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于公务未曾得见。”卓思衡实话实说。
“他前些日子来探望我,身子倒很硬朗。”沈相笑了笑,却又叹息道,“他本是清议之臣,可惜一批老臣里病的病去的去,唯有他健在,却因未曾揽过权柄,实难顾全,他最近萌生了退意,我想,圣上大抵也愿意成全,能含饴弄孙之年保全而退于我等不失为一件美事,你若得了空,去看看他罢。”
老师许久之前就有退意,只是觉得如今中书省几位老臣都不在,他一舍去,后辈尚不足资历接上,如何放心?卓思衡听后称是,心想如若老师已是拿定主意,自己当然莫敢不从。
“还有一件事……”沈相的目光骤然黯淡,“佟大人……你也得空去见见。”
“方则贤弟前几日要我先别急着去见,说我一回来就拜会前辈,显得十分不妥。”卓思衡所说也是确有其事。
“他替你着想,年轻人相互照拂是好事。可也不全是如此,你如今不比从前,乃是吏部大员,见见致仕老臣倒是替圣上安抚拢心,显德彰仁,顾忌太多反倒清而无理。更何况……我听太医讲,佟大人或许没有太多时日了……”
卓思衡一惊,忙道:“我离京前曾去过佟府,佟大人彼时精神还不错,他带着孙女读书习字,字正铿锵,仍是底气十足。”
“年纪大了,一场风寒就是半条命,由秋转冬更是过鬼门关,他身子本就不济,早年因丧子大病,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了……你忙完手头吏部的事务便去看看,当是替我这不行济的身子看看故旧,我与他……怕是今生再无法得见了……”说罢沈相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卓思衡心有触痛,不敢多言唯恐再惹老人伤怀,只能默默点头。
……
天章殿内,卓思衡看见皇帝披衣久咳,回忆起两日前与沈相的见面,心中唏嘘不已。
几位大人年事已高,终究天命自有,但皇帝的身体却实属无妄之灾。这连声咳嗽似比沈相还更吃力气竭,太监急忙上抚肺润燥的新茶,却被专注于卓思衡带来考课最终奏表的皇帝挥手示离。
卓思衡一时心软,待皇帝平喘后轻声道:“陛下,入秋渐寒,早起地龙吧。”
皇帝抬起头来,错愕后却是释然一笑,眼角皱纹尽显:“多谢云山思虑,你不必担忧朕的身体,倒是听说你急着往回赶时星夜兼程得了次风寒,在吏部办公连烧了好几日,如今可好得全了?”
卓思衡再对皇帝颇有微词,此时也心境复杂而感怀居多,只谢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已大好。陛下日理万机,切请保重龙体以镇社稷。”
“以镇社稷……云山,你看我好好的时候,像杨敷怀这样的人该作乱不也还是不知收敛么?”皇帝言及此事,面上却无怒意,唯有深深无奈,“若不是你肯亲自去到地方查访,他怕不是还是要在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之下为所欲为。”
皇帝所言是杨敷怀,但卓思衡心中清楚,能让皇帝如此无可奈何的哪是一郡刺史,而是牵扯出来的越王。
只是身为皇帝顾及皇族尊严便是维护统治,保证自己子嗣的光正便是保全自己的名声,因此此案到杨敷怀秋后问斩便在此打住,再未下查。
卓思衡不满此案处置,但此时再掀翻起来并不能改变任何现状,而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的忍让绝不是无休止的,他只是需要一个量变与时机。
君臣之间的温情总是短暂,只一刻,卓思衡便将话题引回政务,他打算借此机会彻底为自己的措施铺路。
“陛下富有四海,却不过一双手两只眼,纵使英明德昭如尧舜禹汤,也不敢言知世入微所辖无害。”他先以温言安抚,看皇帝面色稍霁忧色渐隐后才道,“臣奉旨主理吏部,辅治百官,定不辍政务为陛下分忧。今次下访,便是想为陛下选贤举良,让陛下能垂手而治,政达四方。”
“你做得很好,不只是这一件事。还有吏学的选考,也替朝廷纳了一批良才。”皇帝果然受用,言笑道,“前些日子朕同各部爱卿多有谈及此次吏学考核出来归去各府司衙门的人才,他们都说十分得用,比从前吏部派出的那些未有就学的人员要精干得多,此次考校也是多受朝野赞誉,朕想,不若就按照之前的说法,将此例定为常理,今后专设一科吏学,虽不及科举文章为上,但若能选出实干人才,也不失为一广择慧严造福于民的好事。朕觉得,虽说该由国子监主理此事,但终究是任人差派的事情,吏部仍是要有些干预,具体如何实施怎么实施,你同国子监以及礼部一道拟个折子,而后再兴再议。”
卓思衡等这个批示已经很久了,听罢自然乐意,躬身道:“圣上明察国器,当真是万民万吏之福社稷之惠,臣领命。”
虽说没能料理越王,但办成这件事也不算白白忙活。
卓思衡同皇帝一直将考课的批书翻越至傍晚日坠西山,其中几人,皇帝也有自己的升降,卓思衡也都一一听从,并未违背,况且皇帝的思虑大多并非任人唯亲,只是提升了些与宗室家较为出息的子弟,在卓思衡看来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忙完,便要下圣旨颁行确凿赏罚,皇帝本想留卓思衡在宫中用膳,但却似乎想起什么来,笑道:“朕竟然忘了,你在外三月归京一月,几乎没有回家,家中亲人定然思念,还是回去吃个团圆饭吧。”
卓思衡确实不想对着皇帝吃饭,再好吃的御膳他也味同嚼蜡,如今得诏,便谢恩离宫,返回家中。
论舒服自在,哪也比不上家。
为庆贺他考课铨选事毕,家中早备下家宴,一家人围坐一桌,颇有年节的愉悦欢快。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是好些人家奉行的教养,从前父亲也曾教导子女,但卓家人一般只在有人做客时才装一装模样,自家人因两个兄弟为官都是极忙的衙门,长姐又做了女学的师范多有事务,聚齐不易,能在用餐时说两句话已是难得,何必还死守规矩不知变通?故而今夜卓家的家宴也是分外热闹。
连一直在军中的陆恢也告假归来,带回好多营中的趣事。
一家人说话不设防,自然是无所顾忌,卓思衡看着弟妹开心,自然也是乐得。可他转念一想过去这三个月,走到哪让人怕到哪,回来吏部后更是看出属下见自己统统是一派见了黑白无常般的表情,他便撂下筷子,朝家人问道:“大哥有个事儿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就是……你们觉得我可怕么?”
云桑薇立即明白卓思衡所问何意,头一个笑答道:“旁人怕你是怕你的官威和手段,他们又不了解你何许人也,自然不知你情理深处的耐心细心。”
“就是,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别人怕你是心虚,是他们的错,干你何事?”慈衡是家中最被卓思衡纵容的那个,自然觉得卓思衡千好万好,都是旁人的错。
已嫁入卓家的杨令仪从来也都是见卓思衡温文可亲的一面,当即说道:“是了,我也觉得大哥人最亲柔平和,我大哥也算是可亲之人,但严厉管教我家兄弟姐妹的时候也吹胡子瞪眼睛的,可大哥从来都是温声细气以理服人,谁说你可怕定然是做了亏心事!”
陆恢也点头道:“大哥之耐心细心不是旁人能比的,我也从未在官场上军营里见过如大哥一般又仁善又有办法的人物。旁人所说大哥不足为虑。”
宋露至说道:“大哥对人无微不至,旁人未曾想的大哥先想到,旁人未曾忧的大哥先忧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教人害怕的道理?可见是那些人不知道大哥的良苦用心罢了。”
唯有卓慧衡和卓悉衡姐弟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
这俩人心中同想:你们这些弟弟妹妹,哪个见过大哥在官场上强硬的手段和可怖的心思,他那个阎王的名声可不是平白得来,十年宦海浮沉,吃了他闷亏的人上到辅相下到县官,各个知晓他的厉害,可偏偏大哥对家人又是心软又是好说话,凡事无不庇护无不宽忍,但凡能自己担起的责事绝不让家人分劳多虑,如此慈兄似父又如母,这些孩子当然将大哥视作天底下最温柔的亲长。
须知要是到外面打听打听,就知晓大哥的厉害了。
卓思衡听了当然受用,他恨不得抓来孔宵明和沈崇崖一起听听看,别每次见了自己都好像活见鬼,他自外面回京不放心,绕路伊津郡返回,特意去看看刚上手的二人,谁知听说他来了,正堂上办政的沈崇崖从椅子上跌下去,孔宵明跑出来在台阶摔了个大跟头,于是他来了,正骨的大夫也来治跌打损伤,气得他险些没拿马鞭子去敲二人的头。
不过听了家人的正面褒扬,卓思衡还是深感自己果然是个温柔和蔼的好哥哥。
然后他就看见了偷笑的慧衡和悉衡。
“你们笑什么?”卓思衡立即警觉。
慧衡虽是笑,却不怕卓思衡问,只道:“我和弟弟必然是想到一处去了,就是想起个有趣的文章来。”
“嗯,二姐想得也一定是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吧?”悉衡虽是一本正经收敛了笑意,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朝上扬去。
在座除了慈衡和杨令仪,大家都明白慧衡和悉衡二人是调笑卓思衡,都忍俊不禁,卓思衡非但不气,反而忍不住笑出声来,许久才道:“你们读书长本事,都长在阴阳怪气上了,也就欺负欺负哥哥能耐。”
一家人笑着用饭完毕,军中规矩大,陆恢不能留家过夜,立即便要返回,卓思衡当然不舍,嘱咐许多又亲送门口,看他引马还叮嘱小心夜路。可他心中也有些许疑惑,问道:“姓虞的那小子最是严苛事多,你怎么能告下假来的?回去要是他欺负你,你记得要告诉我。”
陆恢不敢说因为每次自己请假回家后再回去,都有慈衡捎带些东西给虞雍,自然随便请随便挪动,他正犹豫的当口,卓思衡似是知晓了什么,当即睁大眼睛道:“等等,你这大包小包的带的都是你嫂子和我给你准备的东西么?”
“大哥,再回去城门落钥就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陆恢哪敢回答,跳上马丢下一句话绝尘而去。
卓思衡站在门前提着灯,顿觉无奈,弟弟妹妹长大后果然都不可爱了!
不过慧衡和悉衡仿佛是特例,这两个弟妹都是最听话省心的。待他回去书房,两人按照吩咐都等在此处,三人都在朝野内外,几个月未见,要说的正事实在不少。
卓思衡挨着弟弟妹妹坐下,问了些日常公务后,才言及正事:“四弟,最近太子面圣时你可有伴驾?皇帝是否有斥责太子在门下省的差事?”
悉衡回道:“我按例伴驾时,太子偶有回禀,圣上大多是褒扬和指点,即便太子有措施不足之处,也并未全然责备,多是解析裨益,再由殿下自去改正。”
卓思衡心中一颗石头落下,欣慰道:“太子熬至今日不易,不出意料,皇帝大抵也不想在储君之事上折腾了。”
悉衡也深以为然:“圣上并不放心太子全然决断,但也确实好些事放手他一试,我从旁观之,若说圣上于太子只有天家君臣之意并无父子之情,也实在是冤枉……太子并不事事请示,偶有不决拜问,多是不敢拿主意的要紧事,圣上都先加以鼓励,再要他谨慎多思,想来父亲对儿子的关怀与寄望交织一处,大抵如是。”
然而这次,卓思衡却未称是,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天家父子,君臣在先,你切莫只看表象。”
卓悉衡一愣,问道:“大哥觉得是圣上仍有芥蒂么?”
“是太子做事分寸把握得当,圣上才加以恩德,这前后因果切勿颠倒。”卓思衡说道。
一旁静听的卓慧衡此时也悟到卓思衡话中的机要,叹息道:“古往今来,多少储君都是败在分寸二字之上。太子殿下为人谨慎,知道事事去烦问叨上会被斥责并疑心无能,可若事事专断一句不请,那又要被疑心专权揽政,这左右重担往哪处偏都能要他万劫不复,他居中如履薄冰,行至今日已是不易。”
“这些都是太子这些年被磋磨出的经验吃过的亏……还好有皇后娘娘指点,他如今又存了大志,定然不会再委顿下去。”卓思衡既怜悯又欣慰,他对太子也仿佛是弟弟一般,见此困境便是如坐针毡,可眼下也只能隐忍,做好本分,才好挺直腰杆去做这储君。
悉衡听过哥哥姐姐的话,顿知自己见识太浅,认真谛听,决心凡事都朝深处想,不料此时卓思衡却是一笑,揽过他肩膀道:“我的弟弟也是不落常俗之人,你对各人各事有自己的看法是应当的,也未必哥哥事事皆对,你说得没错,我因过去事对皇帝总有心结,也是偏颇,今日听他未老先衰,也是心中凄楚,或许我也该换个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