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人来了,却不知道来人是谁。
谢伏从小到大,有过很多次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很多次。
他最厌恶也最害怕这样的状况,好似被人放在了砧板上,除了任人鱼肉,别无他法。
他在害怕。
他害怕起来是很隐晦的,谢伏那样的生长环境,造就了他的七巧玲珑心,也让他学会将一切爱恶忧怖,都完好掩藏的能力。
这一切唯有和他经历过各族动乱,遭受过无数次危险,一起生活了四百多年的花朝,才会在他指尖细微无比的颤栗之中,感受到。
花朝半跪在地上,抓着小刀的手割不下去。
她知道谢伏在害怕。
花朝咽了一口口水,喉间干涩。
花朝很确定,自己对谢伏没有余情未了。
但是一起生活了四百多年,虽然得非所求,她对谢伏也不可能毫无感情。
花朝不恨谢伏,她恨自己的懦弱无能,还总是不合时宜的心软。
可是最终她也没法在谢伏如此惶恐无助的时候,再给他添上一刀。
她几乎自暴自弃地抓住了谢伏的手,在他掌心勾了勾,顺着谢伏的掌纹爬了一段,然后停下。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暗语,是他们从定情在一起开始,一直到后面许多年,在爱情彻底被消耗空之前,都保持的暗语。
有分歧、有矛盾、勾一勾彼此的掌心,描绘对方的掌纹,便算是求饶,也是讨好。
掌纹之上绘制着代表一个人一生起伏、生死、爱欲的一切纹路,他们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打算同生共死的。
他们也曾像每一对海誓山盟的爱侣一样,以为可以摸着彼此的一切,走到最后。
只可惜这样勾着彼此,他们最后也还是走岔了。
不过花朝勾了勾谢伏的掌心,一直毫无反应,已经闭上眼在压抑恐惧的谢伏,突然动了。
他五指并拢,抓住了花朝的手,颤抖的幅度变大,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他张开嘴,想要喊一声“朝朝”,出口却只有气声。
不过花朝倒是趁着这个机会,把准备好的疗伤丹药,塞在了谢伏的口中。
谢伏这一次没有闭紧嘴拒绝,顺从地咽下去了。
花朝一连给他喂了好几颗,谢伏都吃了,面色也肉眼可见的变好。和他共感的花朝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上品伤药进入内府,神魂上的伤无法彻底修复,但是内府和经脉的灵气充盈起来,让谢伏也脱离了半死不活的状态。
他运转起了灵力,很快有了力气,眼中视物也逐渐清晰,嗡嗡作响的耳膜也沉寂了下来。
他终于看到蹲在他床边的人真的是花朝的时候,谢伏抓着她的手拉到唇边,低头将唇埋在花朝的掌心,用唇顺着花朝的掌纹慢慢逡巡勾画。
花朝想把手缩回来,谢伏却抓着不放,他嗓子能发出一些声音了,就低低软软,缱绻无边道:“朝朝……”
他最是知道花朝怜爱弱小的性情,也惯会趁虚而入。
他看向花朝,眼中那三分真情,因为一天之内被激了一把,现在花朝又来“雪中送炭”,已经变成了八分真。
谢伏原本就生得一副兰香君子貌,此番受刑不伤皮肉只伤神魂,因此他并不似之前师无射那般背脊血肉模糊,只是显得苍白虚弱至极。
这虚弱不减他绰约风姿,反添了几分孱弱奄奄惹人怜的气质,再加上他眼中这新鲜出炉的八分真情,杀伤力不可谓不大。
他便似那风中摇曳的烛火,暴雨狂风中的受伤白兔,能激起人所有的柔软呵护之情。
谢伏拉着花朝凑近,两个人一个蹲在石床边上,一个侧躺,正好平视。气氛旖旎而缠绵,谢伏手掌勾住花朝的后颈,压着她低头的时候,花朝却差点笑出来。
八分真情……
谢伏的眼睛盛上八分真情,似朦胧空翠,湿漉漉水滟滟,真的好美,好惑人。
可花朝从不知道,他的心,原来也这样容易动摇,甚至不需要一味地对他好,找个男人跟他争一争,再来个“雪中送炭”就行了。
花朝想想上辈子恨不得把心挖给谢伏,却只得三分真情的自己,只想放声大笑。
她不应该可怜谢伏,她应该可怜的是她自己!
花朝顺着谢伏的动作低头,和他近得呼吸可闻,两个人几乎要贴上了,谢伏才开口,慢慢道:“朝朝,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说着,便要凑上来,花朝抬起了手,摸了下谢伏的唇,他因为嘴唇干裂,流出了一点血丝。
花朝不怎么温柔地把那个干裂的口子揉大了,血珠涌出来,刺目一样的红,让谢伏看上去更加“秀色可餐”。
花朝吻上去。
没有感情、没有动容、也没有旖旎、纯粹的喝掉他唇上的血。
接个吻对她来说算个屁。
谢伏闭上眼,睫毛颤动,蝶翅一样迷人,花朝却双手在半空划下诡异符文,运起灵力,给谢伏后脑勺来了一下。
得益于花朝从前虽然灵根很差,修行起来事倍功半,但她又不甘心,所以她死记硬背了许许多多的阵法、符篆、甚至是各族,乃至邪修鬼修的咒语。
她给谢伏打到脑子里的这个符阵,名叫夺梦,是鬼修伎俩,和陈乾镇上害人的那个鬼修术法差不多。
不过花朝只是用这种术法篡改一次谢伏的梦,不打紧。
只是让他把她来的事情,认为是自己在做梦,并且让他混淆自己手掌受伤的事情。
谢伏在符阵钻入灵台的瞬间睁眼,但是很快眼中便又没了聚焦,而后缓缓地,不甘不愿地闭上了眼。
花朝捡起瓶子,捡起地上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在他的掌心划上了一刀,一刀把他掌心的纹路全都切断,然后用小瓶子接血。
什么爱情?什么男人?
她的心已经和她手里的刀一样冷了。
花朝接了好几瓶血,因为在谢伏的嘴唇上吃了点,现在她背已经彻底不疼了。
弄好一切,她重新穿上灵隐甲,踩着凤头舟离开了思过峰。
花朝从思过峰的阵法缺口出去,落到了山崖的另一面,就收起了凤头舟和灵隐甲,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循着石阶朝着飞流院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身边就多了个黑影。
花朝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琉璃色的眸子,花朝那有点感慨,有点惆怅的心情,顿时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散得干干净净。
黑球!
“你怎么在这里?是闻着我的味儿来的?”
黑球是永远也不需要她胡思乱想的,是前世今生,花朝唯一触手就可及的温暖和慰藉。
花朝蹲下把黑球抱起来,脸埋在黑球的身体里,使劲儿蹭了蹭。
花朝回到飞流院的时候,黑球就像围肩一样,缠在她脖子上,花朝都被它缠出了汗。
面上也露出笑意,只可惜黑球的尾巴没了,要不然它之前做这个姿势,尾巴能垂到花朝肚脐的位置,很好摸的。
花朝现在只能摸它光秃秃的尾巴骨。
不过到了飞流院门口,花朝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一个人影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在飞流院门口。
他长发半束在脑后,墨色青丝肆意垂落肩头身前,一张脸苍白憔悴,连上挑的眉眼都好似耷拉了一样,夜风缠着他的白衣漫卷,生生透出一股子弱柳扶风的味道。
花朝一时间没能认出来,还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她便认出来了,张了张嘴,一声“九哥”堵在喉间,还是咽下去了。
她想起谢伏那惨相,想起自己昨晚上疼得像死狗,认出师无射的瞬间,就幻觉后背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师无射抬眼朝着花朝看过来,但是很快又不敢直视一样,垂下了眼睛。
他垂手立在飞流院的阵法前面,一身白衣,乃是医阁内重病不能离开的病患才会统一穿着的样式,素白宽大,半点装饰也无。
他平日总是发冠高束岳峙渊渟,一身墨蓝色的刑律殿弟子服,更是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了肃冷严谨的壳子里面。
此刻和平日的样子差了太多了,花朝站在不远处,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师无射不敢看她,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再吓着她;甚至不敢叫她一声,怕她会立刻走掉;更不敢上前,怕她将自己推开。
他只能静静立在夜风之中,攥着双鱼同心佩,等她靠近自己。
花朝却没有靠近,她有点害怕师无射。
不,是很怕。
她站在不远处等着师无射先开口,脑子里已经在琢磨怎么拒绝他了。
诡异的寂静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很快花朝思想开始跑偏。
师无射头发有这么长啊……发质可真好,让她想起黑球的尾巴。
花朝下意识摸身前,然后才想起黑球这辈子没有尾巴,摸不着。
不过见师无射一直没有反应,连看也没看她,花朝就转身开启符文密令,进了飞流院。
花朝站在结界之中,有婢女迎上来,花朝低声吩咐:“给黑球加个鸡腿当夜餐,它最爱吃鸡。”
婢女带着黑球走了,花朝还站在飞流院门口。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把手按在飞流院的结界上切换了一下阵法,现在外面完全看不到飞流院里面,但是里面却能看到外面。
师无射还在那里站着没有走。
花朝趴在结界上,观察着他的面色,发青,唇都没有什么颜色。
花朝一个激灵后退一步,因为师无射慢慢抬起眼,隔着结界和她对上了视线。
花朝是怕得后退,很快想起她调整了阵法,师无射看不到她。
但是师无射的眼神却让花朝即便是隔着结界对上,也觉得心口发闷。
太悲伤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师无射这样的人也会哭吗?
师无射没哭,他吐血了!
花朝脑子嗡地一声,顾不得什么,打开结界冲出去,正好接住师无射朝着地上软倒的身体。
师无射身上血腥味特别重,整个人的重量都砸向花朝,差点将她也砸倒。
花朝一碰到师无射,只感觉自己仿佛碰到了一个死人,冰得吓人。
他伤得确实很重。
就算是修士也架不住穿胸剑,修为再高,也怕菜刀,毕竟大家都是人。
“你怎么不在医阁躺着养伤,跑这里做什么!”她托住师无射,想要避开他的伤口,却也不慎摸了一手了黏腻。
低头一看,师无射身前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花,浸透白衣,徐徐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我叫人送你去医阁,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花朝一手托着他,一手要去储物袋摸通信玉。
花朝一动,师无射却不管不顾搂住了花朝,将她紧紧抱着,用尽全力,他的血浸透了花朝的前胸,腥热烫得花朝后脊汗毛又竖立起来。
花朝不敢乱动了,师无射才出声道:“别怕我。”
“别躲着我……”他声音哑得不像话,甚至带上了哀求,师无射将头埋在花朝脖颈,冰冷的嘴唇和鼻梁蹭着她,“别躲着我……”
第20章 考虑
花朝撑着师无射, 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和清苦的药味。
他浑身冰冷,失血过多,还非要抓着花朝的手, 不许她找医阁的弟子来救治他。
他冰凉的嘴唇慌乱逡巡在花朝侧颈侧脸, 满是哀求讨好,示弱求饶,他一遍一遍地说:“别躲着我,别躲着我……”
“壮壮……”
花朝有点心软。
她被师无射这么大一只,压得后退,靠在飞流院的阵法上, 结界之上符光灵纹流动,映照着花朝柔美无害的侧脸, 她瞪着眼睛眨了眨, 有些呆愣无措。
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师无射中了穿胸剑,不好好养伤竟然跑到了这里来找她, 更没想到, 师无射那样端肃在外凶戾内敛的性子, 竟然也会这样卖好求饶。
真是看不出来啊, 魔尊大人。
花朝回手贴在阵法之上, 撑着师无射进入飞流院,纳罕地看向他的侧脸, 却正对上他盈满了隐忍的眸子。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 师无射那双琉璃眸子因为虚弱至极和蓄意求饶,丝毫没有了攻击性, 只剩无边狐媚惑人, 水汽浅浅氤氲, 似秋日落叶笼盖的静湖。
被清风一吹,水面浮动,却因为湖中落叶,荡漾不开去,只克制地泛起细小的涟漪。
迤逦萧瑟。
花朝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挪开视线,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上品伤药,倒出一把,递给师无射。
其实不去医阁也不是不行,毕竟飞流院里面的好药多不胜数。
不过花朝是打算给师无射吃了伤药,就把他弄走的。
她这等头脑,招惹不起师无射这样的人物。
师无射垂眸看了一眼花朝手心的药丸,倒是没有矫情,抬起了手。
但他却没有去接花朝手里的药丸,而是抬手托住了花朝手腕,低下头,唇凑近花朝的手心,就这么去吃花朝手中的东西。
滚烫的呼吸和冰凉的嘴唇一起扫像花朝掌心,花朝呼吸一顿,想起谢伏亲吻她掌心的事情,只觉得诡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