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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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卓思衡遥望馆驿前院正处的大屋,心想自己要是以官牒来此,怕是就能住那里了。引路的驿卒见他不住回头,忍不住嗤笑道:“阁下别看了,那里可不是您一个县丞邀来的人可以住的地方,况且此时已住了上面来的官差,您可别在此逗留张望失了礼数,惹恼了帝京来的大官,到时候咱们刺史可要找您算账。”
  已经有人住了?帝京来的?吏部大官?别是个骗子吧?
  还是说原本他们知晓来此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但郡上的驿卒是接待过京官的,很有分寸,嘴也严实,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会说,卓思衡也问不出什么,再用话术纠缠怕露了马脚,倒给安排自己住在此地的孔宵明添麻烦。
  于是他最后问道:“各县来的官吏大人也都住在官驿里么?不知何时才能与孔大人相见?”
  “大人们都已被传唤至郡衙公务,不到入夜怕是不能回来,郡衙事情多,您还是老老实实等孔大人来找您就是了。”
  说完,驿卒便离开了。
  眼下想收集信息最好的办法还是等,卓思衡打算弄清原委,于是将行囊拆解存放妥当,做出打算长期奋战的准备,又简单用了传餐的粗茶淡饭,待到入夜时分,他才出门去寻找孔宵明。
  第一次时,孔宵明竟还未从郡衙归还,可卓思衡分明看见几个穿着县令主簿官袍的人已是三两人进去到一个屋子里上灯燃烛似有话要谈。
  终于到了将近午夜,卓思衡才在两院回廊处看见行色匆匆的孔宵明,他正欲现身,却见自孔宵明手中提灯里照出两个人影来,他急忙熄灭了自己手中提灯,不想给孔宵明添事端。
  然而孔宵明同他身后之人却也是站住,听不清二人小声说了什么,只看灯影一晃,两人朝着后院走去,卓思衡思虑半晌,还是决定借着黑夜掩护去听听孔宵明遇到了什么难处,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与孔宵明同行的是个伛偻老人,又瘦又短,身上的也是青袍一件,他说话浊音很重,故而只需略微靠近便能听清。
  “就在此处吧……这时候大约不会有人靠近柴房处,回去要是你我在彼此房间出入细说,难免惹人耳目闲话,他们本就对你……若是再去告知杨大人……我也是为你着想啊耿辰……”
  耿辰是孔宵明的表字。
  “谢秦大人为我着想,这些年幸亏是在大人任下,否则我哪有今日可言?”孔宵明的声音里透出自伤的意味,伴着夏夜虫鸣轻快嘹亮的歌唱,声中疲态尽显。
  “我是看你今后可造,才稍加提点……不过如今你也要被调去别处……你别难过,我知你委屈,在咱们县,你这份差事做得最好,如今到了考课期间,这些功绩却要给别人绣作嫁衣裳,但耿辰啊,听我一句劝,你之前已是因做事太出挑得罪了同僚,你仔细想想,旁人的县下找来个农夫,名字不会写,田字不会认,能分清贰叁数字已是勉强,可咱们县呢,田间地头随便一个扛锄头的,不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个年号和认全十数,你这要同僚如何做人呢?”
  被称作霞永县县令的秦大人说至此处声音里都是透着无奈。
  “他们不用心做事,我又能如何?我所谓不过是分内之事,并未僭越也不为出类拔萃夺人光耀啊!”孔宵明到底是年轻,声音里都透着无尽的委屈,实在无法控制波澜的心绪,“考课本就是考察地方官的几项施政与治下,自打一年多前将治下百姓通识计入考课,这样长的时间,他们却不思奋进,误了差事,现下除了咱们县,其余各县均是没个相看!吏部还以为是上报有误,来人质问,刺史大人却想出这个馊主意……”
  孔宵明的话被秦县令打断道:“可不能这样说!你才多年轻,官途自是要长远看,要见识的还多,以后还在丰州继续历任,万不能得罪刺史大人。”
  “如今他将我调走,我所作一切也皆要抹杀归无,还冠冕堂皇说我政绩过人,也要到邻县去同求得益……折腾我也就罢了,为将各县通识均数提升,他竟要将霞永县的百姓在考课大年期间安排去别的县里乡下充数!如今正在农时!百姓若离了自家乡里田地,如何耕作照顾庄稼?如何保障收成?若为此一年光景全然白费,他姓杨的能担负此责么?”
  孔宵明越说越是激动,秦县令听了直摆手,四下张望,漆黑处什么也看不清,他干脆也将提灯吹灭,生怕语传外耳,给两人埋下隐患。
  然而卓思衡却将一切都听入耳中。
  他心生激怒火自胸烧,还好足够镇定冷静,只深藏不显,才没教张望的秦县令发觉。
  还未平息怒意,他打猎锻炼出的听力却听见身后脚步,此时在柴房侧墙躲藏的卓思衡立即回头,将靠近的来人按在墙壁上,顺势用手捂住那人的嘴不许发出声音。
  然而,借着融融淡淡的夏夜清辉月光,卓思衡看清来人面目时却猛地愣住了。
  沈崇崖当然也借着同样的光亮看清了他的脸。
  这幅仿佛夜里见鬼的表情,简直和卓思衡刚到吏部时如出一辙。
 
 
第199章 
  沈崇崖非常无辜。
  他来到柴房处,不是因为要偷听人讲话,而是夜里刺史府的宴席上被本地官吏过分热情迫喝了太多的酒水,他素日并无雅量,日常餐食也滴酒不沾,于是一顿猛灌后胃中犹如蹈海,可由于公务在身的缘故,他在馆驿的住处四周都是本地驿卒晃荡,未免官格失尊让人笑话吏部,他只能归来后借口如厕,到柴房人少处呕吐倾泻折磨的酒劲儿。
  可谁知沈崇崖迷迷糊糊扶着墙走路,人还未站定,就被人按着脑袋嘴巴推砸墙上,天旋地转后他下意识想问这里不可以吐的话那他就走给您添麻烦了,谁知张开眼,生平第二恐怖的那张脸就近在眼前。
  顿时多烈性的酒都变作满后背冷汗,彻底清醒过来。
  “你莫要再说了!”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将沈崇崖自夜路遇阎王的惊恐崩溃中略扯出来,卓思衡用目光警告示意他不许出声,可嘴还被捂着,他如何开口?只能靠听不知是谁和谁说出的对话来缓解此时的绝望。
  “你越说越是气话,今后若面见杨刺史你心中皆是怨怼,岂不大好前程都要耽误在他手中?”

  卓思衡听出秦县令是真有些替孔宵明着急了,之前一直压着的声音忽而高涨不少,可很快意识到是密探,这位老人又低下声气缓和言语:“你质朴刚健,虽有功名傍身,一不清高二不虚文,是当下难得的俊才,可世道非予时,须知韬光养晦才为上上,你切忌不可今后在任何长官面前作色如今日。”
  孔宵明悲愤无奈为自己辩解道:“但我为一方父母之官,如若不能为民请命,岂不枉读诗书受教于圣贤德化?秦大人,我此次绝非是只为自己的仕途着想,若只是前面杨刺史安排我调任的话,我绝不会有怨言,可他后续所说却事事扰弄百姓,为民凭空生事,而帝京吏部来的沈大人也未置一词,我除了抵死抗命,实在无有退路啊!”
  听着秦县令和孔县丞的话,沈崇崖生怕卓大人误会自己仗势欺人以官谋私,想要辩解却被堵住嘴,后背靠墙不能多做什么,更不敢冒犯撕扯卓大人的手,只能急得满头冷汗拼命在空中挥舞比划,企图用粗糙的肢体语言解释自己是无辜的,然而却被卓思衡用一个目光制止。
  卓思衡锋利似刀的目光由冰凉的月光笼罩,寒浸胜霜,看得人心里发毛身上打颤。
  沈崇崖立刻停止动作,老老实实,任凭冷汗继续顺着脊背涓流成河。
  好在秦县令总算劝说孔县丞暂时宽宽心,看看还能不能挽回如今局势,二人又说了两句就已离去,此地转眼间就只剩下卓思衡和沈崇崖了。
  然后沈崇崖就觉得自己原本因为醉酒虚浮的脚步更加虚浮,一阵眩晕,再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卓思衡拎着进到一个简陋的陌生房间。
  此处不过一床一桌,箱笼里规规矩矩放着叠好的衣衫,环顾下来,便知是整个郡望官驿最低一等的房间,卓思衡则平静地于箱笼中找出截蜡烛,替换掉呛人的油灯,立于桌上,暖融的橘红光芒立刻笼罩住面似寒霜的二人——
  一个是气的,一个是吓的。
  这里大概就是卓思衡的住处了。
  想到自己住得那间奢靡高华之居,再看看卓大人现下所住的房间,沈崇崖希望自己根本没有考过科举或者立刻当场死掉,也好过此时心中煎熬。
  “坐下说吧。”
  卓思衡却未有训斥,先行落座,甚至语气还出气平静。
  越是这样,沈崇崖越是恐惧慌乱,加之酒醉的作用,他恨不得将胸腔割开,给卓思衡把今日所见一并倒出,唯恐言语慢上些许,就要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大人!大人听我解释!”
  沈崇崖急于辩解,连自谦的称呼都忘了用,也根本不敢坐下说话。
  “今日刺史府上是办了个接风宴,我恐不去太过肃杀有苛慢之意,便应邀赴请,谁知伊津郡刺史杨敷怀本说着闲话,却话锋一转开始谈起郡内人事调派的安排来,我哪敢说话!座上的官吏我都人不全啊!他们的安排我只能侧耳倾听!但我绝没有是收受好处才不置一词的!”
  卓思衡给自己慢悠悠倒了杯茶,又翻过来了杯子,慢条斯理擦拭干净,替沈崇崖斟茶半满,推至他面前。
  沈崇崖觉得自己上司不说话慢腾腾的动作异常吓人,舌头不受控制,急道:“我绝不敢因私废公!他私下本要给我些文人素爱的墨宝,我因公事在身避嫌都没敢收!”
  卓思衡喝了口自己的茶,却是眼都未抬。
  “他还给我安排了回去的车马!我只说官驿即可,也未答允!”
  卓思衡仍是专注于杯盏中的茶汤,似是回味般侧了侧脖颈。
  “杨敷怀还……还……还说今晚给我安排了一个色艺双绝的美人陪我消度漫漫长夜……”沈崇崖的脸色已是通红似烫烧过,慌乱摆手,“但我怎敢违背德训操守!也都拒绝了啊!我和本地官吏绝无任何私交!大人请明鉴!”
  “沈郎中啊……”卓思衡终于开口说话了,只见他抬头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请你来我屋内做客不为别的,我是想问问伊津郡报上来的考课参纸可有什么纰漏要你亲自前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沈崇崖傻了,他张着嘴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但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只怪自己禁不住劝和面皮薄,喝了太多酒,又实在惧怕新侍郎,口不择言慌不择路,后悔也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问题:
  “伊津郡所纳治状中有勘误之处,尤其是治学教化一项,与去岁相差甚多,且前后相述不一,依照惯例,需吏部派人去到地方核验校对,再可勘校作数,我……啊不,下官正是为此而来。”
  “此事不是该考功司陈员外郎所责,他为何没来?”
  “考功司日日与御史台核验各州上报百官历参,实在无有空闲,再加上此事涉及考课大年首次加入参标的地方教化一事,下官不敢怠慢,于是便自己来此察验一番才能安心。”
  “是因为治学教化是由我在国子监时上奏纳入到考课标定当中,如今我为吏部侍郎,你们的顶头上峰,所以你们才格外重视,你才亲自前来?”
  许是卓思衡声音太过柔缓,比夏夜微风还轻上一轻,微醺的酒劲儿又慢慢在对话中涌上,沈崇崖略有晕迷之感,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后顺势答道:“也确实有个原因……”他话音刚落便知失言,睁大眼睛再看卓思衡莫测的微笑,简直惊恐万分,慌忙摆手,“不!我不是说其他考课事项就不重要只有大人曾看重纳入的才是要紧!其他也都是重中之重!只是我担心大人觉得我们不重视您……不对!是不重视您的事业……也不对!是不重视您所重之民惠……对!民惠之事!所以才不放心自己亲来!绝没有说厚此薄彼刻意讨好!”
  卓思衡听他说完低头一笑,也不多言,沈崇崖觉得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忍不住替自己补充:“就算是其他地方出了疏漏,我也会去亲自查看!大人您第一年到吏部上任就遇见考课大年,我们定然不敢疏忽怠慢……当然我不是说不是第一年就一定会怠慢,而是我不想因过去的芥蒂要大人觉得我们吏部够尽心竭力……但我不是说怕大人您心眼小刻意报复才这样谨慎办事,而是我……我……”
  沈崇崖一个“我”字说了十几个,然后终于闭上了嘴巴,卓思衡看着他,眨眨眼道:“怎么卡住了?”
  “大人……我知道错了……”沈崇崖低下头,再不做困兽之斗,“办好这件差,回去我就递罪表于您案头,任凭您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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