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单看他和表弟就能知晓其中差别。潘广凌愿这样推心置腹讲功名而不论什么圣人言的套话,卓思衡很是欣喜,更敢说疯话了:“此言甚好!比那些只谈心性论圣贤却不愿说切实利益的虚言要好的多。我自己谋求功名,心中亦是有私愿,想教家人富足美满与我团聚,想我父母在天之灵得以宽慰,想我自己可以看遍世间百态百样不负来人世一遭,这些都不是圣贤书上教得读书之道,可我却也甘之若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与卓思衡推心置腹交谈给潘广凌很大鼓舞,他觉得自己终于配得上和卓大人谈论心迹,更是恨不得将所思所想一并捧出,直道:“这才是对的!咱们读书人做官对得起朝廷和百姓是大事,这责无旁贷,但又不贪赃又不枉法,且对得起自己,又有何不妥?若是按照大人所说,能给咱们数术工器农政等科开考举,那我肯定第一个参加,又不用之乎者也,考得定然都是实用实行的门道,能堂堂正正做官,拿大份儿的俸禄,给家里添大份儿的面子,最重要的是,难道我所学所负的就不是正经的学问吗?难道我的抱负就天生比旁人低一等吗?”
说到此处,潘广凌难免有些激动,他忽得起身,到屋内书架上捧出好些书册放在桌上给卓思衡展开:“大人,这些是我曹官吏日常研读的书作,从工造到营建,自农政到历法,哪些不是正经的学问?这上面有我们标注的,能在咱们郡上用得到的方法门道,咱们也都自己先试试看,这份心思这份用功,我敢发誓不比那些天天皓首穷经书海徜徉的科举书生们差!”
卓思衡看到这些记满笔记的书册,就想起自己刷题的理科生时光,顿时也是百感交集,不住点头:“那是自然,我自己读书也不过如此用心。”
“要我们去考科举,我当然愿意,不但愿意,还乐意辞官用白身去考!”潘广凌重重将书阖上,“可是哪有这个机会呢?大人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问一句,我当然知道,但大人有这个心,就已经要强过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好多了。”
说罢,他自嘲般长叹一声,又道:“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也只指圣贤书罢了,我看得这些书莫说是在旁人,在我爹眼中也是玩闹,登不得大雅之堂……成也功名败也功名,成得是大人这样的天纵英才,败得是我们这样歪了的不入世之人。我倒不是说酸话,而是真的有时觉得好不服气,功名是人人都想攀爬的阶梯,说出来也不丢人,我也想建功立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可我之所好却非世人所认,便也只好认命了……不过眼下能在大人手底下做事,也算一展长才,谈不上埋没就是了。”
卓思衡侧头听完,沉吟后忽然笑了,拍过潘广凌的肩,温言道:“很多机会都是要创造的。”可他这句话太空泛,潘广凌只是一听一过,并未放在心上。
二人继续琢磨起岩窑的事务来。
……
帝京,宫城,瑶宜殿。
罗元珠将怀中襁褓里已睡熟的公主轻手轻脚递给奶妈,待宫人退尽,方对侧靠塌上的姐姐罗贵妃说道:“丹山乃是上古名山,凤凰所栖,金玉吉祥,单论封号,丹山公主已是我朝公主当中头一份的荣极。”
珠箔绣帐将两姐妹围拢在初夏的殿内,阳光只借光来却晒不透重帷,罗贵妃拉起妹妹的手,揽她在自己身侧坐下,说道:“官家的用心我自然感念,只是担忧这封号太张扬了……长公主听过后可有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只说是好封号,自己哥哥最不爱读这些杂书,却也从里面翻典故,可见是多疼阿妧了。”罗元珠轻声道,“姐姐不必忧心,最近长公主忙着开选撰考的事,其余旁的都是一听一过,没空落在心上。”
“说是选撰考,然而宫里宫外都叫这次选考为‘女科’,可见大家知道长公主的分量和官家的看重,眼睛也都看着这里……”罗贵妃心疼得望着妹妹这几日明显瘦下来的脸颊,“虽然姐姐也盼着你做出些本事来,但也得顾着身体。”
“女科?此称呼不合规矩,若是引来其他的非议耽搁真正的考选得不偿失。”罗元珠谈及正事,即便在自己亲姐姐面前也是肃容,“姐姐不要同他们一个叫法,这些人大概都有自家女孩要参加选撰考,故而以此称呼自抬自唱。”
“咱们阿妧年纪还小,我又不指望她像你一样做个女中状元,去掺和这件事做什么,没得都是麻烦。”罗贵妃笑着替妹妹正了正发髻上的小钗,“咱们家只你一个出挑就够了,你自小爱读书,学问不比那些男子差,姐姐想为你争取来这个机会也不光是替我们家添些光彩,更也是想你不负所学,能够得展才华。”
“我明白姐姐的期许,只是此事实在冗杂,如今长公主主导自然是好,我担心的是若遇朝堂上的反对,怕是官家会被两方牵扯,倒让好事变得两难。”罗元珠蹙眉时声音好似比叹息更轻一些。
“妹妹,你虽说书读得多,却不大看得透人心,此次为编我朝贵女列传所开的选撰考确实是开未有之先河,但凡有此开先河之事,哪次朝堂上无人置喙?好些官员只等着这档子事给自己抬身价呢……”罗贵妃即便哂笑也显得格外温婉,“但这次,即便有几个没眼色的在那边反对,为何却被自己同朝的官员先弹压下来?又为何多有赞颂之声而非反对之言?妹妹你可曾想过缘由?”
罗元珠当即答道:“我们搬出镇定二公主的旧例来,他们也不敢言语过激造次,那岂不是对二位再造国祚的公主不敬?他们没有这个胆量。”
谁知罗贵妃却摇摇头:“所以我说要你跟在长公主身侧多听多学,此事她办得极为妥帖,并非是因没给人留下话柄,而是她将满朝有女儿的人家都绑在自己身上,在此事里与她同进退共荣华,自然不会遭到太大阻力了。”
罗元珠何等聪慧,一点便透,恍然大悟道:“选撰考的参考者已确定是官宦家通诗书的女子,无论年纪和出嫁与否,都可表递应召在下月初五入长公主府邸考校,这些女子出身权贵朱紫,家中自然愿意她们能博得本朝头一份的女子编纂荣耀,留名史载,替家中添一笔荣光造一份名目,这对家中其余人的仕途和威望都大有裨益,故而他们不会反对,而这些人的赞同与支持便是长公主殿下天然的壁垒,他们会为自家利益抵消来自朝野内其余反对者的压力,故而长公主可以高枕无忧全心全意施展此事。”
“对极!对这些官宦人家来说,一个面子里子都能赚到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这便是长公主真正高明之处,捆绑利益,与有荣焉啊……”罗贵妃不住赞叹。
“但是……姐姐,这个主意不是长公主殿下提出的。”
罗贵妃目露讶异,自方才妹妹所言,可知她并不了解其中关窍,故而绝不是妹妹提出,那还会有谁?
罗元珠将禅月庵见卓慧衡一事告知姐姐,又道:“那日是卓家二小姐提出来的,长公主倒是很快首肯,想必她之前一直也在苦恼此事,有了这个办法她便再无掣肘。”
“这个卓家二小姐名叫慧衡,可是你之前同我讲过,替你谋划出裁的那位卓侍诏之妹?”罗贵妃思忖片刻后问道。
罗元珠点点头:“正是。”
“果然是家学渊源共存智志……可惜我家若是人丁能够兴旺,如今也不必你担负起兴家之则了……”罗贵妃叹道,“这位卓家二小姐大概不必考校,长公主定然直接授予编纂官的职位了吧?”
“长公主殿下是这个意思,然而二小姐却推辞了。”
“哦?”此举出乎罗贵妃意料,“为何?”
“她说自己只是出谋,并非以才德摘星,若是就任难以服众,她会同其余女子一般递表入考,以真才实学拼下实名,不负长公主慧眼期许与厚望。”罗元珠仍记得卓慧衡说这句话时的笃定与自信,仿佛此话不是出自那副孱弱的身体一般,带有落雷惊风的魄力和自持。卓慧衡虽身体有掩饰不住的虚柔,说话亦是轻缓温文,好像柳絮随风飘萍落瀑,不胜之态溢于言表,但此言一出,无论是宣仪长公主还是自己,都不再将她视为一个多病娇弱的女子。
存志如此,不说女子,即便在全天下人当中,也是一等一的豪迈慷慨。
想到她是卓思衡的妹妹,不知为何,罗元珠倒也不觉得很奇怪。他们兄妹气质里有些感觉其实是非常相似的。
见妹妹沉思,罗贵妃亦有些心中忽动,问道:“阿珠,好妹妹,告诉姐姐,你是否对这位卓思衡有别的心思?”
罗元珠正在思索他们卓家兄妹二人的相像之处,忽听这样的问话心中大窘,却也还能慢下音调解释:“我并没存旁的倾慕。姐姐不要多想。其实自第一次见他我确实有留过些心,只因旁的翰林院弘文馆之臣见我,大多行男子见女子之礼,而他却行得是臣工相见的礼仪,我第一次被人当做平等的朝臣对待,心中不胜自喜,便对他另眼相看。但这与男女之情是不同的。”
“我知道,你向来自持,他将你当做同僚,你未作他想,却还是心中觉得他是一等一的世间男子,对么?”罗贵妃试探着问道。
罗元珠眼神和声音一样澄明,坦率道:“这是自然,他才学和本事朝堂内外有目共睹,我非聋非哑怎会不知?然而君子之交便该淡淡如水,若论其余冗杂,便显得我不够尊重这份来之不易的同等相待了。所以姐姐不要再这样说了。”
第74章
卓思衡亲自到城郊送潘广凌去岩窑,看他喜上眉梢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温言提醒道:“我们虽然尝试成功,但还未入窑得见成效,先不要这样作色,待见了吴兴吴窑主,也得谢他这些年辛苦钻研,给咱们打下了好根基,才好在这上多得所思见了成效,这些都是窑上人人离不开的努力,千万别居功自傲,只顾着开心。”
他叮嘱人时有种天然的絮叨感,潘广凌迫不及待要给吴兴带好消息,不管卓思衡说什么他的快快地点头答允,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心里。
不过这些日子潘广凌已是成长许多,卓思衡也放心放手要他做,总得多锻炼才能有长进,自己在瑾州最多也不过两任六年,之后此地的各项事宜还得有真正负责用心之人去把握。
没有比潘广凌更好的人选了。
如果他能真正修性平心,去接纳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官场,为己所用,必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的良吏贤达。
其实他该自己去的,毕竟是他研发出来的釉色,不是自己探看怎么都不放心。然而泉樟城有他走不开的理由。
一个是这些不省心的懒烂官员,有几个还偷偷差人去给何孟春报信求他快点回来,还好卓思衡早有准备,在往南去的官驿安排了几个刚拔擢的小吏,但凡郡内送出的官信一律优先压下,他们心中当然明白,要是自己的靠山卓大人倒了,那自己这份上升的差事也都没了。
二是崔逯。
卓思衡严重怀疑这些偷偷送信的人就是崔逯扇动的。
不过没关系,他留下就是为了收拾这位昔日的江乡书院崔院监大人。
这些日子他故意没有折腾劳动崔大人,好教他安心收集自己的错处和罪证,一一报给王伯棠。传信的驿使来报过好几次,都说崔大人的家人用驿站的马,却不是送官驿的信,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前往瑾州州府永明城,通风报信沆瀣一气的目的不言自明。
……
崔逯从没有这么着急上过衙门。
这些天不管卓思衡怎么大张旗鼓折腾旁人,在他这里却是秋毫无犯。
今日他却要崔逯前来商议重要政务,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崔逯心中略有不安,但一想到王伯棠教他勿要担心,卓思衡未必真敢搅动翻天覆地,他一个刚初出茅庐的外放官,无非是想做出点声响,好教上头听见他没有白来一趟,大多数刚外放的新晋官吏大多如此,不过这却是一个他们的难逢良机。
这些日子崔逯在家也没有闲下来,他四处慰问那些被卓思衡铁腕整饬的官吏,给他们出谋划策,虽说一一被卓思衡化解他却也不急,按照王伯棠知州的吩咐,只将这些人所言所屈记录下来,准备在关键时候与州府官员联名上奏,治卓思衡一个欺官压僚藐视纲纪的酷吏之罪。
郡衙内好似同过去变了样,曾经这里仿佛地方收容无子女老人赡养的德安堂,大家踱步慢行论诗品茗,此时各个脚打后脑勺,有办不完的政务。
崔逯见卓思衡在和一庐陵县来的文书吏说些什么,也不上前打扰,只在一边站着等他们聊完,卓思衡笑着送人离去后才开口道:“卓通判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