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刚刚好,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
他颔首,“很好。”
桃夭又忍不住看他。
这么久以来,无论什么东西送到他跟前,他从来都是一句“尚可”
原来他也会说“很好”这两个字。
不只是她,就连一旁心底正泛着酸的宋大夫都愣住了。
莲生娘不停拿衣袖擦拭眼角,连说了几个“好”字,捉着他与桃夭的手叠放在一块,笑,“以后你的衣裳都归你媳妇儿做了。”说完她高高兴兴去厨房看糯米。
谢珩瞥了一眼正阴沉沉盯着自己的宋大夫,像是故意挤兑他,摸了摸自己的新衣裳,“挺好的,很舒服。”
果然,宋大夫一听,轻哼一声,甩脸子朝厨房走去。
“先生是不是故意气我阿耶的?”
桃夭望向谢珩。
谢珩不置可否。
她偷偷在他耳边道:“我阿娘自从生病后,已经两年没有给他做衣裳了,他心里头不高兴,你就不要气他了,我阿耶每日给你熬汤很辛苦的。”
提起“汤”,面色沉下来的谢珩睨她一眼。
桃夭吓了一跳,“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谢珩摇摇头,抿着唇没有作声。
这时候莲生娘已经同宋大夫抬着已经泡好的糯米与蜜枣出来,桃夭也赶紧把谢珩推过去一块帮忙。
她不会包粽子,谢珩自然更加不会,两个人就坐在那儿看着莲生娘包。
莲生娘包粽子的手艺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一个个的粽子在她灵巧的手里很快成了形状,排得整整齐齐。
待煮好以后,满院子都飘着粽子香。
桃夭守在盆子旁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莲生娘拆了一个,送到她唇边。
她“啊呜”咬了一大口,露出一脸满足的神情,含糊,“再也没有比阿娘包的更好吃的粽子了!”
她一向如此,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让人十分有成就感。
莲生娘笑眯眯地将她咬过的粽子递给谢珩。
谢珩皱眉,才张口欲拒绝,莲生娘已经将粽子塞进他嘴里,笑,“你媳妇儿吃的难不成你还嫌弃?”
谢珩含着那口粽子吐出来也不是,吃进去也不是,下意识看了一眼桃夭。
桃夭朝他做了鬼脸,重新拆了一个粽子吃。
谢珩一转头就对上宋大夫十分幽怨的眼神,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半个粽子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瞥了一眼莲生娘,“我还想要吃。”
莲生娘又高高兴兴剥了一个亲自递到他唇边。
一旁的宋大夫终于看出来了,他就是在故意挤兑自己,气得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把鸡都吓跑了。
桃夭也没了法子,轻轻扯扯谢珩的衣袖。
谢珩冷睨一眼宋大夫。
跟他打个照面的宋大夫打了个哆嗦,不晓得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这时莲生娘叫宋大夫。
宋大夫以为要喂他吃粽子,立刻屁颠屁颠莲生娘面前张开嘴巴。
莲生娘皱眉,“想吃不会自己剥吗?”说罢,将装了十几个粽子的箩筐重重递给他,“去给里正大哥家送去。”
宋大夫耷拉着一张脸不肯接。
桃夭弯着眉眼,两颊酒窝若隐若现。
谢珩突然轻笑出声。
莲生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珩笑,愣了愣神,瞥了一眼宋大夫那副模样,竟也忍不住笑了,“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孩子争风吃醋?”
桃夭赶紧剥了一个粽子递到宋大夫嘴边,哄道:“阿耶别恼,我剥给你吃。”
宋大夫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横睨了一眼谢珩,气呼呼去了后院。
桃夭赶紧从莲生娘手里接过粽子,笑,“我去给里正大叔家送去。”
莲生娘笑,“那你顺便去赵屠户家买些排骨回来,今日过节,咱们吃好一点儿。”
桃夭正准备回屋拿钱,有人哈哈大笑,“不用去,我人已经来了。”
原本要回屋的谢珩听声音耳熟,循声望去,见一满脸横肉,提着一大扇猪肉的男人走进院子里来。
正是成婚那日,与宋大夫在竹林旁说悄悄话的男人。
那人将手里的猪肉递给莲生娘,笑,“快拿去,刚杀的,还热乎着。”
莲生娘道:“多少钱?”
“要什么钱,这是特地感激宋大夫的。”
听到动静的宋大夫这时从后院走出来,一见到他,哀怨了一早上的面孔终于挤出一些笑容来。
两个人寒暄两句后,赵屠户喜道:“这段日子可把我愁坏了,还是宋老弟你的药管用!等再过几个月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给你!”
似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找回一丝尊严的宋大夫终于扬眉吐气,斜睨了一眼低垂眼睫正在看书的谢珩,颇为得意,“这种小事儿哪里就这么客气!”
桃夭与莲生娘对视一眼,皆一脸疑惑。
莲生娘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赵屠户望了一眼桃夭,想着她都成婚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道:“还不是我家里那头不听话的猪,也不知怎么就不肯配种。我这一着急不就找宋老弟拿了包药粉,没想到它就肯了,连带着将家里的母猪糟蹋了个遍,激动地我整晚都没睡着觉,这不今日早上一杀猪,我就想着一定来谢谢宋老弟!”
他说到这儿望向谢珩。
若是搁在往常碰见这样的人物,他决计不敢上前主动说话的。不只是他,整个桃源村的人瞧着谢珩那通身的气派,都有些自惭形秽,可一说到猪的事儿,这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他更会养的了。
“这猪跟人一样,它也讲究个传宗接代。”
他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讨好与炫耀,“桃夭家的,你说对不对?”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日日不离手的佛经“哧拉”一声,一分为二。
赵屠户吓了一跳,见谢珩面色极为不好看,只以为是那句“桃夭家的”的称呼得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宋大夫笑笑,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莲生娘也有些疑惑地看了谢珩一眼,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桃夭赶紧问问。
不等桃夭开口,他神色疏离,“我累了,推我回书房。”
桃夭闻言赶紧将他推进书房里,见他低垂眼睫坐在那儿半晌没有作声,有些担心地蹲在他面前,“先生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突然抬起她的下颌,冷眼盯着她,却又一言不发。
桃夭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色,如同往常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有些薄茧的掌心,想要哄他高兴。
他却似被烫到一样收回手掌,突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与我说说,相貌,家境,越详细越好。”
她弯眸嗔笑,“我与先生成了婚,自然喜欢先生这样的。”
他神色微动,声音放柔和些,“你不要喜欢我。你对你的夫君可有期许?”
“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先生问这些做什么?”桃夭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蹙着眉尖,“先生是后悔了吗?是嫌弃我太笨了吗?还是嫌弃我家里穷?”明明方才还高高兴兴吃粽子,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变了。
她又忍不住咬指尖,突然被一只洁白的大手抓住。
他轻抚着她带有齿痕的指尖,“别咬了,都流血了。”
她不作声,眼圈渐渐红了,鸦羽似的眼睫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左脸颊滑落,流下一道斑驳泪痕。
“先生要走?”她抬起泪眼。
“别哭。”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替她揩去泪珠,“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可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办,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问:“那先生之前同我成婚是在可怜我?”
谢珩默认。
“先生为何要可怜我?我常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既不觉得自己可恨,所以也不要被别人可怜。”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笑了,“我懂了。先生总要走的。我就知道,先生这么厉害,给我做赘婿是委屈了,要不然我现在就给先生写和离书。”说着便要去研磨。
谢珩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爽快,冷冷道:“你对待婚姻大事便是这样儿戏!”她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桃夭不明白他在恼什么,认真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同先生在一块,可先生却觉得痛苦,既如此,何不好聚好散?莲生哥哥时常同我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来时一个人,走时仍是一个人,缘来缘去皆有定数。若是有缘,兴许下辈子还能再碰见。所以千万莫要强求,也莫要伤怀。先生来我家我很高兴,先生要走,我便高高兴兴送先生走,所以先生是在气什么?”
谢珩闻言,半晌没有作声。
他也不知自己自己在气什么。
没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药,是他自己在自己心上下了一剂药。
那药在他心底生了根,眼见着就要发芽了。
他的人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早有定数,他不允许这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得尽快拔了它!
可一瞧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他就生气。
方才还甜言蜜语说就喜欢他这样的,一转眼和离书写的这样干脆。
他抬眸望她一眼,见她连纸都已经铺陈好了,提笔写了和离书三个字后,蹙着眉间认真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要不先生口诉,我来执笔?”
简直是可恶至极!
桃夭被谢珩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坏了一张纸。
宣纸本来就贵,她颇有些心疼,只好将笔先搁到笔架上。又见他面容沉重,似乎不大高兴,想着他喜香,净手焚香。
很快地,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一股子极淡雅的香气弥漫着整间陋室。
桃夭见他仍是不作声,坐在窗子旁托腮看着窗外被白雾笼罩的山。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像是恶作剧似的跳出来。
是长生。
他笑得灿烂:“姐姐伸出手来。”
桃夭一见到他笑得这样高兴,也忍不住笑了,摊开掌心。
他变戏法似的在她掌心搁了一颗微微透着粉的桃子。
桃夭惊喜,“哪里来的?”
这个季节桃子并没有熟,她家院子那一棵,结出的果子同婴儿拳头差不多大小,还泛着绿。
她见他乌发微湿,衣衫上也都是水渍,问:“你去后山那片桃林找的?”
从前莲生哥哥在的时候,也会在这样的季节,变戏法似的给她一颗这样的桃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找遍整片桃林,才找到第一颗熟了的桃子来哄她高兴。
长生笑着点点头,“走,捉鱼去,大家都去了河边,姐姐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每年的端午节赵里正都会去后山那条河网鱼,挨家挨户都有份。
桃夭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出去,你等我!”
谢珩见她竟然这样走了,皱眉,“去哪儿?”
桃夭把已经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回头看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同你说,又见他冷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瞥了一眼窗外的长生。
长生这时伸手折了一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轻轻吹了个响,斜睨了谢珩一眼,“桃夭姐姐再不去,就赶不及了。”
桃夭一时有些踌躇。
好一会儿,她拿眼角瞟了一眼正提笔写字的谢珩,心想他定是要写和离书的,我站在这儿说不定他又要同情我,也不好下笔,便道:“那我先出去了。”
直到人消失在院子里,谢珩垂眸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熟记于心的《静心咒》被他写得七零八落,他烦躁的将笔拍在桌子上。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捉鱼!
这次等她回来要是吵着背疼,他定然不会帮她搽药!
哭也不理她!
*
桃夭同长生才到后山河滩上,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同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里正大叔与春花阿耶手里手里拿着捕鱼的网,正撒网捕鱼。
早已经来河边的赵冬至冲她二人招招手。
桃夭一过去,见他面前桶里已经有了半桶各个都有筷子长的鲤鱼。
赵冬至要倒给她,桃夭连忙拒绝,指着赵里正,“我再等等也是一样的。”
赵冬至笑笑没有勉强。
长生瞥了一眼赵冬至,拉着桃夭的衣袖挤到人群里去。
这时赵里正刚刚收网,不计其数的鱼扑腾着露出水面来,溅起一团水花。
桃夭又惊又喜,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长生见她笑,心里也高兴,问:“刚才与他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