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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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到窑厂先跟吴兴说了办法,让他们放手去试,然后我才去到宋家茶园替大人传话。回来的时候他们烧了两窑,一个窑里醋多淋了,颜色是这个淡的,另一个出来的效果釉质虽厚实,但却也是深蜜色,只是那个出窑晚还没完全阴干,我不好带回来给大人看。这两窑虽然不能确定足够稳定出产,但也说明咱们的办法至少好用,我离开时吴兴又准备再烧两窑,他说有了结果会给我和大人消息的!”潘广凌一口气汇报完,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天气闷热,赶紧擦汗,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哦对了,宋蕴和说,他谢谢大人您的邀请,待忙完园中要事便立即动身拜访。”
  两个好消息让卓思衡着实惊喜透顶,他细看岩窑的新瓷,越看越喜欢,目不转睛点头道:“你办得很好,有条理又将事情都顺了起来。”
  “都是大人言传身教的好!”潘广凌嘿嘿一笑。
  “更难得的是你也学会说话了。”卓思衡和潘广凌相视而笑,二人又同时看回新瓷上来,卓思衡含笑道,“这琥珀蜜色瓷一出,总算了却咱们一桩心事了……”
  听了这话,潘广凌一拍脑门道:“对了,吴兴还说要麻烦我一件事。”说罢他撩起官袍下摆,竟直直跪了下去,大礼叩首道,“岩窑窑厂三十七名窑工共一百五十二名家眷谢卓通判恩德!”
  卓思衡下意识去扶,要他赶紧起来,别弄这些虚礼,他虽不是县上父母官,但做这些都是分内事,这次潘广凌却异常固执,推开他的手郑重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答应过吴兴和窑工们的,必须得做到,不然以后没脸见人。”说完连叩三次,才肯在卓思衡的拉扯下站直。
  卓思衡心口和眼眶都是热的,说道:“如果不是你们之前打下了底子,又给我留了那么多记录,我也想不出这个办法,这是咱们大家一起的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
  潘广凌倒严肃起来,郑重答道:“大人这可说错了,我和岩窑的人在地方上足足折腾了五年都没有起色,如果不是大人到来,怕是我们也就放弃了,大人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像前几任一样将事情推到地方县上,他们也像从前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岩窑可能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然而大人却亲身力行,想办法出主意,又研究我们之前的文稿和次品,才最终得了这一只新瓷,大人的这份功劳是无论如何也谦虚不来推脱不掉的。”
  要是再推让就太做作了,卓思衡心胸激荡,为自己真正落实了切实之事而满腔热血,平复一会儿后,他才笑吟吟看着潘广凌开口:“不说我了,你可知道前几日泉樟城的事?”
  “知道,姓崔的是不是已经押解上京领罪去了?”潘广凌眉毛一立,忍不住骂道,“他活该!”
  卓思衡低头一笑,漫不经心似的说出差点让潘广凌弹到空中的话:
  “别的事先放一旁,但郡内事务不可怠慢。长史的位置在他走后空了出来,我和何大人给吏部写了推举的公文,决定由你来暂代长史之职。”
 
 
第79章 
  “大人!我不行的!”
  卓思衡还没见潘广凌被吓到脸色发白说话发颤,只见他几乎是跳出老远,使劲儿朝自己摆手:“你让我继续在工曹里忙活吧,我还有好些事没着手,岩窑的事也放不下心!”
  “原来你从前和我说过的那些什么自己‘心系一方黎民’,要做西门豹那样的地方官这样的话,都是哄上司开心?”卓思衡佯装恍然大悟。
  “我哪敢!我和大人说过的哪句都是心里话!”潘广凌急得快哭了,“可是当长史……我真不成啊……我除了工曹这些事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怎么能担得起这样大的职责?”
  卓思衡轻撩下摆优雅回坐道:“你生来就会工曹这些事务,那还真是神童了。这不是要你学么?难道你要永远做个小小工曹?你自己心中明明有更大的抱负,为何却畏惧机遇?是不敢相信我的安排和信任,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本领和胸怀?”
  一连串尖锐的发问却由轻缓的语调说出,潘广凌已出了比跑马还多的汗,又急又不安,答不出个所以然。
  卓思衡看他模样可怜也是心软,于是安抚道:“量才处任是我的分内之事,但听从上峰调遣却是你此时该做的。不能因为一件事自己没有尝试过便百般推诿,你想想,如果咱们是这样,那百姓岂不是日日都要处于积弊当中?你我都盼望乡陇清晏之日能早日到来,难道你就打算只等别人来做?三年后要是我调离此处你要怎么办?再等下一个卓思衡外任到来?那如果再来之人是何孟春或是崔逯你又当如何?像从前那样愤世嫉俗满腹怨怼,继续蹉跎自己与百姓的光阴么?雪赫啊……我们做人父母官的,断不能如此!”
  潘广凌听他温言称呼自己的字,然而其余话语都是千钧之重,心中犹如百川蹈海,到处都是奔流蹿涌,仿佛此时在他眼前的不是卓通判,而是他的一位兄长在谆谆教诲,满揣殷殷的私切关怀之意,句句引着他朝从未去过的心胸之内天涯之远而去。
  卓思衡起身站至潘广凌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说道:“你自己也说过,追求功名声望不是坏事,坏的是心里只有这两件事。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心里容得下家国重器,也顾得到百姓黎民,我来此处已将近半年,两年多后若是满期调任,我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接手我所有的施政与谋划,也只有你有这份不堕青云之志的赤子之心,可以将你我心目中的安定乐土在安化郡亲手实现。你难道不想看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一点点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实现么?”
  他其实还有一大堆话可以说,然而停下是因为潘广凌已经开始泫然而泣了。
  “大人……我怕我做不好……”
  潘广凌哭起来就像是十几岁的大男孩,咧着嘴先是呜咽,随后泣不成声,也不管礼节教养,直接拿袖口去抹眼泪。
  “我……我是不想辜负大人对我的教导和信任!”
  说完他竟噗通又跪下来,这次不是为了行礼,而是结结实实抱住卓思衡的腰,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大人!我答应你!我一定不辜负你!我要做全安化郡……不!全瑾州最好的官!我要让咱们这里的百姓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止是吃饱穿暖!是人人都快快乐乐的那种日子!我……我一定要做到!我会学的!我好好学!我答应你!大人……我答应你!”
  卓思衡又感动又有点哭笑不得,算了,他的弟弟妹妹、有血缘的没血缘的,早就一辆马车拉不下了,再多一个也无妨,所谓债多不压身。于是他轻拍还死死搂住自己腰跪地狂哭不止的潘广凌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亲弟弟都没这么哭过,你比他还大个七八岁呢,怎么哭得像个小孩子,我知道啦,你一定可以的,来,不哭了,擦擦脸,一会儿哭肿眼睛怎么回郡衙里见同僚?”
  谁知温言的安慰倒让潘广凌哭得更起劲儿,一会儿大人一会儿大哥的叫,死活不肯撒手。这样的性情中人卓思衡在帝京几乎从未见过,好笑心疼之余,倒切实生出从今往后要好好教导他的责任感来。
  此时山驿院内,驿卒拿着茶吓得脸色发白,哭嚎之声还不断从屋内传出,他颤颤巍巍问陆恢道:“陆驿丞……这卓通判看着斯斯文文的,下属犯了错怎么这么凶悍?潘司事那样强硬的汉子居然给他骂成这样……我……我不敢进去了……”
  陆恢望着是不是传出哭声的门,接过茶盘道:“没事,未必就是挨骂,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去送,先别打扰他们说正事了。”

  ……
  当天回宅舍,卓思衡总算安排好其余事宜,又叮嘱交待好些长史的工作事项,并且告知潘广凌拿两天时间出来,跟自己好好学学公文写作和文书要领,要再按照之前的那个写法,就罚他去陪何大人作诗凑对,吓得潘广凌立即点头答应,说自己定然好好修习文官职业技巧。
  可他的官服遭了殃,拿给仆人洗时,仆人还以为卓大人今天又去下乡走访,他们定然想不到胸口那一块块鼻涕眼泪是安化郡新任长史哭上去的。
  坐在书房,卓思衡对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时间表:和宋蕴和的见面安排在岩窑,刚好可以同路看看岩窑新烧制的情况,他心中还有个想法,光是品质上去也不够,还得数量能赶得上需求,岩窑场地太小,炉膛只有三个,一个烧素胚两个烧釉,实在不够,还得想办法方方面面给俱全上才行。这就必须得实地看看了。
  还有就是一些田地的统筹与剑麻新栽的园子,这些何大人通通不管要他来做,他也得自己下去看看才行。
  对了,还有陆恢的事,这个倒是不急,等他和母亲商量好的了再议,而且结果大概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但王伯棠在崔逯押解后一直没个响动,这点倒是不得不防……
  卓思衡整理思路到半夜,吃了点夜宵,才理顺政事去看书信,里面没有家书,大概慧衡备考辛苦,没有空写,算日子也差不多该考完了,不知道妹妹考得怎么样,有没有累坏……
  他一边想一边靠在桌上,回着要紧的信笺,许是今天实在太累,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
  帝京,天章殿。
  清晨大朝銥嬅礼毕,皇帝天章殿例行问政所召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宣仪长公主。
  “哥哥这几天也太忙了,想见一面都见不上。”
  宣仪长公主入宫如回家一般,也不像寻常天家兄妹那样皇兄的叫,一句哥哥已是唤了快三十年,从未更改。
  “你自己也忙得不行,前几日罗贵妃想办个夏至的家宴,你那里还要亲自阅卷分不开身,仿佛真是当了科举的总官,怎么,今天想起朕来可是忙完了?”皇帝笑着说完吩咐人去拿来公主素日爱喝的茶爱吃的点心果干,又教人给椅子上拿个软垫——长公主早年因父亲罪死而被发落掖庭为奴婢,落下腰膝的寒痛之症,皇帝不许她久站,公主府上常年侍疾的太医也是专为此症奉皇命久居。
  公主自然是从不需要跟自己的天家哥哥那样客气,她笑吟吟坐下,其余宫人早就见怪不怪,待都按照皇帝的吩咐办好一切琐事,他们都徐徐退出,只留兄妹二人叙话。
  “妹妹已经将哥哥交待的事办好,此次选撰考入选五人已最后敲定,恭喜哥哥皇纲治下学风昭穆,德政遍及深闺,我朝女子也都深明大义洁行修善,所成文章真是令人击节赞叹!”宣仪长公主说到兴处,忍不住轻轻抚掌。
  皇帝欣然而笑,只道:“这样说是有妹妹你很中意的文章了?”
  “哥哥看这篇。”长公主自袖中取出一折,亲自上前递给皇兄,“我与罗女史已将其列为此次选撰考头筹,这可是咱们朝女状元的文章。”
  她说正事时的语气也有种娇憨在里头,皇帝被哄得饶有兴味,说道:“元珠那丫头出得题目这么刁钻,我还当没人能入她的眼,没想到你们竟然意见如此同一,那朕可得好好拜读了。”
  长公主拿来的是作答原卷,皇帝刚一展开,便咦了一声,略显诧异望向妹妹:“这字迹笔体怎么好生眼熟?”
  长公主但笑不语,要他继续往下看,皇帝笑骂妹妹故弄玄虚,却也专注看起,不知不觉被文章吸引,他不是轻易展露辞色的个性,但此时在妹妹面前也并不掩藏眼中的惊艳,连叹好文,看完重重一合,意犹未尽道:“真是词直理正古雅畅言,此等好文竟是闺中女孩所作?”
  “她们现场作答,想找人代笔也实在是不可能的,确确实实就是女子作答。”
  “到底谁家女儿教养得这样出众?”
  长公主但笑不语,又取出一折来,上面列有五位女子籍贯家溯和姓名,只见第一位上写着此文作者:
  选撰第一名,卓慧衡,朔州宁朔郡卓氏,兄卓思衡恩领正六品,任瑾州安化郡通判。
 
 
第80章 
  自就任以来,潘广凌殚精竭虑生怕哪里做错给卓思衡添麻烦,卓思衡安慰他,但凡在任期内遇见官吏意外离任,多是本地其余官吏自下而上补缺,有些品级不够暂代职衔的特例也不是没有过,再说长史不过七品,虽说他是卓思衡推举,可潘广凌越级暂代也得了吏部照旧例的安排,手续公文都是正规的,无需忐忑,不如放开本领大胆做事。
  这样安慰后,在卓思衡动身前往岩窑前几日,潘广凌日夜苦读研究卓思衡给他留下的日常公文往来,终于有勇气第一次承担起重任,毕竟何孟春人还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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