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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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宵明显然对卓思衡方才的话极感兴趣,刚一落座叫了酒菜便问:“你方才说冬学的事……”
  然而他的话却被一声清脆爽利的吆喝打断。
  “酒来了!”店内也只有一个方姓老板娘忙前忙后,谁知竟这样手脚麻利,大概是店面太小,转个身就将浑酒端方在二人之间,用腰挂的巾帕擦了擦手,笑道,“孔衙差你一直独来独往,这次竟然是带朋友来照顾我生意,那这次可得给足我酒钱了。”
  方老板娘三十岁上下,肩宽手长,体态却十分轻盈,说话间已将孔、卓二人面前的酒碗斟满,长相同语气一般伶俐,却不显市侩,看着便知很是健谈。
  “方姐姐一直照顾我酒水,今日我来待客,那不更得再便宜点,好显得您乐善随和,以后人家再带朋友来,才是回头客满又能赚足了钱。”孔宵明忙笑道。
  方老板娘显然也不是为了要钱,她大方笑过,似是只想攀谈一句,逗逗孔宵明罢了,听罢转身要走,可却在卓思衡身边站定脚步,猛地凑过来细看,卓思衡唬得一愣。
  “诶呦,孔衙差,这是你衙门里的朋友么?怎么你们衙门的小伙子都长得这么俊?我原本以为你是最出挑的,谁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对!你看看你这位兄弟的长相,不是我说,比你可俊俏不知多少倍!”
  方老板娘说完便笑,卓思衡倒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看孔宵明也跟着笑,心想大概是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什么黑店,他要是太局促岂不显得很没见过世面,于是故作镇定也回礼道:“多谢老娘夸奖,今日我一定要孔衙差多点些酒。”
  老板娘听了这话似是十分满意,孔宵明见状道:“既然方姐姐觉得我这位朋友长得俊,那就再饶我们两碟豆子酱菜吧。”
  “孔衙差,你可太会说了,这今天带个俊后生来我店上就敢要我白送两碟小菜,这哪天要是带皇帝来,岂不是要吃我一辈子白食?”
  方老板娘嗓音清脆嘹亮,一句话给整个酒肆的三两桌客人全逗笑了,卓思衡也笑着摇摇头。
  他心中清楚,一屋子人显然村前村后都是认得,与孔宵明也熟识,不碍着他是官身而避忌忌讳,不敢言语,可见孔宵明平常与乡民相处便是融洽至极无有端架。
  邻桌农具搭在一旁正和饮酒的一个小伙子这时笑着接话道:“你们别说,要是皇帝朕来了咱们乡里,到这儿见着方大姐,那岂不魂都没了?还不得非找方大姐回宫里封个娘娘去,那咱们到哪喝这掺水的酒啊?”
  他说完,众人便笑得更大声了,连方老板娘自己都跟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来了怎么样?那也是要付酒钱的,除非他封我当个贵妃,这酒钱才能免了!”
  “那万一皇帝是个小娃儿,可以封你当个太后也不赖。”
  “胡说八道,太后那得是皇帝的亲娘!”
  其实不是亲娘也行……卓思衡边笑边想。
  众酒客越说越离谱,孔宵明不但不制止,反而和村民一道乐起来,卓思衡也深感放松,那边厢几人争论起当今圣上究竟多大岁数起来,他饮了口浑酒,竟冷不防没预料到村酿如此醇味,只觉辣上了耳朵尖,一时想释放酥麻的舌头,顺势说道:“皇上今年千岁正四十。”
  乡民酒客都看了过来,奇道:“果然看着便是见过世面的俊小伙,知道的就是比咱乡里人多。”
  孔宵明当然也清楚,他正品尝美酒,并未言及,听罢撂下酒碗回身朝众人笑道:“这位是江南府大商家的脚商,诸位家里要是有什么特产,可以找他,要是被商队相中,那不日就会来人收采的。”
  这一说,大家都喝不下去了,纷纷来到卓思衡桌前,孔宵明也不客气,拿出自己备用的纸笔,递给卓思衡,原本憨厚的表情此时看来竟也有了一丝狡猾。明白他的意思后,卓思衡也是无奈笑了笑,心想只能回去写信给宋端帮帮忙做戏做全套了,于是便耐心询问众人家中都有何待售本地特产,大概多少,能否带些样品来看看质量如何是否合适售卖。
  这样来回取样货和记录的功夫就花去一个时辰,几家的沙果干很是酸甜宜人、菽豆红润饱满、还有些去年攒下的土柿饼也品相不错,卓思衡一一记下,再让乡民确认,他错愕发现,每个人都能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和家中货物积存的准确数字。
  他惊讶地抬头去看孔宵明,只见其自斟自饮已将酒喝去大半,略显黝黑的面庞上泛着微微酡红,神情惬意又骄傲。
  卓思衡深受触动,心道这若是旁的商队来,村民若不识字任由人记,万一遇见心怀不轨之人,在这难抵圣听的地方做出损民伤利的事情,只怕百姓都无个文书作证,就算告到地方官面前,也无有凭证可佐,只能暗泪咽亏,但此时,霞永县各地的百姓如果都能写自己的名字看懂数字并且会书写,就知道写下的契约里数目和价目如何,凭证有误就不会相卖,就算真出了分歧走到告官那步,也有白纸黑字,再不会吃这种无奈之亏了。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自己做了如此多的事都不如眼前这个青年这一年所为更惊天动地利国利民,他很想起身去拜,表达心中敬畏,然而却不想此时就暴露身份,只能将所有记录一一验写完毕,告知乡民自己会驿路传书给东家,叫人来收。
  乡民乐得听此,开心散去,又再去忙农活与琐事,方老板娘见状也大方免去了二人的酒钱,酒肆里也只剩下卓思衡与孔宵明仍在对坐。
  “原来这是孔大人引我来此吃酒的目的,看来这酒得算我请客了。”卓思衡此时当然再明白不过,可是这样的“被算计”他却一点也不恼,只觉畅快。
  孔宵明倒是从方才的闲适变作正襟危坐,朝卓思衡微微颔首道:“卓兄不计较我暗处心思,是卓兄大方有度,我只有感谢的份儿,玄鹿乡土地较其他几处贫瘠不少,大家忙碌一年,收成也不必别处临乡,所以家里多种些果树补贴。但丰州这里这些物产也不算稀罕,难得有脚商来,我实在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替村民们谋划,还请卓兄见谅。”
  “别这样说,要是我所经之处各地地方官吏能像大人一样心生为民,天下何愁不能丰乐?”卓思衡也郑重言说道,“我该向孔大人言敬才对。”
  孔宵明不是迂回客套的人,二人这样一来一回便够了,他粲然一笑,换回寻常的神色,又给卓思衡添了酒说道:“不过也确实是听了卓兄高见,想继续听听后续,不如再讲讲罢!我傍晚虽还有一课要讲,但是在务农归来后村口的水井边,大家聚来吃饭闲着听听,在此之前还有些时间,足够咱们叙谈一二。”
  卓思衡再不能乐得与孔宵明这样的人长叹,便是今夜抵足而眠促膝长谈不睡也无妨,于是他说道:“孔大人是感兴趣我所言冬学之事?”
  “正是,如此奇思妙想,恰巧应了当下学风之用。”
  “那我便讲讲我是如何设想。冬学本就是应农时而设,但也不能只看时日不看地方南北东西的异况,还得因地制宜,更要……”
  “孔衙差!孔衙差!”
  卓思衡正讲了个兴冲冲的开头,却被忽然一声稚嫩喊叫打断。
  原来是个总角的孩童自乡里住家处跑来,近前才看清孩子满头满脸都是汗珠,显然是着急了。
  “慢点说,怎么了?”孔宵明换了碗给孩子舀了清水待其饮下后才追问。
  孩子咕咚咚喝完水,抹去水珠道:“县里衙门来人叫你回去呢!”
  “人在哪里?”孔宵明立刻严肃了神色追问。
  “在村口井边,来了两个差爷,也挺着急的,还给你多牵了匹大马!”
  孔宵明听罢略一思索,转身向卓思衡行礼道:“实在抱歉,孔某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但卓兄所言之事,孔某一定要听得明白,若卓兄不弃,可到霞永县城官驿,只说孔县丞邀来住内,我先行回去吩咐清楚,望兄台侯我两日忙完公事,咱们再秉烛夜谈。”
  孔宵明好歹是县丞,或有紧急公务处置也属正常,卓思衡让其马上动身勿要耽搁,起身目送,看孔宵明背影消失后,他才蹲下温言去问乡下孩童:“孩子,能不能告诉哥哥,那两个衙差穿得如何?”
  “好热的天,那两个差爷却穿黑褂袍,也不知难受不难受?但那料子可好得很,太阳下还反光咧!”小男孩手舞足蹈给卓思衡比划。
  这样一来卓思衡便心中有数了。
  县里传信马差公务要穿深蓝青色的官差服,而来此处找孔宵明的必然是郡府衙门的衙内公人,才有如此穿着。
  看来自己是要去郡城而非县丞等人了。
  又或者出了什么要紧事,他也不能作壁上观。
 
 
第198章 
  卓思衡并不急着先到伊津郡望所在的的伊津城,他先去到霞永县治下馆驿,果然匆忙离去的孔宵明不忘替他留下口信与牒文,要他去到伊津城馆驿等候自己,待到他公事忙完再与他秉烛夜话。
  果然是郡衙出了什么事情,想想目前举国上下的官吏最关心的莫过于考课,卓思衡心道难道是这上面出了岔子?他借口与孔县丞的关系,三言两语自馆驿丞处套到些许信息:
  原来是伊津郡郡衙官吏的考课上奏似乎出了什么问题,郡上来人也是匆匆忙忙,点名要各县的县令县丞与主簿及时赶往确认,通传之人甚至没空在馆驿歇脚便急匆匆赶往下个县去传令,馆驿丞神神秘秘补充道:“好像是吏部来了个大官,刺史大人好不慌张!”
  卓思衡一惊,心道这个吏部来的大官不会是说自己吧?可他一路走了两个州,并未暴露身份,怎会为人所知?
  还得亲身去查看才能知分晓。
  伊津郡得名于伊津湖,托此湖洪福,丰州之所以能有此丰乐盛名,也因湖水灌溉周边平原沃土,利于耕作产出富饶而享誉。伊津城背湖望野,自霞永县这偏僻地界走却也要有三五日路程,好在孔宵明体贴地为卓思衡准备了官牒,有了沿途官驿马匹助力,卓思衡两日泰半就抵达郡城。
  丰州因农桑繁盛又临近中京府,有南北运河之便,故而人口稠密,可看见城门前摩肩接踵的景象,卓思衡还是难掩惊讶:半个月他沿河北上在此落脚时城门附近陆路虽然繁华,可还没有这样多人,怎么这几日人忽然多了数倍?还都挤在城门口?城里闹贼在封查不成?
  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至此的旅人,均要由此门通验牒文才能入城,本朝规矩从来如此,但这并不难,为何今日效率这样低,眼看三五百人就这样挤挤挨挨在城门前排出迂回的队伍,有商旅也有百姓,还有附近挑着担子入城做些小买卖的村民,几处乱作一团,时不时有城门守卫执戟经过维持秩序。
  而在队伍侧方的榆荫下空地出,有三五个书生打扮的行人将背囊撂在脚边,周围围拢着几个也是行人模样的路人不知在说什么,卓思衡凑过去瞧看,却被前面一位三十来岁的壮汉堵住,回头啐他道:“把狗腿往后让让!挤什么!都在这排着呢!”
  “敢问兄台,那边才是入城验关的地方,为什么还有人在这边等候?”
  卓思衡说话客气,那汉子知道自己回错了意,倒红了脸,先表了歉意道:“朋友,我这粗人一个,又是心焦,嘴不干不净的,怪我混蛋,你别往心里去。真是丢人了。哎,看你文绉绉的模样,还不知道这边闹什么是吧?前日也不知道咱们郡城里发了什么疯,张贴出告示,不许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人入城,我在这城边野村活了三十来年可没听过出这样的规矩,恶心谁呢?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会数个数都不错了,上哪写名字去?我不过入城给要嫁人的闺女添几块料子当嫁妆,还得堵在此处,还好有读书人在这边,三文钱就教你写自己的名字,赶紧拿树杈在地上比划比划,免得一会儿耽误事儿。”
  卓思衡听完因为过于震惊简直都要啧啧称奇了,原来伊津郡是听说了吏部来人要查事,所以紧急备战么?是哪个小天才想出的这个主意,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虽然这些年无论是外任还是走差,他在地方的时间其实并不短,见过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奇闻也并不少,但今天确实略有些刷新他认知的下限了。
  压下肚子里的火气,卓思衡也觉得这些读书人这时候窥见商机也算很有头脑,他看了一会儿,别说,还真是拿钱办事足够负责,三文钱包教包会,手把手领你写三遍,童叟无欺,果然负责。
  真是哭笑不得。
  卓思衡为赶快入城,只能跟着队伍排,足足两个时辰,太阳朝西滑落时分,他才顺利入城,去到郡衙馆驿。
  本朝各地方的馆驿皆用来安置奔走的官吏与差使,亲眷也可入住,款项皆有衙门归账,算是各地方级别的官办招待所,这样一来官员们差旅费也好计算,无需自报自销,免去不少麻烦,如果嫌弃馆驿不够舒适要去其他更豪奢的客店,那可就要自己花自己的银子了,卓思衡以官吏身份出行从来抠门,还没住过馆驿以外的地方,不过今次隐瞒身份,就在商人旅居常去的邸店客店休息,倒也划算。这是他自帝京出来第一次再入馆驿,还好从前卓思衡上次来伊津郡时因形色匆忙,去到衙门批评过伊津郡的刺史杨敷怀后便急急赶路走了,本处馆驿的驿丞并不认识他,看到是地方官吏差使来的人,便按照官吏推介的品级,给他安排到最靠边处的小屋内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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