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亮没有察觉表哥的心思,依旧快快乐乐拉着他进了小间。卓思衡是不怎么喝酒的,他不喜欢那个味道,而他的个性是不到最后的殿试结果就没算考完,也不会放松。可他发自内心地替表弟开心,也为自己的成绩感到满足,于是也与范希亮同饮对杯,共祝对方金榜题名。
范希亮的开心事不止这个,他满脸幸福地告诉卓思衡,自从省试回来表哥那一闹,他在家的日子忽然好起来许多,虽然继母对他还是老样子,可他爹前两日还遣人问问他休息的情况,又听说他膝盖在贡院里挨冻疼痛,请了大夫专门来看,这是从前几乎没有过的。
卓思衡听在耳中却痛在心底。
他体会过父母的垂爱,因此知道这些还远不足够,或许姨丈根本没有那么疼爱自己的这个儿子。但范希亮自姨母去世后便没有得到饱足的亲情,这样一点点关切便能让他欢欣雀跃如获至宝。
眼下还有殿试,卓思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表示自己当天也是太鲁莽了,后来还担心给表弟惹下麻烦,没想到能促成父子关系修补,也算没有白白挨骂。他没有告诉范希亮自己被丢在范府门前无人看管的事,只说后来雇了辆车送自己回山寺。范希亮心思纯良,并未察觉什么,只是抱歉那天人都晕了没有帮上忙。
二人言笑过了,谈及殿试,都是不知到底如何,卓思衡也只是从父亲那里听来过只言片语,但只知道是圣上亲自出题考校,当场誊录再由圣上亲自阅卷,殿试当日便知名次分晓,想来就很刺激。
而殿试与省试发榜时日历来相隔不超过五日,他们的兴奋渐渐被真正最后考验的紧张吞噬,香浓的酒液也渐渐淡去了味道。
“那……那还需要准备什么吗?”范希亮忐忑不安地问道。
卓思衡缓慢摇头:“其实不需要了,趁着省试手热考殿试其实也挺好的。”他其实也有一丝紧张,但不想给表弟营造更焦灼的氛围。
“殿试只答一篇应策时文,时间却比省试短许多,不知能不能写完。”范希亮双手捂住脑袋,显然已经考麻了。
卓思衡看他有趣,笑着倒了杯酒,拍拍表弟的头,将酒杯塞入他手,再自斟一杯碰上去:“省试士子千余人,今日中第一百余人,十中取一,你我得第,便是有这个本事入殿问策,此时何苦忧思,他日自有良策!”
听表哥这样说,范希亮也略有释然,笑着饮下杯中热酒。
二人饮酒克制,未醉而归,卓思衡先去驿站往家中去了封信,后回到洗石寺后先问主持要了些香火,在寺庙殿内烧焚,告祭父母得知自己省试得中的好消息。
在佛殿之中,他的心应该是安宁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在酒楼里听到的话却始终在耳边心底萦绕。
第二名确实不赖,但还是输给了第一。考完的就先不去深想,而即将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挑战。
他觉得让佛祖菩萨保佑自己高中太市侩了,这俩位大能有更重要的事做,于是他便转而祈求父母在彼方极乐继续恩爱同德,再无困顿苦难,然后顺便,顺便让佛祖转告一声父母,由他们保佑自己就足够了。
……
省试发榜的五日后,旨诏吉期,着尚书省典录贡士名册于御前,传众贡士入宫,集英殿天子亲试。
很久很久以后,卓思衡还是能记得自己去殿试那天的清晨,霜露满街柳芽新黄,他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挑战者的决心和求胜欲,去触碰他崭新人生的最后一道大门。
由自己亲手开启新的人生的感觉如此美好。
第24章
本朝建祚初年,天子于崇政殿亲试,后天下大定,学风渐高,士子繁如过江之鲫,崇政殿为日常朝会之所,不若专为春秋两令大宴群臣、冬至诞圣二节设宴亲族而后修的集英殿明阔恢弘,故而将殿试之地换入后者。
卓思衡与一众举子自德庆门正门而入,穿行御道,禁军夹列道侧,军容整肃甲胄明光,他们由礼部官员引领,走过王朝中枢,向集英殿进发。
光是这条路,好些考生已是走得汗流浃背紧张不已。
卓思衡前面那个人后背都透出一丝湿痕。
但也有人走得春风得意,仿佛已是胜券在握名传天听。
集英殿的飞檐率先映入眼帘,微云流去,天际蓝胜湖海,大家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被这肃穆而巨大的建筑压得不能再低。
礼部大小官员早已恭候殿前,由礼部尚书接过引节,带领贡子入殿。
殿内辉煌却不奢靡,既有皇权崇高的彰显,又有典雅的大方高洁,殿廊一周皆已设好帷幔列好坐席,坐席挂有木牌,上书各人姓名。为百人设座后,集英殿中仍有巨大富余空间,侍者屏列,部分阅卷与观礼官员由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首恭候,最前方帝座龙椅仍是空的。
待到举子于殿中站定,礼部官员谒报,再听几声唱礼高宣,当今圣上徐徐入殿。
众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整齐叩拜,而后有人宣读圣旨,旨意上又强调了一次为何开恩科以及圣上如何爱才,并让众人竭力作答,以展才魄,得沐恩荣。
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当今天子,只是他不能抬头,叩谢过天恩,便被领到自己座位前,再拜就座。
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妥当,所有考生人生中最重要一场考试即将开始。
到达此处,卓思衡才明白为何科举是读书人的毕生追求。你达到一层的水平与相应认可,就会得到更高一层的礼遇,这等自我认同高级需求体验,实在很难不令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甘抛一二十年光阴苦对寒窗。
但是他离会当凌绝顶还有一张时策答卷的距离。
殿试不同于所有考试,它由皇上亲自出题考校,题目以宣读圣旨方式公布,答题时限为两个时辰,午时即纳卷糊名誊录,由圣上亲看或由指定官员诵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随议,其余官员传阅,最终天子定夺一甲三名,后二三四甲则由百官评定。
集英殿的安静由皇上打破,他声音自高座上而下,仿佛远处而来,但又沉郁有力:“启卷吧。”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答了声遵旨,而后双手接过近侍手中圣旨,展开朗声宣读题目:
汉孝文专用德化,几至刑措;孝章事从宽厚,人赖其庆。而今岁报重辟,至以千数,寒燠僭差,水旱为沴,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贤鄙之未明,徭赋之未平,法令之屡更,颇欲革而正之,安得无忧而定也?
听完,卓思衡就麻了,全体贡士也麻了。
什么汉朝百科三连考,皇上最近为什么和汉朝对上眼了?
前两卷那些汉朝典故人物用也用得差不多了,还从哪给他老人家找啊?
没完了是吧?
卓思衡比其他人还有一重苦恼:题目里说得“寒燠僭差,水旱为沴”其实就是气候异常造成了各种灾难,他当然知道这种偶发的季节性气候灾害和人类活动有关和地球活动也有关甚至和太阳黑子也有关,但他没法写,他要写就只能把这一类现象归于苍天示警。
卓思衡叹气。
犯难归犯难,题还是要答的,而且卓思衡略微细思,也觉得皇上这道题出得很有水平。首先他说西汉汉文帝擅长用德化治国,效果是润物细无声,刑法几乎都用不上了;再说东汉汉章帝宽容治下,人民生活水平幸福满足;然而皇上他自己面对的局面却是多灾多难,一年报了他一千多例死刑,极其头痛。为什么汉朝那个时候国家可以到达这种水平,现在不行呢?是我朝用人不察?徭役赋税还没整明白?法令调整不够贯彻?你们给出出主意吧,怎么才能让国家无忧安定?
总不能说是皇上您不行所以国不行吧?
况且卓思衡自北方一路南下,所见景象也都是太平祥和,可见圣上并非乱政之主,亦有治下方略,然而许多事情未必如他所愿罢了。
卓思衡磨墨时拟了拟腹稿,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也不再继续磨了,赶紧先蘸一点记下来。
卓衍从来都很欣赏自己儿子的一点,便是他思维敏捷常有急智,却又不疾不徐,稳而慎定。他觉得这是位极人臣该有的品格。
卓思衡前两次考试的表现想必也不会让他失望。
这次也是一样。
棘手的问题令许多考生难于落笔,而这次还有个难度,就是虽然左右有帘幕遮挡避嫌,可前方是没有的,考生的座位绕集英殿一圈,呈环状布局,因此抬头就能看见隔着大厅对面考生的作答情况。有人脑子快想出破题点也快,于是此时早就笔走龙蛇写了好多,有人写写停停措辞慎重,但也在思索之际。可这对那些还没想好文章落脚点的人来说,看着旁人笔飞腕舞,心中满是紧张焦急,心理素质要是差一点,那就更想不出来了。
卓思衡是给人压力的那一类,他写草稿速度当真是极快,习惯一气呵成再从头审阅增删,边磨边写,墨赶不上用,恨不得一手写字一手现磨。他如今毛笔用得和水性笔一样熟练,写题和涂卡一样快,果然是环境塑造人。
一个时辰,他写好初稿,再花半个时辰修改,几处抹掉重写,几处干脆删去以免啰嗦,留下的都是能直切论点的论据,最后的论断也紧扣题目。标新立异不是他的目的,皇上在位这十年,看过至少三次殿试的答卷了,天下英才之多,无论是答案新颖的还是述古的,想必他都有所见识。自己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论点,只给一个新的视角,去探看那些似乎老生常谈的论点,而这往往能发现新的思想火花。这是卓思衡自己经常反复看待问题的切换角度法,如今用来答题,运用得心应手。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字,都是他认真思索的答案,是他真正用心用技巧编织的缜密回答,是他这么多年浸沐考试艺术的集大成。
最后半个时辰誊录抄写转至考纸,几千字的小论文正字正写也是极累的,卓思衡额头感觉到隐约潮热,抄完落笔时,极轻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不是紧张得以纾解,也不是如释重负的松弛,而是一种完成后的满意与喟叹。
这是卓思衡在两个时辰内能写出的最好文章。
在他示意后,封弥官立即上前收走试卷,此时已有不少人交卷,也有许多人仍在奋笔疾书,卓思衡去找范希亮却没看见,因不能探头探脑,于是也无法朝两边寻去,倒是佟师沛在他对面也是刚刚交了卷似乎在放空自己,看到卓思衡,他胆子实在大得很,竟然还敢朝他偷偷笑一下。
但他立即重新垂头,假装在思索和回味考试。因为他爹佟铎一向知道他快笔的能耐,考试前警告他,要是提前太多交卷不好好检查,回来考完也要罚他不许出门,这对佟师沛来说比打板子还要命,当然他爹也没舍得打过他一下就是了。谁知道此时列在集英殿里的哪个大臣是他爹的故旧,此时正替他老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汇报,佟师沛十分警觉,但低头后又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点点脑袋,朝斜对面的卓思衡咧咧嘴。
两个人在少年意气方面脾气相投,都不是刻板老实的个性,卓思衡看没有巡考路过,便也回他了个笑容。
最后一刻钟时,为提醒尚未答完的考生,近侍于御前燃起线香一支,烧毕落笔,但见火灰星点,不就便要烧至最后了。
鸣罄声响,殿试结束。
所有士子无论是否答完,一律停笔,由礼部官员引出至偏殿等候结果。
殿试是不会让人再回家再等通知的,刺激也是刺激在这里,你坐在偏殿,正殿说不定皇上就在看你的文章,想想都有点小激动。而且当场出成绩,下午立即唱名赐第,赏袍笏,骑马出宫门赴期集所。全套流程极其完备,一甲三名可谓荣极。
偏殿内所有焦急不安和渴求盼切都隐藏在沉默当中,卓思衡坐在一侧,不知为什么心思飘忽,想到了一件父亲卓衍说过的趣事:他那一届殿试后,一人因太过紧张晕厥,后来那人点了二甲第十五名,也是极好的成绩,可是因为这一晕,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昏昏进士。
那时他觉得这人好有趣,自己高考也没那么紧张的。可是只有亲身经历才明白这种感觉,命运的审判就在隔壁,此时却只能枯坐等待,何等心焦。
不过他现在想起当初的父亲和自己,想起这位昏昏进士,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倒是暗自摇头一笑,兼具自嘲和释然。
而集英殿正殿的天子于臣僚,皆着眼于国之大计,士子们在隔壁的小情绪他们是浑然不觉的。
皇上已看过几篇,他觉得水平还算属于平均水准,便让礼部官员先读着,听到偶有不错的再细看。而读过的文章都传至其余殿试阅卷官员的手中。
读过五十余篇,皇上反倒觉得,这届士子的水平比去年要厉害许多,有人文辞雅正,陈词滥调也能写出绰约风貌;有人立论严谨,丝丝入扣张弛得度。总之都有一些长处。他略一挑选,便有十余篇摞入内侍掌心,只觉难分高下,不知改列谁为一甲。
但皇上的这种心情,只持续到第六十一篇时策答卷读完前。
礼官只念开论,他便立刻觉奇,要拿过来自己细看,边读边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特别了!
大多数人都从汉文帝和汉章帝入手起论,而此篇上来却先表面态度:皇上,我们先不要看汉文帝和汉章帝,要看当时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遗产,这些皇帝之所以运用这些方式治国,未必是他们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时的环境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