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正位匾额下的伊津郡刺史杨敷怀看到孔宵明前来,只笑了笑,而后扬声道:“咱们郡虽小,人齐却不易,现下可还缺人?”
郡通判点过一次禀告道:“已是齐整。”
“那咱们就关起门来说说自己郡内的话。”杨敷怀今日语气分外轻松,与其说郡堂升议,倒像是闲聚雅宴,“前几日京中来人,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不过事情一了外人一走,咱们也不用避忌。我先给大家吃副安心的药,我在帝京的人脉传回话来,说就在这两日,丰州的考课便会有结果,咱们伊津郡官吏无人勘评为劣,可谓一大喜事。”
此话一出,堂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众人皆松了口气。
本朝考课勘评只分三等:优、平、劣。想评至优并不容易,大多官吏若兢兢业业勤恳务实,一个“平”字也足以升迁,唯独劣最让官吏胆寒,得了此间勘评,外任最轻都是急调回京经由吏部问话,若过错尚可弥补且态度良好,吏部处罚后再回去地方,可在任过错真亡羊补牢也已晚矣,那便是事情在吏部这里也止不住,将交由圣上亲问核查再兴问罪,可谓死路一条。
所以听闻无劣,众官颇有弹冠相庆之感。
唯独孔宵明低着头,一语不发,也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杨敷怀座在高处,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默尽收眼底,他略冷了脸色,却转念之际又是一笑,止住喜乐絮语的众人:“好了好了,升迁与否还未可知,眼下庆祝还是太早,毕竟不是还有人要在郡内由我自行调迁的么?”
大家都看向了孔宵明。
如坐针毡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孔宵明保持着失落的沉默,若是此行没被发现,能在最后离去前为霞永县百姓留下一星半点的福祉,他听几句奚落也是无妨……
然而杨敷怀的第一句话便让他豁然眦目、抬头怒视。
“常听人说,霞永县的百姓哪怕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也能写个姓名,这多亏孔县丞的功劳,孔县丞与本地百姓感情深厚,但也别忘了心怀天下不该拘泥一处。你教会了一县百姓通书写断文字,把他们四散开来去到咱们伊津郡各处,他们还能教其他百姓,这不是辅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么?你也不要太伤感而至因私废公了。”
孔宵明的紧张忧虑全都化作悲愤,出列一步昂首道:“杨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宫,食俸禄享皇恩,怎么能说出如此无父无君之言?”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此处是你口出狂言的地方么?”王通判当即站出来喝止道,“若不是你处处显才逞能,何至于我们要谨小慎微赔笑吏部来人?全郡都在给你填窟窿补岔子,你还理直气壮?”
“这是什么话?”孔宵明不是个易怒暴躁的人,他常年和百姓打交道,言语与处事皆是平实朴素,甚少华词缀言,个性虽直率,却并不鲁莽暴躁,前次被杨敷怀排挤,他尚能字词清楚条理清晰为自己与霞永县百姓争取辩白,待到归去后才与秦县令懊恼直言不吐不快,他绝非一时急怒之人。
可这几日的遭遇令他心绪悲愤,痛心伤臆又不能怆地呼天,此时听到百姓竟被这些人如此诽论,怒极恨极,全然忘记了那日的警告和心中一直以来平常心待人的信条,怒斥道:“朝廷下令乡野崇学,你们尸位素餐不为百姓筹谋,只想如何保住考绩,竟不惜排挤同僚构陷百姓,你们哪配为父母官,哪配读圣人书?”
“够了!”
他还欲再说,却被杨敷怀打断,此人也不再一副端稳模样,走下来与孔宵明对着面冷冰冰笑道:“你还真是个父母好官,或许你懂些与民谋之的道理,可你不懂官场,不懂为人,即便有功名傍身也不过是个不容于世的自命清高之辈,你凭什么在这里对诸位资历与阅历皆高于你的大人呼喝喊叫?我看咱们郡也不用非求一个全优平的殊荣了,以你今日不敬不恭无礼忘尊的言论,我这就给吏部送折子,要他们再给你议一议这考绩的勘评该当如何!”
杨敷怀声高几调扬手朝门口一指,却见门外竟真匆忙跑进个满头大汗的衙役来。
“来得正好!一会儿去到官驿,送信入京去到吏部!”杨敷怀转身撩起官袍下摆,大步朝高座行去,“备纸研磨!”
谁知那衙役却一拜再拜连连颤声道:“大人……杨大人……吏部的人来了!”
第204章
短暂的一怔后,杨敷怀冷笑高声道:“来得好!”
可谁知衙役接下来这句,却让人云雾缭绕不知所以:“不止有吏部的大人……”
“不止吏部?还有谁?”杨敷怀的笑容僵住了。
“大人,吏部、刑部和御史台都来了人,乌泱泱好些!”
杨敷怀一惊:“最大的官来了谁?”
“是……”
“杨刺史,别来无恙。”
众人目光里的惊骇瞬间聚集向门前声音来的方向,只见门外款步入内一人,朱服玄冠身姿直槊,俊逸面目翡玉不及,他身后跟着三四名同样朝廷官员打扮之人,以及数十名玄甲禁军,入内便左右各列,肃杀严正令人屏气凝神。
郡衙诸人仅听声音就分辨出来此人是谁,瞬间便已额头冷汗尽显,然而许多县官小吏与其素未谋面,只觉此人排场极大,自己是绯衣大员也就罢了,身后竟也跟着两个同样朱红色官袍的官吏,但此人面貌年纪轻轻,怎会如此威仪赫赫?
别的县官不认识,孔宵明却认得清清楚楚,当穿着官袍的卓思衡目不斜视打他面前走过时,那种来自他内心的震撼与疑惑差点令他叫出声。
脚商?掮客?朝廷命宫?他到底是谁?
卓思衡不等让也不客气,径直坐上最前处郡刺史的位置,居高临下含笑道:“伊津郡当真为本官福地,前次至此一别,回京没多久便得圣上隆恩,连升两级,不知此次差事如果办得好,是否还有同样的福气?”
他话音落下,同行的官吏才站在下手左侧依照规矩扬声报道:“伊津郡各级官吏拜见吏部侍郎集贤馆直学士督办丰州伊津郡考课检校钦差卓思衡。”
像是挨了雷劈的杨敷怀和孔宵明二人是最后回过俯身神行礼的。
“方才在争执什么?好大的动静。”卓思衡笑着问道。
一时下面无人应答。
“无妨,本官今日也带来个大动静的消息,不如在座各位一道听听?”卓思衡骤然敛容,肃道,“杨敷怀上前听令领罪。”
杨敷怀似是预料到卓思衡来意不善,虽面有恍惚之色,但仍勉强笑道:“敢问下官何罪?”
卓思衡道:“给杨刺史定罪的不是本官,而是刑部,今日刑部楚郎中也在此,让他来说吧。”
刑部郎中令楚荧领命,以目巡下,无需文书脱稿而诵:“丰州伊津郡刺史杨敷怀,欺瞒考检,贿托公行,凭暗途以欺上,仗孤权而瞒下,罔顾国家法度朝廷明令,视帝诏如无物,今刑部议定初罪,待押解回京,移交大理寺定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杨敷怀面若金纸,强撑镇定道:“大人你才是因私废公之人!你与我素有芥蒂,暗恨我上次招待不周无有上贿,故而暗施戕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无有证据,何故构陷于我?”
卓思衡此刻森冷的笑比方才肃容更加可怖:“你要清楚,本官统辖吏部,主理考课,你的罪过亦是本官监协不利的过失,若说有罪,本官亦然。你的案子由圣上过目交由刑部主审,本官如何构陷?既然你心有怨怼,本官也不想当诸位同僚之面蒙不白之冤,那最后这点薄面,可是杨刺史自己不愿留的。”
楚荧见状,朝卓思衡点点头,上前一步:“杨刺史,可认得此物。”他自身后展开幅书卷,正是当日杨敷怀所书秦韬玉《贫女》一篇。
杨敷怀认道:“在下酷爱文墨,闲来书写作此笔墨,有何不可?”
“这篇书作可值五万两白银?”卓思衡笑道。
“我只管书写,价值几何自有金石文玩字画店铺自拟。”杨敷怀冷笑道,“仅仅凭此定价就想予我欲加之罪,大人莫要以为天底下没有王法!”
这话严重挑衅了刑部的权威,不等卓思衡开口,奉命前来督办的楚荧先一步厉声道:“此物自集雅斋搜来,你的墨作经由朝廷命官流入帝京,自集雅斋卖得五万两银票,可否属实?”
“我将此墨赠与同僚,并未收得一文半两,卖作多少价格于我何干?”杨敷怀冷笑道。
楚荧是今年新晋得刑部的郎中令,年纪轻轻有此势位自是颇为骄傲自许,如今听得此言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当即便要反驳,却被卓思衡扬手制止。他按捺怒火,看着卓思衡自座位上站起,缓步走近杨敷怀。
“你将书作赠与托贿之人,让其去到集雅斋出售以换得巨额银票,而后再派人去到集雅斋以同等价格加上中间酬劳收回自己的作品,以此方式行贿银钱不经你手,可谓清白利落,然而集雅斋的老板如何知晓该给出多少银子呢?你们之间必有约定印信。”说罢,卓思衡自怀中取出一枚方印,上刻“闲中集雅”四字,杨敷怀四目一触此物,双膝顿时发软,跪在了地上。
楚荧见状总算找回方才那口气,说道:“卓大人先一步已封了你府上书房,自其中搜出印信若干,皆可与集雅斋内你的书作和账目一一对应,你还有何话讲?”
“下官不服!”杨敷怀猛地站起,挣扎道,“大人说我是以贿赂而乱考课,如此大罪,我如何担当?敢问伊津郡考课哪里有误?哪里需要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事?”
“来协办此案的吏部官吏也带来了伊津郡递交的考课参表,与原本对照便知是否有掩饰违修。”卓思衡示意一旁禁军,“去带文库书吏封了郡衙档库,拿出此档原本,咱们当堂对质。”
话音落下,禁军雷厉风行领命,十余人一队整齐而出,经过孔宵明时,他已觉天旋地转双脚发软,几乎便要跪到地上去。
此时再去看卓思衡,他才明白此人如何心机深沉,方才那一步步紧闭,正是设好的圈套,只等杨敷怀困兽犹斗拼死一搏时将此件事当做救命稻草自己提出,而后再当堂对证杀人诛心,所有人都亲见证据确凿,刑部、大理寺以及本地官吏,都不会觉得吏部有任何过失……甚至杨敷怀此时竟有些得意的神色回到原本因恐惧而苍白的面容上。
可是杨敷怀不知,那文档已被自己换过了!
每一步都在卓思衡的算计之内,每个人的举措都已被他设计得成竹在胸。自己还当此人是个胆大妄为的掮客替人卖命,谁知自己才是一枚棋子。
这念头一经一过,禁军已然押着文吏带回案档,只要眼睛一看那蓝青色的封皮,孔宵明就浑身发抖,只想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当个死人,他的目光下意识朝前看去,谁知正与卓侍郎看过来的眼神相汇,他一个激灵,立即站直。
其实这眼神中并未有警告的意味,甚至还有些笑意在其中,但孔宵明只觉千钧之力此时都压在自己脊背之上,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皆在此,为求避嫌,本官就不过手了。”卓思衡并未去接案档。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楚荧和另外一位大理寺官吏上前,以吏部收取的文本和禁军方才取出的案档一一展开相对,二人粗看过后对视一眼,楚荧合上簿册,看向杨敷怀道:“杨刺史好大的胆子!本以为你只是拖贿而求,谁知竟敢在大年考课之事上作假欺君!来人,将其押扣回京入刑部大牢,提堂再审!”
杨敷怀大惊,啊了一声后似是难以置信,竟劈手躲过案档,快目略看后,他已是面无血色,案档自他手中应声跌落,人也是瘫软回地面,双目再无神采。
刑部和大理寺办案最有经验,将所有证据一一验收存档,再命人将今日所有列议目睹之人的笔录记下签字画押,因办得是外任案件,第一手人证物证最为重要,呈交上去决不能有误,流程亦要清楚明白。
众人皆忙乱之际,卓思衡却要上前羁押杨敷怀的禁军先侯一侯,自己则低身对已是失了魂魄般的杨敷怀笑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秦韬玉的好诗,你以为是给谁最合适我却不知。只知我要谢你替我又在丰州做出些眉目,这身嫁衣裳,我就笑纳了。须知伊津郡不是我的福地,杨大人你才是我的福祉。”
说罢,卓思衡让禁军拖走已双目混沌四肢发软的杨敷怀。
如此畅快一言,卓思衡心情也似七月朝晖,清朗光耀。刑部做事自然得当,加上本案属于临门一脚,刑部尚书特别向卓思衡私下来信,表示能不能办完此案再递交吏部他们刑部的考课,为刑部诸位的官绩添上重重一笔,卓思衡当然应允,故而楚荧是得了自己尚书的令才如此卖力办案,要知道办下来了,那说不定因此要案,整个刑部的考课批书都能往上提升一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