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月来他跟随僧人晨钟暮鼓的作息像在家一样自在舒适,学习疲累时就去寺庙的田地里转转散心,偶尔还去听听却尘主持的法课,其间他发觉佛法能够静心,于是借了两本佛经当做阅读间歇的调剂。
却尘很喜欢这个勤勉安静又随和的年轻人,经常拿自己的上好檀香送卓思衡读书时焚烧凝神,他来听法课时,也会额外多留他一会儿谈论佛心佛性。卓思衡谈吐颇有见地和慧根,住持觉得他是有明心见性之根基的,如此聪慧的人来洗石寺暂住也是深具佛缘,更是照顾有加。
年后至元宵这段日子范希亮和佟师沛都没时间拜访,卓思衡就闷在寺内专心研读,待到正月将过,范希亮来了两次,两人换了这些天的文章相互品评,又说了许久的话,范希亮交待卓思衡很多自己上次省试不成功的教训,以及入贡院的准备,卓思衡也讲了些自己从父亲处听来的省试小窍门,二人依依惜别时,尚觉都有未交代完的事情,只是天色太晚,实在不能久留。
而他们再见之时,便是省试当日。
贞元十一年二月七日,礼部贡院省试开试。
卓思衡还是背着自己的鹿皮囊袋,在一众箱笼置物的士子之间显得特立独行,仿佛是什么新潮流的引领者。
贡院卯时一刻开封条,此时座次列榜已然张贴出来,榜前大多是亲随小厮打扮的人张望完急急跑回旁边等候的马车里告诉真正的考生与家长,但像卓思衡这样的就只能自己垫脚看了。
省试人数比解试可要多了太多,卓思衡找了半天才看见自己是思字间。
这时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看得人太多,起初卓思衡还以为是挤到旁人,于是赶忙让开,但肩膀上又被轻轻敲打后,他回过头,看见范希亮标志性的温暖笑容。
范希亮脸颊冻得通红,只有范永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卓思衡本来想问表弟怎么是一个人来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表哥,我家马车在街对面,找到名字了我们去暖暖。”范希亮笑道。
贡院前街停满马车,卓思衡随范希亮钻进他家的马车轿厢,里面果然暖和许多,但却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
范府怕是没有人替范希亮担忧奔波的。
卓思衡想,幸好还有自己。
他刚一坐定就从鹿皮囊口袋里翻出一个冒热气的布包打开,里面垫着的几片干苏叶上有两块乳白色圆形糕饼。
“表弟,咱们一人一块。”卓思衡说道。
“广寒糕?”范希亮诧异极了,“我方才路上沿街没买着!本来还想给表哥带一块,谁想哪里都在排队,我又怕时间赶不及。”
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咽下去后说道:“表哥居然还知道这个彩头?”
卓思衡的也已经一口吞掉,他笑着说:“我爹从前讲给我听的。”
“那你是在哪买的?”
“我自己在寺里借了厨房做的。”卓思衡看范希亮的嘴长得比刚才吞糕时还大,十分有成就感地打口袋里变戏法般又掏出一个不小的轻便蒲编食盒,“这也是我做得五香糕,给你多做了一份,你带进考场吃,我爹说过,五香糕顶饱香甜养胃补气,当考试的餐点吃最好,比干粮饼子强得多,我照着查到的菜谱买了材料自己昨夜蒸出来的,你拿着。”
其实卓衍从前讲五香糕的好处时,卓思衡并未放在心上,考试前只是想着做一点带着父亲说过的吃食入考场更觉心安,谁知道看了五香糕的配方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东西确实有一定科学依据在里面。
五香糕需要用白糯米和粳米二八分,混合芡实、砂仁、白术、茯苓、人参五种材料磨极细过筛后的粉末,用麦芽糖滚汤拌匀,最后上锅蒸制。
这里面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而碳水本身是大脑动力中枢神经胶质细胞的运作能源,尤其是维持人体平衡、注意力和视觉稳定性的前庭系统对人体内的碳水化合物水平最为敏感,保持足够的碳水化合物可以让大脑时刻状态满格,全情投入思考。而在肌肉和肝脏中储存的糖原,也是维持身体保持活力状态的关键。
五香糕里丰富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像麦芽糖这种优质双糖摄入源,他往里倒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
卓思衡多希望科举能考这些,他现在还能闭着眼写出碳水化合物的分子式。但他没有选择,只能一会儿进去乖乖握笔写好文章。也不能把这些科学知识教给范希亮。
不过他的五香糕只是低配版,因为没有钱买人参,只去药店买了点人参须磨好的参沫代替,这个便宜,他用得起。
范希亮震惊了,他一直受到的教育是君子远庖厨,表哥是他见过的当之无愧真正君子,然而卓思衡一副厨房老手的模样让他陷入混乱……可是那个五香糕,真的是太香了。
似乎知道表弟在想什么,卓思衡豁达笑了笑说道:“我在家乡要养活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不会做饭哪行,生活面前,圣人的大道理或许不能违背,但小道理嘛……有时候也得让让路。”
“表哥,你好会讲道理!”范希亮此时的眼神已经是明亮又闪烁,“我觉得,你比圣人还会说服人!”
“胡说!”卓思衡被他逗笑了,“一会儿考试卷子里还得写文章拿圣人给你的观点撑场面,现在就把圣人抛在脑后还早了点。”
二人说笑之间,时辰便差不多了,范希亮在令字号房,两人离得很远,最后拜别时互相共勉一番,分道扬镳各自寻次序站好。
近千名士子齐聚,禁军牙将装束的人在隆隆鼓声中撕开贡院门上封条,随后与与负责考试纪律的贡院主判立于门前太祖所书“为国求贤”匾额之下,宣毕后,让开贡院正门前路,士子以此道入院。
卓思衡这次入门前没有回头。
检查还是和解试一样,只是又多一轮复查,把戳烂的吃食再戳得更烂,铺盖衣物也细细再验,卓思衡的鹿皮口袋都被彻底反过来看里面有没有小抄。
卓思衡这次有了经验,他带了个汤匙,切碎的糕饼可以舀着吃。
省试结保是三人一保,临近座位相互为作保,只是卓思衡都没看见左右两侧的人,便被关进鸽子笼似的廊屋里。
还是先磨墨,再想别的。
省试依旧大战三日,策、论、诗各一天,与解试无异,只是省试试卷上的封条盖有礼部贡院之印,卓思衡觉得这省试可谓仪式感拉满,考起来真带劲!
——这是没有看到应策时文考题的卓思衡。
当他看到考题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去砸门,高喊放他回家。
这位曾大人不想要命无所谓,可他卓家还有一门家小,他不能死!
考纸上赫赫写了此时朝野内外最火热也是最禁忌的话题:
当然开头引经据典是必不可少的。曾大人表示《史记》和《汉书》都有《循吏传》的单独篇章,循吏就是良吏,是历代帝王最渴求的人才,可是大家翻开《史记》看到,太史公只列了五人,都是先秦人才,而班孟坚的《汉书》列了六个,一个文景帝时的人,剩下五个都是宣帝在位时的人才。后人认为这是他们对良吏的标准不同造成的,你觉得是这样么?那你心中良吏的标准什么?好了,让我们转向现实话题,如今圣上刚刚立了太子,你们还是为了这件喜事开恩科有了答这张卷的机会,所以请回答,你们会给咱们皇上推荐什么样的人才入主东宫辅佐他的太子?你的理由?
一月十八,尚在数九寒天,卓思衡的后背却能感觉到汗水的潮热。
这问题,或许别人答无所谓,但对于他这个戾太子案罪臣的后人,提笔便是一场和自己的较量。
他是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如果说实话,那他觉得,像他祖父一样愿意为太子去死的那种,才是真正的太子良吏;如果说假话,他有一万句的假话能讲,可是真的要这样说吗?
考场安静到落针可闻,想必人人都在专注作答,对于这些十年寒窗进入省试的精英,想要总结出一套自洽的为官选官的书面逻辑其实不难。但对于卓思衡来说,却是一道真正的门槛,横亘在他的未来和他的良心之间。
“其实,有时过度揣摩上意也并非是好事,心声自有恒言。比如科举文章,与其想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出来的就未必是可高中的好文章了。”
卓衍温和的声音自他心底响彻。
“你个性醇和故而不爱作锋锐之言,往往文章文脉清晰明快条理畅顺,却少些芒刺,但知子莫若父,你心胸中有一把从未出鞘的刀,虽不做强烈的主见言语,却自有一份决断的冷静。不过还是要切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到了真正需要你展露自己的时候,一定别再诸多顾虑,若是考题尖锐,你就锐过其问百倍答之。”
卓思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啊,自己在焦虑什么呢?既然这个问题锋利无比,那他或许就是想要个能碰撞出火花的答案,也要一把钢口坚韧的好刀迎上去才能电光火石。
抛开自己的身份,用强烈的心声指引笔触。
进退无碍,谓之自在。
卓思衡睁眼提腕,写下自己省试应策时文答卷文章的第一字第一笔。
第21章
开篇依旧遵循阅读题原则,先写材料再延展观点,卓思衡写这种开篇不可不谓得心应手。他写出太史公评价良吏的角度来自“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认为遵守、执行贯彻国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评判标准,班孟坚则认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关键所在,颇有孟子宏论的风采。
卓思衡此处转笔,写出他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这二人的观点看似分歧,但却都是忠诚的体现,所谓忠诚就是终于国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国家的根本,以此二者判别良吏,就是根据国家的利益来衡量官吏的好坏,因此做官就是要忠于国事,为国而忧劳。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准则。
那么问题来了,我按照这个标准给太子选良吏,会出现什么问题呢?第一,会造成误会,有人会觉得忠诚于太子比过忠诚于皇上是僭越犯上,其实大错特错。太子又何尝不是国之邦本?否则历朝历代为何会这么重视太子的废立?忠诚于太子就是对圣上决策的肯定,对国家根本的维护,其实是一回事,只是很多人乐于混淆这两点,仿佛抓住什么关键的话题,没完没了做文章,这种人就不适合进入东宫辅佐太子,更不适合在朝中辅佐皇上。
“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
好的,骂得够狠,卓思衡觉得心里很痛快,好像替他爷爷和老子出了一口二十年的恶气。
但还没骂够。
他再蘸笔匀墨,继续写道:
第二点,要看时代背景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人才选择来配套此时的政治氛围。让我们回到史料,班孟坚的《汉书循吏传》列举了三个朝代官吏所处的政治氛围,孝武皇帝外攘四夷,他是猛男,于是用猛臣,朝野内外的氛围也是奋发刚强的;孝昭皇帝冲龄践祚,朝政是霍光说了算,但那时有更宽容的舆论环境,比如贤良可以入朝与帝国中枢的官吏讨论国事,才有了《盐铁论》流芳,总之是比较安稳过度的阶段,也给民众打下了稳定生活的基础;孝宣皇帝就不一般了,他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所以事必亲躬,希望能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官吏的表率,在那个时期,官吏都同心同德,共创中兴。以上史料我们得知,政治氛围往往能决定时代的走向。而东宫的氛围其实有时候和朝野的氛围相辅相成,皇上希望怎样培养太子是非常重要的,皇上对国事的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的,东宫的氛围不能和大环境有差异,否则就会营造出不和谐的论调,致使猜疑产生,动摇国本。
“祸歧望氛,疑窦两生,乱国本之始源也。”
卓思衡写完自己读了一遍,心想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瞎子看不出来他在写孝宗废戾太子的原因吧?
第二点写完,第三点也在心中酝酿好了,他一气呵成向论点核心发起猛攻:
第三点,国家需要什么样的太子才是最重要的。这点光是圣上明白没有用,满朝文武明不明白才是关键。有时候皇上明白,但架不住官员装糊涂,也有历朝历代哪个皇上就不明白的,那官员再明白,也只能劝谏,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只不过为了忠实于国事这也是臣子的必须尽力为之的义务。如今我朝正待中兴,朝堂之上需要敢于思考怎么突破的官吏,东宫之中也需要敢于思考如何为国事培养真正能秉持圣上理念的官吏,这样的人辅佐太子,可以使得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同为美好的未来朝发光发热,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猜忌党争之上,让后来者不能专心好好搞事业,还得先清理战场澄明吏治再投入国事。
“先者僭祚而后者忧劳,奋补不及蠹蚀久空,难继也。”
他顿笔后连犹豫都没有,又补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鉴,实非妄断。”
很好,很好,该结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