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尚宫愣住,一时忘了如何接话。
她其实不过是照例来问一问,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答应了。
莫说她,连同裴季泽在内的几人也都有些难以置信。
谢珩淡淡扫了郑尚宫一眼,“还有旁的事?”
郑尚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并无。奴婢这就去着人布置宴会,不知殿下想要定在哪一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
言罢丢下这句话,就上了早已侯在一旁的马车。
齐云轻轻用手臂撞了一下裴季泽,小声询问:“裴侍从,殿下没事儿吧?”
裴季泽摇头,“不好说。”
不等齐云说话,他人已经翻身上马,道:“走吧。”
长安城内最大的马球场实际上在宫里。含光殿、中和殿都有专门的马球场。且宫里的马球场不但能够打球,也可以宴请宾客、欣赏歌舞。
但是平日里只有皇子们同公主们,谢珩觉得无甚趣味,所以最爱去的是城郊那一家,自皇宫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谢珩等人赶到城郊马球场时刚好过了日头最毒的时刻。
秋高气爽,最适合击鞠不过。
平日里能来此座马场消遣的皆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里头设施一应齐全。
且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太子殿下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里头不仅有一处转门为他搁置服制器具的屋子,甚至还从山上引了温泉下来供他解乏。
谢珩在屋子里更换好球服后,才要出去,远远就瞧见马场内不知何时来了几人。
他一眼就认出离许凤洲不远处一个子娇小,身上穿着全套的护具,正小心翼翼学着骑马的是小寡妇。
至于另外一个替她牵马执辔,眉目清隽的郎君不是沈时还有谁!
原本正当好的日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热烈,刺得他眼睛都疼了。
齐云等人自然也瞧见马球场上的情景。
几人相互之间对视一眼,小心觑着谢珩的神色,见他的目光简直胶粘在马场上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身上。
齐云心思浅,沉不住气,道:“微臣这就叫他们清场。”
谢珩并没有作声,金色的指套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裹着的兽皮,神色愈发沉郁。
裴季泽道:“若是贸然赶人,以许侍从的性子定是要追到殿下跟前来问个明白。反正咱们几个人也不够,不如就请金陵来的郎君一起来打个比赛,也好打压打压他们嚣张气焰。”
齐悦心思一转,“裴侍从说得对。听闻国子监那帮金陵来的儿郎最爱一向以六朝遗址,万古古城自居,很是得瑟。不如殿下就好好叫他们见识一下咱们长安男儿的风采,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都!”
裴季泽又道:“还有许家小姐,想必回长安的时间尚短,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击鞠比赛,不如殿下也叫她见识见识,免得被金陵儿郎那三脚猫的技巧给唬住了。”
齐悦眼底的笑意溢出来,“裴侍从说得对!”
齐云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十分诧异。
怎么裴大人同哥哥不帮着劝劝殿下,还拱火?
“准!”
谢珩收回视线,“叫陪练的一块来,穿那套特制的球服,免得她觉得孤欺负人!”
他亦不想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相府那日他没告诉她,那么以后她也自不必知晓。
齐云立刻应下来。
待众人换好特制球服,戴好面具,齐悦道:“那微臣这就去通知许侍从换衣裳。”
裴季泽也跟着告退。
待三人出了静室,齐云忍不住道:“为何方才不帮着劝劝殿下?”
“总得让殿下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是!”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球场上的几人,“顺带的也让沈探花尝一尝,咱们这些日子因为他所受的苦楚。”
这几日殿下虽明面上丝毫瞧不出伤心之处,却近乡情怯,连许凤洲都不愿意见,诸多的事宜全部堆到他的案头来,害得连熬了几个晚上。
他又故作叹息,“还要记得请医官们候着,免得待会儿伤了人不好交代。”
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的齐云咧嘴笑,“怪道公主总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
欺负人都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要是同他有仇,可就惨了。
裴季泽风雅一笑,多情的眼眸眼波流转,“百无一用是书生,公主謬赞。”
齐云想着都这样了,问:“那不如奏乐来给殿下助兴!”通常只有正式比赛时才会奏乐。
齐悦也笑,“快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这帮人不当值时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会玩,尤其是眼下这样可以公然欺负人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怪只怪他一个金陵来的小子,竟然敢跑到长安的地盘上同殿下抢女人,还让殿下吃了那样一个大的哑巴亏!
球场上。
围着马场转了一圈的桃夭才由沈时虚扶着从马背上跃到地面,就疾步跑到许凤洲面前,仰着红扑扑的一张小脸问:“哥哥我棒不棒?”
“极好!”许凤洲瞧着心情终于好起来的妹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自前几日赏花宴后的第二日,她自其香居茶楼回来后,整个人郁郁寡欢。
他问过采薇,采薇只道她那日一早天不亮起来煎了一副伤寒药,然后带着去其香居茶楼,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她坐在临街的窗前,从日出等到日落,那个人都没来。
采薇也曾询问过她在等什么人,她只说是故人,旁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一连几日她都带着药去等,直到他亲自去其香居的茶楼找她,才发现她真就一个人坐在其香居茶楼临街的窗口傻乎乎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一瞧见他来,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药藏起来,却不小心打碎了。
真是个傻瓜。
就算是藏起来他就不知道了吗?
他问她在等什么人。
她当时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直到日薄西山,她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笑,“以后都不等了。其实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我就是有些不死心。”
许凤洲不晓得怎样的故人值得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晓得她心底难过。
可任凭他如何哄,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少女都不肯说出她究竟在等谁,只是第二日真就不等了,还说她常听人说长安的儿郎特别会打马球,想要见识见识。
于是他赶紧叫人连夜赶制马球服同球杆,恰逢今日天气好,特地同沈时带她来马球场学习打马球。
原还以为她那样胆小,必定会很害怕上马。谁知她胆子大得很,若不是沈时拦着,她还想要试着自己走一圈。
沈时也笑,“不出几日,宁妹妹恐怕就可以绕着马球场跑一圈了。”
“真的吗?”桃夭捂着嘴笑,“我真有二哥哥说得那么厉害?”
许凤洲挑眉,“万不可骄傲!”言罢,看着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跟着笑了。
人家只要一夸,她就这样傻。
可偏偏她这样简单的性子,哄得所有人都高兴。
就连积郁在心多年的父亲大人自从她回来后,都好了许多,每日都要叫她去书房坐一坐,陪着说说话。
父亲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他,不许任何人进,却许她可自由出入。
许凤洲希望她永远都如同现在这样高兴。
让他妹妹不高兴的人,就是同他许凤洲过不去。
他若是见到那个让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却连个面都不肯露的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桃夭见原本好端端的哥哥面色突然沉郁,正要问他怎么了,远远地瞧见一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策马朝这边而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玄红二色的球服,胸前绣着鹰隼,面上戴金色面具。
那样大的动静许凤洲同沈时自然也听见。
桃夭好奇,“哥哥,那是什么人?”
许凤洲道:“殿下今日也来了!”
桃夭惊讶,“哥哥怎么知道?”他们全部都戴着面具,这样都能分辨出来?
就连沈时也很意外。
许凤洲道:“那球服同面具是殿下同人打比赛时才会叫人穿的。”从前他们一起同殿下打马球时,总会有些人碍于身份身份而畏手畏脚,是以殿下让人特制一样的面具同球服。
球服分为两色,面具却是一样的。
这样比赛的时候就不会有所顾虑,玩得也更加畅快。
说话间队伍已经近了。
殿下身量极高,很容易分辨,并不在这群人里。
其中一个翻身下马,与他见了一礼,道:“殿下说待会儿想要同许侍从还有沈探花击鞠。”说这话时,他斜了一眼沈时。
正是齐悦。
沈时很敏锐察觉到他的敌意。
齐悦道:“听说沈探花击鞠技艺极佳,待会儿某也很想见识见识。”
言罢,又向立在一旁数月未见,愈发明艳,此刻低垂敛目,格外安静的少女行了一礼,道:“殿下也已经叫人为许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请许小姐到观赏席观看比赛。”
桃夭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安抚她,“殿下击鞠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左右,阿宁待会儿可好好看。”
“那待会儿哥哥同二哥哥一定要小心些。”
沈时温和一笑,“会的。”
桃夭由人领着去了观赏台。
观赏台内早已经设了席案,时令瓜果糕点一应俱全。
桃夭才坐下没多久,远远就瞧见一威风凛凛,脸覆金色面具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
他一入场,原本端坐在马背上的人立刻翻身下马向他行礼。
桃夭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被马背上的男人吸引住。
怪道人都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就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哥哥,言语间都对太子殿下赞誉有加。
明明都是穿同样的衣裳,戴同样的面具,可偏偏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为全场焦点
尤其是这样近距离看,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着皇家气度,叫人觉得天潢贵胄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桃夭忍不住问正在替她烹茶的婢女:“太子殿下击鞠的技艺很好吗?”
婢女一脸神往,“太子殿下的风采无人能及,待会儿娘子就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脸蛋都晕出一抹薄红来。
桃夭心里更加好奇。
也不知是不是她盯人家盯得太久,“假”道学太子突然朝观赏台看来。
眼下观赏台上只有她一人。
定是她总是盯着人家被给发现了!
她立刻从碟子里拿了一个苹果挡住脸,假装自己在吃苹果。
场内。
谢珩盯着正在啃苹果的小寡妇,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定是知晓自己偷看旁人被发现,所以才假装吃苹果。
这时换好衣裳的许凤洲与沈时也策马过来。
两人向他行礼后,许凤洲问道:“殿下想怎么玩?要定什么彩头?”
正要说话的谢珩目光落在沈时头上那支小叶紫檀木的木簪,面具后面的表情一寸寸冷以来,直至四肢百骸。
她竟然连这东西都送给他了!
好得很!
他道:“孤觉着沈卿簪发的木簪很是不错,不如就以此为彩头。若是孤输了,孤就把自己簪发的玉冠送给沈卿。若是沈卿输了,就把他送给孤。”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住。
男子二十而冠,拿来簪发的簪子何等重要。
更何况是储君之冠。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沈时立刻下马告罪,“此物乃是微臣未婚妻送微臣的定情信物,恕微臣不能答应。”
此言一出,齐云等人明白了。
是小寡妇送的!
可大家也没想到沈时竟然这样硬气,拒绝得这样干脆。
谢珩睨他一眼,“沈卿还未比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沈时道:“心爱之人所赠之物,又岂能拿来与人打赌。”
谢珩道:“若是孤一定要呢?”
沈时不曾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殿下竟然仍然坚持,屈膝告罪,“那就请治微臣大不敬之罪!”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各个大气不敢出地低下头去。
看出苗头不对的许凤洲站出来道:“不若殿下赌些别的?”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着的兽皮,余光却瞥向观赏台去。
观赏台的小寡妇显然也瞧见这边的情景,急得不住朝这边张望,显然是在担心她的未婚夫婿。
指不定已经在心里骂他这个太子正在仗势欺人。
人都不要了,还要一支木簪做什么!
她爱送谁送谁!
就算现在回头送他,他也不要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