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眉梢挑起,是真的震惊。谢伏从不会这样拖泥带水,他从来对身边之人来去全无在意。
难道……是因为那三分真情?
花朝把脚抽出来,想了想,快刀斩乱麻,说了谢伏最不能忍受的话。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贱成什么样了。”
谢伏不能听贱这个字,因为他从小被骂贱种,他母亲被骂贱货。他昔日退婚的未婚妻当初退婚,也羞辱他是贱种。
这是对谢伏最狠的话了,纵使花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伏心上,砸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果然谢伏闻言浑身一震,眼中又出现了片刻的空茫。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花朝,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僵硬着没有再伸手去拉她。
谢伏活到如今,遭受的羞辱不计其数,他幼时随被妖族驱逐的母亲四处颠沛,连乞丐都做过。
后来随母亲嫁入仙族谢家,却并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安逸日子,她母亲在谢家只是个有几分颜色,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小妾。
他不是谢家的少爷,连谢家的奴仆都不如,他备受欺凌,经年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母亲离世,他好容易作为谢家工具和其他仙族定了亲,又被退亲羞辱,被谢家逐出家门,濒死才被清灵剑派鸿博仙尊捡回清灵山。
谢伏到了山上依旧因为修为低微,入不得内门,待在外门受尽欺辱,几次险些丧命。他在濒死之时觉醒灵根,却因为根本够不到内门的门槛,更遑论见到内门尊长,在外门依旧是众人欺辱发泄的对象。
直至他有次门中比武,被借调到内门负责洒扫,冬日严寒,他的手脚都被冻到皴裂,还被人推入了雪堆,然后他遇见了仙女一样的花朝。
花朝训斥了那些欺辱他的人,把那些人的恶行禀告了尊长,将他们都送进了刑律殿。
又给了他棉衣、吃食、给他伤口上药。
她是谢伏人生之中,第一个遇见的纯粹好人,美好的有些虚假,谢伏见她心喜,同她生情,似趋火的飞蛾一般,是顺理成章。
有了花朝时时照看,有了花朝隔三差五送高阶丹药给他,硬是让谢伏冲破了炼气期。她又苦求已经决定不收徒的鸿博长老,令他食言而肥,又收了谢伏做关门弟子。
谢伏这才活得堂堂正正,这些年他渐渐在门中崭露头角,同花朝也互许终身。
谢伏跌坐在门口,因为弯腰的姿势,后背的伤处隐隐做痛,他不懂。
不懂花朝为何突然如此,不懂她明明痴迷自己,又怎能一夜移情。
更不懂花朝那样连蝼蚁都会怜惜的人,那样善良的人,嘴里为何也能吐出那等轻飘飘的恶言。
谢伏坐在门边久久未动,仔仔细细回忆着花朝所有的表现,包括她说的话。
而花朝根本不在意谢伏是不是在伤心欲绝,她到处找了一圈儿,也没找见她飞走的“鸭子”。
正巧一个师弟在跟农家提供屋舍给他们居住的老乡交涉,是关于斗法导致的塌毁房屋的赔偿。
花朝见他给那老乡塞了一个钱袋子,眼尖地发现那钱袋的颜色有些眼熟,正是师无射储物袋里面的钱袋。
她当时明明把师无射的储物袋挂自己腰上了,睡醒了又没了,花朝想起来还有点想笑,师无射什么时候又摸回去了?
花朝等着那小师弟和老乡交涉完,老乡离开,才上前几步,拍了下那个小师弟肩膀,问:“你看见二师兄了吗?”
小师弟一转过来,花朝看清他的样子,微愣了下。
“师姐。”小师弟开口,声线很细,有点像女孩子。
花朝之前在师无射抱着她开门刺激谢伏的时候,也见到了这个师弟,这师弟生了一双圆圆的猫眼,琉璃色的眸子和师无射有点像。
但是那时候花朝自己都给吓坏了,没注意这小师弟,现在仔细端详了一下,恍然道:“小猫?”
小师弟闻言笑了,他因为眼睛生得像猫,声音也纤细,名字又叫单笠,谐音山狸,门中很多人都叫他小猫。
他不介意,还很喜欢,他还养了好几只山狸猫。
他也算是花朝的故人,花朝还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死得格外惨。
只是当初不太熟,只知道他在一次秘境历练之中,为了维护谢伏,葬身兽口,被啃得只剩下半个脑袋,勉强入土。
“师姐找二师兄吗?我也不知道二师兄去哪了……”
花朝看着单笠,收回思绪和他慢慢攀谈起来。
结论是师无射不知道跑哪去了,反正把善后的事情交给了单笠。单笠说师无射一个人去追踪镇中妖邪,问题是他们一行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根本不知道镇中作恶的妖邪是什么。
只知道这镇子里的人精神都莫名很差,很多还会做噩梦,梦里活活憋死的也不少。
花朝和单笠说了一会儿话,套出了师无射重新换的落脚屋子。
没有再出去找他,毕竟自己如今这点修为,根本追不上师无射脚步,若真是追上了,万一他在驱邪,花朝还会拖他后腿。
因此晚上和姬刹一起啃了几块点心之后,花朝就去师无射的屋子里面蹲守他了。
花朝等人没什么诚意,因为她是在师无射床上等的。
而且等得太久,又吃得太饱,不小心在师无射床上睡着了。
师无射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的戒鞭之上,滴滴答答的沾着黑血。
这镇子上作孽的不是什么高阶邪物,只是个鬼修罢了,依仗人魂修炼,利用鬼印标记生人,被标记的人会做噩梦,最开始只是没精神,但是经年日久会越发衰败,直至死在梦中。
身上带着鬼印的人,死后人的魂魄会归属鬼修,连黄泉鬼蜮的锁魂无常来了,也拘不得。
原本师无射要带着弟子们一起发现、驱邪、最好组织一次众人的合围,是为了训练这些低阶弟子们的能力,也增长他们的见识。
但是他没那个心情了,只想早早回山。
因此今夜他独自出门,不费什么力气便捉住了那作恶鬼修。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修邪术大多数都会很难看,这个鬼修活像是脱毛的猴子,骨瘦嶙峋眼窝深陷,一张扭曲的皮包裹着一身扭曲的骨头,恶心的很。
鬼气森森,看上去杀的人不少,正好拿来泄气。
师无射将他抓住吊起来,活活鞭挞至死,抽到最后树上还挂着的只有一双枯骨一样的手,内脏血肉,乃至神魂都在师无射的鞭子下面化为飞灰。
他稍稍消了一点气,结果回来还未等进门,便感知到了屋子里有人。荡开神识一探,师无射捏着鞭子矗立在门口,像一尊镇邪的煞神一样,久久未动。
他的眉心拧起,面上神色森寒,怒火也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
她竟然还敢来。
竟敢在他的床上如此安睡。
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他的新屋子。
师无射在外面站了不知道多久,心中的邪火并未平息,反倒是越烧越旺。
他紧抿嘴唇,想要去找个其他的屋舍休息,但是他又不甘,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躲出去?
一道灵光闪过,师无射将身上的血气尽数扫去,连手中的黑尾也干干净净,透出沉沉的暗光。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花朝合衣躺在床上,脚悬空在床边,睡得倒是很规矩,就是睡得像死狗,被人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盯了许久,也没有醒过来。
不过她今夜注定不能安睡,师无射看了她一会儿,越看越怒火中烧,半跪在床上朝她伸出手——
“罪孽”的大手因为怒火滚烫得着人,从花朝的颈项之下伸进去,掐住她的后颈骨,就这么把花朝拖起来。
然后像提小鸡崽一样,直接把花朝拎起来了。
花朝是双脚在地上拖着的时候醒来的,彼时她已经被师无射提到了门口,师无射伸脚一踹,门“哐”地开了。
花朝只感觉后颈钳制着她的火热大掌一发力,花朝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落在地上的姿势很狼狈,屁股着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腚墩,差点把花朝的灵魂给墩出来。
接着门“砰”地一声,在她不远处关得震天响。
花朝用了两息彻底清醒过来,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揉着屁股,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师无射把她从房间里面扔出来了。
何等的冷血无情。
第8章 刺啦
上辈子师无射喜欢花朝,但是从头到尾和花朝没有说过几句话,显然是有道有理有根据的。
美人爬床这种事情,就算是这世上最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也干不出来直接提溜着扔门外的事儿。
换个女孩子被这样对待,怕是以后见到师无射都要绕着走了,绝不可能再朝他的跟前凑。
他的性子冷硬的就像冰凌,又尖锐又冰冷。
若不是花朝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师无射是个什么样的人,且她能感觉到师无射把她扔出来之后,就站在门边上呢,她也肯定不会朝着师无射身边凑了。
但就算是了解,花朝也不得不承认,师无射真的毫无情趣。
她都躺他床上了,这时候不该趁着她睡着,占占便宜,或者直接就搞一搞,反正她醒了也不会怪他,半推半就的两个人不就再成好事儿了!
师无射那个冰刻的脑袋,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既然能想出那么“寸草不生”的损招,企图把谢伏打残,就想不到勾引勾引她,和她多来那么几次亲昵,她肯定顺水推舟了啊。
花朝侧头看着关得紧紧的房门,心里有些“恨其不争!”。
就这样臭脾气的男人,要是真的同一个起点和谢伏争,谢伏让他八个来回,师无射也抢不过!
花朝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想起师无射上辈子那些隐晦又细致地好,深吸一口气,开始挠门。
“二师兄?”花朝手指在门上轻轻挠着,知道师无射就在门那边。
“二师兄,你开开门嘛,我有话对你说。”
花朝又开始敲门,“笃笃笃”。
“二师兄,二师兄?”
“二师兄你肯定没有睡吧,你今夜去哪里了,有没有抓到邪祟?”
“二师兄啊,我们谈谈嘛……”
花朝靠在门上东拉西扯,里面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两个人隔着对修士来说等同于无的门板,里一个外一个的,倒是让花朝硬是品出了那么两分情趣。
“今晚的夜色真好啊,你真的不出来看看?”
花朝靠在门上,看着天空繁星闪烁,夜风带着些许水腥气扫过面颊,沁人心脾的舒适。
活着可真好啊,花朝忍不住感叹。
花朝上辈子和谢伏在一起,谢伏不用她哄,他是个无心的混蛋,从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闹脾气。
花朝上一世就只有一个谢伏,根本没见过师无射这样的男人,明明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却也能忍住狠下心把人扔出来。
但花朝十分能够理解,她知道师无射其人,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能为她自绝退路,能“含笑饮毒酒”,但他始终是站着的,他的脊背至死不肯弯折,不像谢伏那样能屈能伸,为了某种目的,能违逆内心做出妥协。
师无射不会跪着爱她,不会像个乞丐一样祈求她的爱。
否则上一世,师无射也就不会至死从未对她言一个字的情,因为那时候花朝是谢伏的妻。
师无射这样,让花朝想起了她上辈子养的一只有点像狗的黑色狐狸。
那小畜生靠她吃喝,脾气却不小,毛摸的不顺,经常耍脾气咬花朝的手,动不动绝食,还会突然跑掉几天不见踪影。
想来和师无射的脾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花朝在门上靠了一会儿,门里面的师无射还是不肯开门,她不用手敲门了,直接改用脚踢,“哐哐哐”地把门踢得直响。
师无射在门里站着,被这声音惊得朝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戒鞭攥得更紧,在这无人能看到的屋子之中,他向来沉肃的面上,浮现的尽是无措。
他不知道花朝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不懂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师无射的内心和这道门一样,像紧闭的蚌,花朝见过蚌壳开启之后,其中献祭一般甘美的软肉,怎会害怕他现在的冷硬?
花朝知道应该下点猛料,嘴上也不再软乎乎的叫二师兄,而是贴着门缝低吼道:“师无射!出来!”
花朝故意激他,“你是不是怕了我?你是不是不想负责?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躲着我有什么用?我说不定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昨晚上都弄到里面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师无射,你有本事你开门啊……”
花朝趴在门上一边喊一边听着门里面动静,门中师无射被花朝突然爆发,吓得又后退了两步。
向来在门中不苟言笑持守端重的刑律殿掌殿,看着门的表情简直像是看到了他无法对付的高阶魔兽。
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攥着戒鞭的手指节青白,但随着花朝说话越发放肆,师无射的面颊开始弥散开来了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