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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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听完羞愧道:“但兄长不在,我实在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是好……请兄嫂示下!”
  听他换作平日里私下敬重丈夫和自己的亲切称呼,何夫人对他是骤然心软,也不忍苛责,心想人家到底是年轻官吏,第一次外任,哪见过这种腥风血雨和官官倾轧的阴谋诡计,稚嫩些也是正常的,自己不该那样语气说话,没得吓着孩子,于是换了亲切的口吻问道:“好!你既然这样叫我与你兄长,便是信得过我,你兄长不在,我替你们二人拿个主意,保管能处理好此事,你看如何?”
  “有兄嫂主心,我当然安泰!”卓思衡立即行礼,“一切听从兄嫂安排!”
  何夫人点点头,侧身叫一直恭候的王府內卫甲士上前吩咐道:“传我的意思,带人闯进长史府邸,就说他趁郡望之长不在,竟通挟外官意欲作乱,如今文书证据俱已缴获,将他一家老小捉拿下狱。”
  “是!”
  甲士本就是王府出身,随何夫人至此,对她的命令无不遵从,领命后当即离去点兵出发。
  卓思衡心中也暗赞此等雷厉风行,若是真遇到反叛或是内乱,有这样的魄力绝对可以有本事将暗火灭于炉膛。要是何夫人是安化郡刺史,大概自己也不用费这些周章了。
  但戏还是要演的。
  “兄嫂!这……他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宫啊!”卓思衡急切劝说道,“且不说这样是不是会惹朝野非议,若是有损兄长清名,那岂不得不偿失?”
  此时此情卓思衡还念着自己夫君的名望和官声,何夫人甚为感动,只觉得他内心单纯质朴,又可怜这样的人沦落官场,实在犹如鹿入狼群,当真可悲可叹,于是乎她拿出女性长辈的慈爱来宽慰道:“好贤弟,你和你兄长是一样的慈悲心肠,总把人往好了想的良善君子,你胸无城府心无弯绕,今后在朝为官可如何是好?听嫂子一句劝,今后遇事可不能再如此徘徊裹足,要拿出些为官的胆识雄魄来,不能放过这些宵小啊!”

  她见卓思衡终于在犹豫之后,仿佛下定极大决心般努力点了点头,说道:“我既已答应唯兄嫂之命是从,便一定会守诺,但还望兄嫂尽快差人唤回兄长……郡上没有他主事,实在是不行啊……”
  “好,我这便差自家信得过之人去通风报信,你也不用焦躁不安,快去郡衙给大狱安排好,很快里面可要进人了。”何夫人颇为自得笑道。
  夜雨没有停歇的态势,但已比方才轻柔许多。
  卓思衡从何府出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大狱,而是回了郡衙,调令泉樟城四门明晨之前非郡令不得开,不能耽误百姓晨起后的正常生活,但晚上还是得防备有人传出消息,不过以何夫人的雷霆手段,大概家贼和外贼都会手到擒来,他所作的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和防患于未然。
  他并没有去郡内大狱。
  只因去到何府之前他就按照崔家户籍上的人口吩咐大狱的狱卒腾好对应数目的囚室,毕竟,他是个柔懦仁善的读书人,待客之道也是君子的雅量之一,他从不敢忘怀。
 
 
第76章 
  何孟春披星戴月赶路归来,一入泉樟城所闻所见却和往日祥和没有区别,午后令人倦怠的阳光透过香樟和芭蕉的缝隙落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街巷,往来行人各有各的懒散和匆忙。
  夫人口信所说郡衙危矣,他半点都没看出来。
  直到卓思衡也来接他,满面愁容人憔悴好多,沿路告知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何大人听完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脸色比卓思衡好不到哪去。二人共失魂魄一同回到府上,何夫人屏退左右,直截了当问何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关在牢里的崔长史,何大人支支吾吾,又说“痛心疾首”又道“识人不察”,就是说不出该如何是好。
  何夫人一拍桌子,开始对卓思衡与何孟春进行同步无差别人身攻击:
  “你们两个还是读书人!遇到事情都先没了主意,还要我个女人拿主意!圣人书里难不成只有修身养性就没有治国之道了吗?这样的臣子留在朝中,岂不是你们不能替官家分忧?我看这个官你们做得可真窝囊!一个刺史一个通判,被一个长史欺负成这样!可怜可笑!”
  何大人已经习惯在老婆面前不敢出大气,就是在卓思衡面前略有些羞惭,但看卓思衡挨骂也是畏缩瑟瑟,顿时便有同病相怜之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好,现在事情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再不决断拖下去,姓崔的是在咱们手里了,那姓王的人还在永明,你们两人哪有那个本事管到人家?”何夫人怒气不见消减。
  “既然崔长史……姓崔的已然伏法,全家又都在控制,怎再能通风报信……夫人且宽宽心。”
  何孟春本想安慰一下妻子,谁知反倒要她几乎暴跳如雷,指着他怒道:“你说宽心?我怎么宽心?捉拿姓崔的那天,若不是我小心防备,咱们早教人卖了!你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挚交竟然在咱们府上埋了眼线,探听到消息便要去报信,还好我王府戎卫不是只会说不会做的无能文人,当即将人拿下一并押好,这才没有后患,否则消息真要递出去,他跟咱们鱼死网破,我们哪有如今这筹码?你还大言不惭在这说‘怎能通风报信’和‘宽心’这样的话!”
  卓思衡觉得再不开口,何夫人就要动手招呼何大人了,他适时道:“此人用心歹毒,暗中窥伺之人绝非埋伏一日,可见其谋划良久,意欲除去何大人。多亏夫人急智勇谋,才让我们拿住这人证。既然崔长史想要诬告的是何大人,恐大人不好出面亲自上奏,便让我来拟折一封,将其部从口供与他自己的罪证一并交由刑部呈堂。”
  何夫人斜了一眼丈夫,仿佛在说你看看人家,又想了想道:“只你一人恐怕分量不够,而且既然针对的是刺史,他若不出声岂不显得太过奸猾?不可,还是得有一封你们二人的联名折子才好。”
  说到这份儿上,何大人就算再怕麻烦再胆小躲懒,到底性命与仕途攸关,他不敢不听夫人的谋划,与卓思衡一道审过崔逯派至其府上的细作,加之派去送信的从属,拿着二人签字画押的罪证加上参奏的折子,由何夫人派遣王府劲卒快马报回帝京,直去中枢。
  卓思衡想的是,这样一来可以直接将人押送至帝京刑部立案受审,或许可以挖掘出其他关系网来,若是唐家要保下此人,天子脚下也未必如愿。
  皇上可不是吃素的。
  但谁知这些天忙完刚过了两天消停日子,刑曹的司事夜里忽然急报,把卓思衡自好不容易的安眠中拽醒。而他听完后也没心情再睡,换好官袍直抵大狱,片刻都不敢耽搁。
  因崔逯之案牵连甚广,他家眷属皆分而在押,崔逯自己单享一个囚室,卓思衡深夜来提,他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见到仇人分外眼红,隔着监栏怒骂道:“卓思衡!你使计诱我先行,还诓骗何孟春与你共谋!朝中怎会有你这样歹毒的读书之人!”
  他被关在此地已是七八日,从前的儒雅书卷气已是荡然无存,蓬垢之躯仿佛衰老十余岁,叫骂的底气也是虚中无力。
  卓思衡不想和他过多废话,站在外面冷冷道:“共谋?难道不是你与王伯棠将我与何孟春共列为一党?白纸黑字,崔大人别忘了自己写过的东西。不过我来不是提审你,今日狱中的晚饭你可吃过了?”
  崔逯本已准备好如何狡辩,却没想到卓思衡所问竟是这样小事,一时愣住,而后哈哈大笑:“你特意来狱中就是为了这个?你难道不是盼着我死才对,怎么会在意这个?还是要做出个青天的模样来给旁人看?”
  卓思衡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沉着声音继续说道:“狱中餐食肯定是比不上你家里的,但一日三餐也不会使犯人饥迫,尤其是儿妇,你的家眷被关在上层,今日晚餐时,狱卒照常给他们送饭,但因你没有吃,他便将未动的饭菜一并给了你的家眷,你妻子担心儿子饥饿,于是都分给他食用。”
  崔逯不明白卓思衡为什么说这个,心中却忽然升腾起古怪的恐慌感。
  “方才刑曹来报,你的儿子一个时辰前忽然倒地抽搐,狱卒领着大夫赶到时已然去世,大夫说他是中毒而亡。他自己那份同其他家人的出自一个食桶内,若是有毒,定然全家中毒,然而只有他一个毒发,可见是因为他吃了你不肯吃的饭菜才会如此。”
  卓思衡明明近在咫尺,但对于崔逯来说,他的话却好像自远处飘来,有种不切实的感觉,自听到“中毒而亡”四字,崔逯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自己在听什么,呆呆愣愣一言不发,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消失。
  “我们抓住了下毒的人,是个从前的老狱卒,今天本不该他当班,他收了别人的银钱,于是做出这样有违国法的事情,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么?”卓思衡的语调里没有任何起伏波动,仿佛一个时漏,点点滴滴精准得说出每一个字。
  听到凶手,崔逯伏地大哭嚎啕,悲恸之声环震囚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目眦欲裂看向仍旧平静的卓思衡,整个人扑到栏杆上:“是谁!是谁杀了我儿子!是何孟春是不是!是他那个贼婆娘要置我于死地!”
  卓思衡摇摇头:“你错了,指使狱卒下药的正是你的好盟友,王伯棠王知州。”
  “你妖言惑众!不可能!王知州助我除你乃是唐大人的命令!他怎会不听自己岳丈的话?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儿子!”
  面对状若疯魔的崔逯,卓思衡不露任何神情,声音很是干脆:“他知道我与何大人的联名上奏已至天听,刑部核对后交由圣上裁断。圣上见地方官员之间竞兴私利竟然如此倾轧,天颜震怒,要将你押送入京,着三司会审。所以,王知州才想要你死,因为你活着就会供出他来,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为了自己的仕途和岳丈的名望,他不惜出此下策,反正在他看来,安化郡的吏治和政务也混乱得很,你死后也必然能蒙混过关,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安化郡已不是从前的安化郡,此时安化郡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我都可以溯源归结,尽在掌控,没有人再敢怠慢政务推诿差工,所以事情一发生我便将人赃并获。”
  像崔逯这样的人无需多言,只说出因果便能通透,因为如果是他们自己遇到相同的事情,也定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跪在地上嚎哭不停,整个人都在颤抖,牛油灯的光焰忽明忽暗,如果此时身在室外得见天地,好像天地之际的万物都要被这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而变色——除了卓思衡。他自身后桌上取上纸笔,耐心平和铺在地上,又缓缓起身一边研墨一边慢条斯理说道:“要不要替你儿子复仇,如何替他复仇,你心中清楚,写下证言画押,哪怕你的话在帝京诸多阻碍,白纸黑字也是最后的壁垒。”
  哭声渐息,崔逯颤抖的手拿起笔,却又伛偻大叫,反复几次,人几乎是断了气去,最后断断续续才写完证词,枯黄的手指在缭乱泣声中蘸墨画押,最后字迹已是凄惶缭乱,只得勉强辨认。
  他看卓思衡动作优雅地叠起证状,心中又恨又痛,知道自己与小人相谋最终落入陷阱是这个下场,却没想到连累自己的儿子,悔极痛极之际,抢地问天哭嚎道:
  “我的儿子!子松啊!他才十五岁!十五岁啊!”
  卓思衡听了之后倾身蹲下,隔着栏杆一字一顿道:“你的学生高永清与父亲相距仅有二十里路却天人永隔、冤屈刻骨不能声张、被你们逼至绝境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
  崔逯愣住了。
  “你儿子是无辜的,他是被王伯棠害死也是你自己亲手襄助,你如果不去与虎谋皮为仕途私利暗害我与何孟春,他也不会今日遭此劫祸。昔年你威逼戕害我永清贤弟时,是否想到会有今日自己也品尝这份昊天罔极的人伦之痛?”
  说罢他站起身,在身后一声悲过一声的喊叫中离开了大狱。
 
 
第77章 
  夏日澄空湛湛,其风虽南来,却尚未有暑热相侵,加之昨夜有雨,帝京六月的早晨仿佛抖落一身困倦后只余下了清爽。
  长公主府正门前排排梧桐木下的车马些许时辰前便已自列成行,为避讳,府前街道已扯开树好青缥色的帷幔,马车入内后有人在内重新阖闭幔布,好教外面无法窥视,帷内女子也可更自如等候。
  毕竟自本朝建祚以来,女子参与的学问笔对考校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宣仪长公主请下皇命,为彰显德化遍及内闱,可参照科举成规,制选撰考,点女撰修五人,共编皇朝女杰述传。参应女子需依照长公主令不得有违,从严而论,舞弊钻营等罪亦有对应条责,不得越矩。
  宣仪长公主于是尽可能按照省试要求制定了选撰考流程,从入门前的侯列座次,到入内后不得随意出入与交谈,最重要的是她还专门找了自己通诗书的婢女,来糊名抄录试卷,不可不谓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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