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洲再次回到家中时是五日后。
从前风神俊朗,仪表不凡的郎君回来时狼狈不堪,双眼布满红血丝,像是好几日没有睡过觉。
不只如此,许家嫡子为一出逃的通房逃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伯家的亲事自然也黄了。
许贤为此大怒,动了家法,将许凤洲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后,丢进祠堂里关了禁闭。
桃夭偷偷去看他时,见他浑身是血的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想起初见时意气风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世家风范的郎君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心疼地泣不成声。
他摸摸她的头,哑声道:“阿宁别哭,哥哥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桃夭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哭着问:“哥哥为何要逃婚?”
许凤洲没有回答,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赤色的小娃娃肚兜,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跑?我难道待她不好吗?”他捡她回来,好吃好喝待着她,她竟然为了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跑了!
桃夭也不晓得。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肚兜,愣了一下,问:“哥哥知晓她有孕了?”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手里柔软的肚兜,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有本事千万别别他找到,若不然,他亲手扒了她的皮!
桃夭一时分不清他是伤心,还是愤怒,替他上完药后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在他的催促下离去。
她从祠堂出来后便直奔许贤的书房。
才进去便瞧见许贤正坐在那儿阖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桃夭蹑手蹑脚上前,替他披了一件衣裳。
才披上,他就醒了,见是她,温和道:“偷偷去瞧他了?”
桃夭哽咽,“放了哥哥吧。”
许贤道:“他做错事情,便得受罚。”
桃夭还要替他许凤洲说情,他道:“去睡吧。”
桃夭知晓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桃夭才回到屋子里,管家便派人送了信件,说是燕子巷送来的。
桃夭见这么燕子巷还送信过来,还以为有要紧事,赶紧打开来看,发现是先生递来的信,里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问候她几句。
桃夭看完信,望着屋外头冰冷的夜,一时之间,觉得其实自己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
说一说哥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一说她现在心底觉得很难过。
说一说,今年的冬天,似乎过得很糟糕。
不过很多事情如同阿耶所说,总会过去的。
许家嫡子逃婚的风波很快被朝中废黜这一则传闻给迅速盖了过去。
大家小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至今被禁足东宫,圣人打算改立贵妃的儿子为储君。
桃夭听到这些传言时心底其实有些慌,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许贤宽慰她,那些不过是谣言,她心才定下来。
很快她在长安迎来第一个除夕。
除夕这日,许贤照例要去宫中赴宴,就连被关了禁闭的许凤洲也被放出来一同去宫中赴宴。
同家里其他人并不亲近的桃夭照例去了燕子巷。
因为哥哥出了那样的事情,这段日子都在家中陪阿耶解闷的桃夭已经许久没来燕子巷,只叫人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
她才下马车,便瞧见正在门口说着话的莲生娘同宋大夫。
两人一见她来便迎了上去。
莲生娘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桃夭心疼地握着她冻得冰凉的手,“下次莫要在院门口等。”
莲生娘应了声“好”,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桃夭便发现院子里头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喜庆热闹,倒十分有年味。
她正欲说话,从屋子里头走出来一身披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一时愣住。
这段日子他倒是常常写信给她的。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都是一些极平常的话。不过信里总会夹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朵绿梅,有时是一片枯叶,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可她从来没有回。
因为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神色淡淡,“你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
莲生娘笑,“你莲生哥哥今年也有空陪咱们一块过年。”
外头这时一次响起鞭炮声,宋大夫笑道:“那咱们先放鞭炮,然后再年夜饭。”
言罢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鞭炮在打扫得极干净的地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用火折子点了引线。
顷刻间院子里的鞭炮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又爱看,又害怕的桃夭捂着耳朵躲到屋檐下。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耳朵上。
她不由地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美貌郎君正望着院子,好似替她捂着耳朵的不是他。
直到鞭炮响完,他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进去吧。”
几个人热热闹闹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地红艳艳的纸屑。
年夜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桃夭来。
天气寒冷照样是吃锅子。
家里的一个婢女同仆从也放了假,四五人在一处过年,倒也十分热闹。
莲生娘拉着桃夭坐下,又把谢珩也推到她旁边坐着,然后她同宋大夫还有采薇依次坐下。
宋大夫取了一坛子早已经温好的酒,对谢珩笑道:“咱爷俩今晚吃些?”
谢珩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已经习惯被他瞪眼睛,假装没瞧见,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这几个人里头,采薇是孤儿,也是头一次这样同人过年,问桃夭:“小姐,我也想吃酒,可以吗?”
桃夭抿唇一笑,“你吃醉了酒我可不管你。”
采薇掩着嘴笑。
斟好酒,宋大夫举着酒杯道:“过年了,总得说两句吉祥话。希望大家身体康健,万万事如意。”
莲生娘笑,“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希望咱们一家人每年过年都能在一处。”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坐在她对面的谢珩道:“会的。”
众人又望向桃夭。
被屋子里的热意熏得面颊微微有些泛红的少女甜甜一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希望大家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阿耶同哥哥也能很好很好的。
谢珩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桃夭,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坐在她旁边的采薇目光在桃夭同谢珩身上转了一圈,道:“我希望小姐明年能嫁出去。”
桃夭没想到她说这个,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脸不自觉地红了。
好在吉祥话都说完了,大家各自举杯吃酒。
桃夭想起上次宿醉醒来头疼,不敢多吃,只淡淡抿了一口,却发现今日的酒极绵软醇香。
谢珩道:“这种酒吃了不会头疼。吃几杯不怕的。”
桃夭这才吃了一整杯酒,热意又内而外,四肢百骸都觉得畅快起来。
怪道人人都喜欢吃酒,似醉非醉,叫人有种脱离世俗之感。
屋外的炮竹声不绝于耳,几杯酒下肚,屋子里的人各个红光满面,热闹一片。
不知不觉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夜也渐渐地深了,年夜饭也只得差不多,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醉意,尤其事宋大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非要同大家守夜,被莲生娘赶回屋子里。
采薇同莲生娘把东西撤回厨房去,桃夭也要帮忙,忙被她二人止住。
桃夭只好又坐了回去,见踞坐在一旁的谢珩居然正在煎茶,一时起了好奇心,托腮望着他。
只见他取来茶饼,用夹子夹住放在炭火上烘烤片刻后 ,将茶饼用木槌敲碎,之后筛出茶粉,之后加了姜同八角等物煎煮。
桃夭一时看得入了神,只觉得眼前眉眼清贵的美貌郎君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雅致风流。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抿了一口,笑,“好像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做不好的事情。”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有的。”
“确实也有的。”桃夭想了想,懒洋洋地趴在一旁的矮几旁,“学了那么久的草编蚂蚱,还能编的那么丑的,就只有先生一个。”
他掷杯子的洁白指骨一顿,斜她一眼。
桃夭立刻坐直身子,道:“不过这世上哪能事事做得好!”
他这才收回视线,道:“近日过得如何?”
她点点头,“挺好的,先生呢?”
谢珩道:“不怎么好。”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好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近日你哥哥好些了吗?”
说起许凤洲,桃夭叹息,“我也不晓得好不好,总觉得与从前不同些,至于怎么不同,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吃了酒,她就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凑到他旁边,问:“先生为何今晚没有去夜宴?”
谢珩道:“今晚宴请的都是朝中重臣,我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掌教,自然没资格去。”
桃夭不解,“掌教究竟是多大的官?”
谢珩道:“从八品的小官。”
“原来如此。”桃夭终于明白了。她问:“太子还被拘禁,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桃夭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她,就不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
若是储君真被废了,那她岂不是罪人一个。
她见时辰不早了,道:“那我先回屋睡了。”今晚她可以同采薇挤一挤。
他突然道:“今晚咱们一起守岁?”
桃夭想着时辰也差不多,又陪着他一块坐下。
他把茶撤了,倒了杯热水给她。
她捧着茶杯坐在那儿发呆,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一会儿地功夫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听见一声沉闷的钟声,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立刻坐直身子,偷偷拿眼角看他一眼,“不是守岁,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现在醒来也是一样的,刚刚好。”
外头的钟声还在不断地响。
桃夭心想来长安的第一个年竟然是同先生一起过的。
他这时道:“去睡吧。”
桃夭“嗯”了一声,去了采薇的屋子。
采薇早已经睡着,她合衣躺下,却不知怎么没了睡意。
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吃完饺子后便要回家。
临上马车前,莲生娘递给她一个信封,“你莲生哥哥临走前叫我给你的。”
有什么话为何昨晚不说?
上了马车后,桃夭有些好奇地打开信封,却发现里头是一张戏票。
日期是三日后。
里面还有一句简短的话:不见不散。
采薇忍不住问:“小姐要去吗?”
桃夭把戏票重新放回信封里,半晌,摇头,“不去。”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姐决定的事情除非自己改变主意,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因是过年,家里每日都有访客。
不愿意出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家里。
倒了初三这日,采薇见她真没有出门的打算,忍不住道:“要不咱们去戏园子转转?”
桃夭摇摇头,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一整日她除了吃饭就是在看书,到了傍晚时分,外头突然下起了雪。
桃夭搁下手中的书望着外头的雪出了好久的神。
采薇进来道:“家主叫我问问小姐要不要去前头用饭?”
桃夭摇摇头,搁下手中的书,道:“备马车,我想出府。”
采薇闻言,立刻高兴地叫人准备马车。
仍是年节,外头人极少,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到了梨园门口。
桃夭并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马车内远远望着伫立在漫天风雪里,手持一把油纸伞,着墨狐大氅的郎君。
采薇问:“小姐怎么不下去?”
桃夭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他是不是真在等我。”
从前她总是等旁人,如今她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在等着她。
此刻已经入夜,外头的雪越来越大,坐在马车里里,手里抱着暖炉的桃夭都觉得有些冷。
可戏园子门口的男人却一直站在那儿。
大约过来一个时辰之久,桃夭要下马车。
采薇撑了伞,把她搀扶下马车,笑,“小姐终是舍不得。”
桃夭也笑了,“等人太辛苦了,我不想旁人也同我一样。”言罢,自她手中接过纸伞向那抹被风雪模糊了身形的男人走去。
谢珩等了一晚上都没有等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