阳,这里的植物都是黑色的,何来白色的变种?”何微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浮南姑娘,我知道你从城主大人那里学到了许多,但……现在情况紧急,并不是卖弄的时候,此事还是听专业医者的建议为好。”
浮南一向脾气好,就算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她也会聪明地避开,现在她却不得不与这些人交流了。
“对方既然能下此毒,必定会在解药之地守着,我此去危险,需要有人护送。”浮南没有理睬何微的话,兀自说道。
“我们自然是陪着方姑娘去寻解药。”何微扶了扶他面上的纯白面具。
此时,辛棘与那黑袍男子也走了进来,他们正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浮南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她之前愿意让开,让方眷去救治阿凇的伤,是她相信他们有能力。
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决定并不能把阿凇救回来。
在阿凇死之前,她会尽力救他,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何大人,我不是与你在商量,这是命令。”浮南的眼睫轻抬,她觉得有些累。
她坐在阿凇的床前,将自己袖间藏着的一枚城主印鉴取了出来——是她前几日拿出来把玩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远烬城铜兽。
至于那枚海胆铜兽,阿凇还没给她,她也不会将它当成是自己的。
在浮南的掌心之中,狡黠的九尾狐铜兽摇摇晃晃,闪烁着令人着迷的、权力的光芒,在远烬城之内,所有魔族都要听这枚铜兽持有者的命令。
第19章 十九枚刺
在看到浮南亮出这枚铜兽的时候,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浮南性子不喜炫耀,更何况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所以她持有城主印鉴一事,只有她与阿凇知晓。
方眷提着药箱的手微微颤抖,她无法想象,他们的城主大人这么多年来努力的成果竟然都被她握在手中。
她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吗?
城主大人……他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吗?
辛棘的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浮南,一言不发。
殿内无风,何微宽大的袖袍却微微飘荡,他抬手,将面上的白色面具碰了碰,在他手掌掩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浮南此去,只需一人陪同,但阿凇手下的那四人在看到远烬城印鉴之后,许久没有行动。
殿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浮南,她终究还是不够淡定,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眼睫轻垂,只轻声说道:“我只是希望能救下阿凇。”
最终,还是从始至终都默不作声的黑袍人走了出来。
他的身子高大,又披着纯黑的宽大披风,压抑感极强的影子投了下来,将浮南疲惫的面颊照得昏暗。
“浮南姑娘,我们走吧。”他说,嗓音低沉,仿佛地狱吹来的风,“我陪你到幽蛊花海。”
辛棘站在他身边,强壮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他,却又碍于浮南手中的铜兽,不敢作声。
“墨先生。”浮南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她将铜兽收回到自己怀中。
她起身,将自己挂在衣桁上的外袍取了下来,阿凇的伤等不得,现在马上出发为好。
“走吧。”她走出殿外。
殿外的茉茉焦急地看着她,她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连声唤道:“浮南姑娘,你累了一晚,现在该去休息了吧?”
“茉茉,我去给阿凇寻解药。”浮南冲她笑了笑,她已经很累了,但在这清晨时分露出的笑容依旧是明亮的,“先离开远烬城一段时间,若脚程快,明日就可以回来。”
“离开远烬城,那多危险啊!”茉茉关切地说道。
“无事,我与墨先生一道前去。”浮南对茉茉柔声说道,“你先回去吧。”
在她身后,墨华已走了下来,他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仿佛一个忠诚的下属。
浮南取出自己许久未用的铁剑,站了上去,御剑而行,晨风将她伶仃细瘦的身子吹着,衣上袖袍与飘带轻轻扬起。
墨华则化作一股黑色的气流,围绕着浮南而行。
浮南看着这抹蓝天白云下仿佛散开墨色的黑色气流想,幸好阿凇手下还有这么一个明白人,修为再低些的魔族追不上他们的速度,她也只能选择阿凇的这四位下属的其中一人了。
她在空中打了个疲惫的哈欠,人已离开了远烬城。
幽蛊花海之上开放的是一簇簇人面花朵,知晓这花海存在的魔族皆言是花海下埋葬了太多性命,这才让这里生长出的花朵都有着一张诡异的人面。
只是人面形状的花朵,在魔域并不算十分稀奇,但幽蛊花每朵人面都仿佛真人、有自己的特征就平添了一些恐怖色彩,远远望去,这里似乎站立着无数静默的人,齐齐望向魔域月亮的方向。
此时已入夜,翩跹远渡的紫冥蝶飞到此处,它们的数量稀少,孤单地穿梭在黑色人面花朵中央,翅膀上洒落如紫色流光般的鳞粉,在夏季的清浅月色下,如梦似幻,危险美丽。
花海远端,有一人的身形出现,正是浮南,她还穿着自己惯常穿着的黑色衣裳,肩上覆着挡风的外袍,被风吹得往一侧飞去,勾勒出她的身形。
在她身侧,黑色气流环绕,浮南立于破旧铁剑之上,看着如雪月色下那些黑色人面,眯起了眼。
若是下毒的敌方有脑子,在这里必定会布下埋伏,她虽然带着墨华,但还是小心行事,先在花海之外锁定自己的目标。
但今夜的月太明亮,将那些黑色的花朵也照得银光熠熠,远看根本无法找到白色的变种。
浮南侧身对墨华柔声说:“墨先生,我们进去吧。”
月下风中,墨华低沉的声音传来:“嗯。”
浮南一入幽蛊花海中,她身侧便亮起杀阵的光芒,她对此早有准备,御魔的金色法术从她手中释放而出,将杀阵暂时打开一个缺口。
对方也没有来太多人——金丹修为以下的魔族没办法飞得那么快,在一两日内赶到这偏僻地方。
铃声闪烁,如雾色般纷乱,黑色人面簇拥的中央,一位银衫男子与一位蓝裳女子现出身形,二人模样气质不俗,他们见合力放出的杀阵被击退,皆有些震惊。
“御魔法术,有趣——有趣——会这法术的修炼者会帮助那肮脏的魔鬼吗?”银衫男子将腕间银铃贴着自己的面颊,低声笑道。
分明上一刻还笑语晏晏,下一刻,他清澈的眸底戾气横生:“杀了,魔域下层没有一个魔族是无辜的,他们都需要净化。”
她身后的蓝衫女子手里长鞭一甩,带着撕裂的血风,朝浮南袭来。
墨华现出身形,拦在浮南身前,浮南信任他,将视线放在远处的幽蛊花海里:“墨先生,你护着我,我们一起寻到白色幽蛊花的根茎就回去。”
她很清醒,现在与敌方纠缠不是明智之举,早些把解药带回才是关键。
墨华的黑袍展开,周身浅淡的黑气环绕,将蓝衫女子的长鞭击退,浮南也在一旁以御魔法术相助,其实以浮南金丹的修为,根本无法参与这场元婴修炼者之间的战斗,但她使用的荡魔法术对魔族的克制实在太长了,所以才能隐隐占得上风。
这一场战斗,不知为何,七分是浮南出力,她先是为阿凇治伤,累了一晚,体力本就所剩无几,又飞一整日赶路,法力也快支撑不住,战斗到最后,她放出的御魔法术虚浮无力,被蓝衫女子的长鞭轻松击碎。
那银衫男子则坐在幽蛊花海中央,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出手帮助蓝衫女子给他们更大压力。
在浮南支撑不住的前一刻,她终于找到幽蛊花海里的白色变种,她飞身上前,身下黑色人面如海浪起伏,紫冥蝶被惊得往侧旁飞去。
浮南的纤指精准抓住白色幽蛊花的根茎,将之扯了上来,她回身,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墨华说:“我寻到了,墨先生,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嗯。”墨华的嗓音依旧是如此的沉静。
浮南此时很兴奋,他们现在走,那两位埋伏在此的修炼者肯定追不上。
她的眼中闪着光,阿凇能救下来,她很开心。
但下一瞬,她眸中的光陡然暗了下来,因为——
墨华将她手中握着的白色幽冥花根茎夺了过来,浮南本就没什么力气了,又没对他设防,这解药落到墨华手中。
“浮南姑娘,抱歉了。”墨华如此对她说,而后他的黑袍振荡,竟抛下浮南,飞至幽蛊花海的上空。
浮南瞪大眼看着他,她孤单的身影留在随风摇曳的人面花朵中央,她的瞳孔涣散。
“您必须死在这里。”墨华的声音传到她耳中,转瞬间,他的身形消失,化为黑色的气流向南而去。
无数念头闪过浮南的脑海,她涉世未深,从未想过还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但是……但是再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她最终还是高声问墨华道:“那……那你还回远烬城吗?”
“回。”墨华说,语气有些困惑,他不明白浮南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她都要死了,她还问这件事?
浮南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轻松。
还好,他背叛了她,没有背叛阿凇。
这意外只发生在一瞬,下一刻,坐在青石之上的银衫男子已站起身来,他朝天遥遥一指,有诡异的尖刺从地里升起,直直朝着墨华所化的黑色气流击去——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目标。
下一瞬,浮南指尖闪过模样相似的尖刺,她将自己的本体化作一枚苍耳,飞了上去,护在墨华身后。
墨华手上有解药,他一定要回远烬城去,浮南的法力耗尽,颓然跪倒在地上,她如此想。
墨华在风中回头望,他与浮南对视一瞬,眸中露出罕见的震惊之色,他从未想过,在经历这样的背叛之后,她竟然还能出手相救。
他还记得昨日何微的谋划。
“城主大人对她是不一样的,她或许会成为城主大人致命的弱点。”
“她必须要死,她死了,即便城主大人要责罚,要取走我们的性命,也无所谓。”
“远烬城内,除了城主大人,无人可以对她出手,但城主大人受伤时极度戒备,会下意识放出黑线攻击,所以——”
“何先生,我知道了,我会接近城主大人,让他攻击我。”
“她一定会救你——或许城主大人会认不出她,他已经昏迷了,怎么可能认出她?”
“若还不行呢?”
“那就让她离开远烬城,城主大人中的是紫冥蝶毒,让她去取解药,让对面那只愚蠢的海胆出手杀了她就行。”
在很久以前,罗真确实从未对浮南说过任何一句假话,所谓魔族就是疯狂邪恶的渣滓,他们的忠诚是毒药,崇拜是刀剑,他们不信魔域有光,便要将他人的也吹灭,让所有人一起,堕入无间地狱。
第20章 二十枚刺
当那地底的尖刺即将袭上浮南本体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她已经力竭,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才将最后一点法力分出自己的部分本体,为墨华挡下攻击,为他争取最后一点逃跑的时间,将解药带回去。
她的本体只是一个小刺球,看起来脆弱不堪,魔域中人行事狠辣,对方一定会选择直接击穿它,而后再攻击墨华。
但浮南自己修行的功法是纯正的道家秘籍,天生就对邪魔有克制作用,因此她那本体并不能被轻易击穿,她只需要给墨华拖延一瞬间就够了。
同样,既然她选择给墨华挡下攻击,她的本体一定会遭受重创,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定。
浮南倒在人面花海中央,她还在努力吸收周围的灵气调息,她还有对先生的承诺尚未完成,如果可以,她想要尽力活下去。
这样的人生经历,对一枚小小苍耳来说,应该足够精彩了吧,她跟着先生走过那么多的路,又跟着阿凇见过了这般黑暗的人心,浮南已经快失去意识,在思绪模糊间,她如此想道。
但——魔域里永远充满意外,那本应选择直接击穿她本体的银衫男子竟然将自己的攻击转了个方向,选择了更加迂回的攻击方式,弯折的尖刺毫不留情戳进墨华的心脏。
这样的攻击方式,不符合魔族的习惯,就连墨华自己也没想到他没有攻击浮南的本体,他没提起太多的心神防御,所以,这海胆尖刺直接击穿他护身的屏障。
迎风鼓荡的黑袍仿佛折翅的飞鸟,在月色里坠落,殷红的鲜血喷溅,如雨洒落,有些落在了浮南的面颊上,她艰难地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她想,原来魔族的血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