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正在自己同自己下棋的谢珩见到她来,愣了一下。
自从上次两母子不欢而散时,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直到赵姑姑提醒,他才起身向皇后行了一礼,将她迎坐下,问:“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闹成这样三郎满意了?白白便宜了那贱婢!”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做便不做,儿子也做得累了。”
“胡说!”若真被废,他以后当如何自处。
皇后安慰他,“眼下他在气头上,待事情平息些,我亲自去同许公赔不是。你放心,他想废储没那么容易。”
谢珩“嗯”了一声。
皇后盯着他额头的伤看了一会儿,问:“还疼吗?”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摇头,“小伤而已。”
皇后一时之间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两母子静坐片刻,皇后起身,“那阿娘先回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那日吵架时他说的话,道:“三郎若是累了,去玩也是可以的。”
她头一回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谢珩不由地抬起眼睫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脸上虽敷了脂粉,可依旧未能遮住眼角的细纹。
皇后见他不作声,以为他还在不高兴,想了好一会儿,道:“三郎从来不说,阿娘不晓得三郎心中有那么多委屈。”言罢,便离开了。
直到她人走远了,谢珩才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
*
许家。
许贤回家后不久便得到东宫禁足的消息。
许贤想了想,将这一消息告诉正在屋子里修养的桃夭。
桃夭愣住。她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因为犯错被拘禁。
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太子是个很好的储君对吗?”
她虽然总觉得他是个“假道学”,可是从前在桃源村时,也常听人夸奖太子一心为民。哥哥提起他时言语监十分赞赏,是个十分值得追随的君主。
许贤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话,沉思片刻,十分公正地评价,“太子殿下是极好的储君。有□□遗风。”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半点也及不上太子。
桃夭又问:“拘禁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吗?会废太子吗?”
许贤见她一小小女子发生这种事竟然没有怨恨,而是能够想到这些,心中很是宽慰,道:“废立储君谈何容易。此次不过是对太子小惩大戒,也算是给阿宁出气了。”话虽如此,可太子竟然敢公然对抗圣人,恐怕此事不会轻易收场。
桃夭放下心来。
若真是因为她导致储君被废,换一个不靠谱的储君上位,天底下的老百姓恐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她。
这时管家来报,“宫里来人了。”
许贤道:“阿宁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休息,暂时哪里都不要去。若是不放心那两位老人家,阿耶便派人将他二人接入府中暂住。”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贤才回到书房,管家便道:“宫里一共来了三拨人。圣人,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皆下了赏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圣人同皇后意在安抚,太子殿下今日此举简直是公然在同圣人对着干,究竟意欲何为!
管家又将一封书信呈上前,道:“方才金陵沈家来了书信。”
许贤打开看了一眼,面色发白。
管家瞧见他面色极差,忙问:“您还好吗?”
半晌,许贤吩咐,“府里的婚事暂时不必准备了。”
管家楞了一下。
沈家这是退婚了!
许贤又道:“此事先不必叫小姐知晓。”沈家退婚,沈时恐怕早就得到消息。
先看他如何决定。
若是他还肯娶,他便是豁出老脸,也会为他挣出一个好前程。
并不知晓已经被人退婚的桃夭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天暗黑得厉害,院子种的几棵海棠树的枝叶被风刮得像似要翻转过来。
采薇见状来连忙上前关了窗户,道:“这样大的风,恐怕要下大雨了,小姐再受了凉就麻烦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纱窗上映下一道闪电,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响过后,屋外头哗啦啦响起雨声。
桃夭道:“来长安那么久,几乎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
江南倒是多雨水,时常连绵十天半个月。
想一想,她也很快回江南了。
她心中一动,道:“我绣的嫁衣哪里去了?”
采薇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来给她,笑,“离成婚的时间这样短,小姐又何须这样麻烦。”
桃夭甜甜一笑,“从前两次成婚很匆忙,每次嫁衣都来不及绣,这一次想亲自绣。再说,也不过是绣些花样而已,费不了什么事。”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成婚,以后都能圆满。
大雨连绵,出不了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屋子里绣嫁衣。
这日雨小些,管家来报,说是沈二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她。
桃夭好奇,“为何不请他进来?”
管家迟疑片刻,道:“沈二公子只说是请小姐出去。”
桃夭搁下手中的嫁衣,连忙撑着油纸伞出去。
沈时正在角门处等她。
桃夭才瞧见廊下站着的青衣郎君吓了一跳。
才几日不见,他好似瘦脱了相,眼里布满红血丝。
桃夭连忙迎上前,十分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二哥哥怎么了这是?”
沈时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想起那年他爬墙去找她玩,她坐在秋千架上笑着问他:“等阿宁长大二哥哥就娶我好不好?”
他终是不能娶她了。
沈时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哽着嗓子道:“我要回江南了。对不起宁妹妹,我恐怕要食言了。”
桃夭闻言怔住,眼圈逐渐地红了。
半晌,她咬了咬指尖,挤出一抹笑,“好啊。”
沈时突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
桃夭拍拍他的背,哽咽,“我知道二哥哥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桃夭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回了屋子。
她抱着还差几针就绣好的嫁衣,呆坐在窗前。
屋外仍下着雨,松一阵紧一阵,好似越来越大。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当夜桃夭便着了风寒。
采薇知晓她心里难过,哽咽,“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成婚,怎么好端端就退亲了呢?”
桃夭反过来安慰她,“沈二哥哥定然有他的难处。”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小姐别难过,以后总会有更好的。”
桃夭笑,“我知晓,我不难过。人的缘分走到尽头,无论如何都勉强不得。”
采薇闻言,落下泪来。
她才十五六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晓得从前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事情。
许是水土不服,虽只是小风寒,桃夭却总不好。
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月才痊愈的桃夭在迎来了第一个腊八节。
那一日长安刚好迎来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外放江南做了常州刺史的沈时同人订婚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得知消息的桃夭正在暖阁内赏雪。
她还是头一次见那样大的雪,才不过一晚的功夫,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处处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如同冰雕一般,美不胜收。
她正伫立在窗前望着不远处开得极好的红梅发呆,直至身后想起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许贤。
她连忙迎上前,扬起一张雪白小脸,问:“阿耶怎么来了?”
许贤望着才不过一个多月,人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坐到火炉旁,关心她这几日的起居。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她回来才几个月,给家里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许贤安慰她,“你没有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同样沈时也没有错,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所以别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什么都会好。”
顿了顿,又道:“好孩子,人这一辈子遵循本心的去生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耶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坚持本心的生活。”
退婚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主动提及此事,心中得到极大安慰的桃夭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
沈二哥哥不肯娶她,她其实也懂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他如今有了好的亲事,她也替他高兴。
她就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弄成这这样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哥哥还没回来吗?”
“这两日便到了。”
许贤摸摸她的头,道:“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有宴会,我待会要去赴宴。你若是一个人在家中觉得无聊,就去燕子巷坐坐,若是晚了也不必回来,宿在那里便可。”
桃夭点头应下来,待许贤走后,穿戴好也叫人驱车去了燕子巷。
待到燕子巷后,天色已经晚了。
本以为她今晚不会来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晓得有多高兴,赶紧将她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桃夭一见他们正在包饺子,赶紧将身上的火红狐裘解下来要同他们一起包饺子。
莲生娘忙道:“你坐着就行,别沾手了。”
桃夭笑,“总觉得要自己亲手包饺子才像是过节。”
莲生娘也跟着笑了,便也不再拦着她。
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道:“你莲生哥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久不曾回家了。”
桃夭楞了一下。
许是这段日子没有来,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同她提起谢珩。
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戏园子里那一日
眼下听莲生娘提及,这才想起,好似有许久不曾见过他。
也不晓得他如今过得如何了。
应该很好很好的吧。
大家过得好就好了。
包完饺子后,趁着莲生娘煮饺子的功夫,宋大夫将她拉到一旁,瞧瞧问:“不是说成婚,怎么都没消息了?”
对着他桃夭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她瘪瘪嘴,道:“我被退婚了。”
宋大夫闻言愣住,随即恼怒,“他凭什么退婚!”
桃夭忙道:“不怪他,要怪就怪那个假道学!” 她这么一说宋大夫心底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传出那样难听的谣言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段日子好像谣言突然消失了一般,再未听人提起过。
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知先生成婚没有,要是他还没有成婚,我觉得他挺好的。”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抬起一张绯红的脸皮,道:“有人要我时,我不要他,旁人不要我了,我又回来找他,我还是人吗?”
两父女对着火炉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他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阿耶有没有给你找夫婿?”
桃夭摇摇头,“我以后都不想成婚了。”
其实想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缺,成不成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时莲生娘在外头喊,“饺子煮好了。”
桃夭答应了一声,望了一眼外头还在不断飘落的大雪,笑,“今年是咱们在长安的第一个腊八节,咱们好好过。”
宋大夫也跟着笑,“对,好好过!”
*
东宫。
已经被禁足了一个月的谢珩出神地望着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
今年的冬天,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这时小黄门来报,裴侍从来了。
谢珩回过神来,“请。”
片刻的功夫,身着墨狐大氅,眉眼清冷如谪仙一般的郎君入了大殿,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侍从,不待行礼,谢珩便道:“从宴会上溜出来了?”
裴季泽道:“宴会实在无趣,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有同殿下下棋。”
谢珩道:“恰巧孤也十分无聊。”言罢,便叫人摆好棋盘,煮了酒来。
裴季泽踞坐在一侧,抿了一口温热的酒,“事到如今,殿下可后悔?”
为了一个根本不愿意入宫的女子,好好的东宫储君沦落到这般境地。
连腊八节这样重大的宴会,圣人都没说要放他出去。
今晚过后,恐怕外头要开始盛传废黜储君的消息。
“有什么可后悔?”
谢珩冷白的手指摩拨弄着棋瓮里的墨玉棋子,神色淡淡,“从前有人告诉孤,不高兴的事情就要说出来,所以孤想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