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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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只听到太医的话说了一半,一颗悬着得心终于落下。
  似乎方才是皇帝片刻的苏醒后再度昏迷,但人是没有事了。
  至少他目前所作的一切都是正确且值得的。
  但还没到松一口气的时候。
  屋内另一张床上,青山公主干脆已经跪在床内,牢牢握住皇后的手,双目中的苦痛溢于言表。
  不比皇帝,此时皇后身边只有一个御医在忙碌,似乎血已经止住,但从御医神色来看,却未必安稳。
  太子跪在两塌之间,父亲无恙,此时又去看母亲,带着哭腔询问太医诊治情况。
  卓思衡看见青山公主手臂上也有一道血痕,看样子是去保护皇后时被刺客匕首划伤,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不知伤口怎样。
  可太医救治完皇帝,还要救治皇后,哪有空去看公主呢?
  “卓大人可否能言语一句?”
  这时,罗元珠忽然叫下了他。
  卓思衡不懂医术,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往临时架起的屏风外一步,对罗元珠说道:“罗女史何事唤我?”
  罗元珠面色很是苍白,她似是有难言之处,又不得不开口:“大人且看看赵王殿下……”
  卓思衡这才注意,罗元珠怀中正搂着赵王殿下,可看起来殿下闭着眼睛却不像睡着,仿佛惊厥一般,偶有抽动,卓思衡赶忙去试探额头,却被烫得立即收回手来。
  “殿下发热至此可有太医看过?”卓思衡说完就意识到,不可能的,太医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分心看赵王安危的。
  “大人还能找到其他可来看看赵王情况之人么?”罗女史压低声音,“姐姐……我不敢此时告知……圣驾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险,但包扎换药煎汤服用等事一个都少不了人,刚轮下来的太医又要去救治皇后,可赵王殿下受惊过度,不能不顾,我知卓大人的妹妹是医者仁心,可否拜托大人令妹奔忙,此乃不情之请,若不是殿下如此,我万不敢叨扰。”
  想来那些亲贵都是小伤,慈衡也大概忙完,赵王的情形实在不好,卓思衡看不得孩子受苦,只道:“罗女史先不要焦心,我这就叫人去找阿慈来这里做个帮手。不只是赵王,青山公主似乎也受了伤,若还有他人隐忍未发,也都教小妹先行处理等待帝后均已安稳再令太医诊治。”
  罗元珠松了口气,但忧心却丝毫未减,只故作坚强点了点头。
  卓思衡转头去命人自高台上唤来慈衡,然而丹山公主却又是要哭出声来,罗女史赶忙去哄,她一个人也无三头六臂,丹山公主瑟缩在椅子后罗女史身侧,仍旧浑身发抖抽噎不止,三岁的小女孩哪经得住这般恐怖之景,卓思衡一时忘记公主千金之躯,只当她是个无助可怜的孩子,赶忙去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孩子的战栗立即自他掌心传至心头,卓思衡心痛难当,低声安抚道:“公主莫怕,如今你父皇已然大好,不久他就又能带着你与兄长玩耍嬉戏了。”
  卓思衡是最擅长与小孩子沟通的了,说话也讲究技巧,语气又和他本人天生柔和的眉目一起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感觉,丹山公主因以前就认识卓思衡,此时便瘪起嘴又要哭泣时,索性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卓思衡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撒开。
  而罗元珠怀中的赵王还在不安踢动,她欲去安抚公主又腾不出手,卓思衡见状只好张开手臂,将小小的丹山公主抱起来让她攀住自己的肩膀与脖颈,给孩子一点安全感。
  “除去姐姐和皇帝宫中的贴身宫人,其余人等我皆已让杨指挥使暂且隔开,未免刺客仍有同党再危及帝后性命。”罗女史低声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轻易放心将二位殿下交予旁人……给大人添麻烦了……”
  “罗女史决断得对,是该如此。况且非常之时,我身为人臣也本该为天家分忧的。”卓思衡知道眼下并不是最适合讨论这件事的时机,但也没有时间顾虑,只道,“罗女史,在下有一件事想请问。”
  “大人如何客气?只管问便是。”
  “请罗女史如实告知,方才是否得见任何异动?”卓思衡一边抱着哄着丹山公主一面问起正事。
  罗元珠沉吟片刻,她当然明白卓思衡所言异动所指,最终似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道:“我身份尴尬,卓大人信与不信皆可,但我可保证,接下来每一句所言俱为元珠双眼所见,未有欺瞒。”她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济北王世子和广阳王世子与郡主都跟随而来,可当时太过混乱,我也替姐姐看顾二子未见全貌,可我确实看见,越王同济北王世子交谈之后,济北王世子便自行离去,至今未返。”
 
 
第146章 
  听到这个线索,卓思衡反倒没有之前听说藩王世子一个不在时那样不安,似乎这印证了他的一个想法,然而他缺少证据,也无法向罗元珠言说,只能说道:“我已知晓此事,罗女史如实相告便是帮了陛下大忙。”
  罗元珠摇头道:“圣上得天庇佑,我方敢言及。”
  她是罗贵妃的妹妹,贵妃又有膝下一子一女,作为外戚,口中言说其他妃嫔所出皇子可能的过失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卓思衡明白,罗元珠未必是说谎或者别有用心,她姐姐和皇帝的感情明眼人皆知,又见皇帝如何奋不顾身保护与罗贵妃所生的幼子,众人亦能分明其中舐犊之情的深恩,皇帝若出事,从情感上来说,对罗氏姐妹是最不利的情形,她们没有任何朝中势力,只能孤立无援,罗贵妃会一夜之间从天子宠妃沦落为深宫太妃——毕竟以赵王此时的情境和她们的势力来看,想要夺得皇权实在是难上加难。
  她们比任何人都需要皇帝活着。
  而罗女史是有心怀与抱负之人,怎会不知若眼下圣驾崩殂会为世间带来怎样的混沌?她绝不会眼见于此而不痛心疾首。
  更何况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还这样年幼……
  丹山公主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领,浑身的颤抖正渐渐缓和,卓思衡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抚也确实有效。
  罗元珠看在眼中十分惊异,忍不住道:“卓大人虽还未成家,看顾幼子的本领却和执理学政一般娴熟。”
  两人都是借着带孩子的间歇喘息一二,卓思衡苦笑道:“熟能生巧,我可是亲手带大了三个弟弟妹妹的。”
  罗元珠似乎心有鸣应,缓缓点头道:“我也是姐姐亲手带大的妹妹,个中艰难,我亦有知。”
  这时,二人听到屋外有动静,于是起身查看,原来是慈衡赶来却被拦住,她虽然有虞雍所给的同行凭证,可在皇帝此时下榻的居所前,还是不足以入内,慈衡正要解释,卓思衡赶忙出来道:“杨指挥使,人手实在欠缺,臣妹略通医术,受命前来看顾几位受惊的皇子公主。”
  杨真赶忙放行。
  卓慈衡快步奔至哥哥近前,接过已因哭泣疲累而渐入昏睡的公主在自己怀中对卓思衡道:“哥哥,这边就交给我,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手足是卓思衡最信任的人,他再无顾虑点头道:“好,照顾好几位殿下,尤其是赵王,他似乎惊厥发热,看样子略微不好,我不懂医术,你先替他诊治,再看看青山公主的外伤……但是在这屋内,言行皆要谨慎。”
  慈衡正欲答允,就听内室又是一度惊叹之声,卓思衡以为是皇后出事,连忙入内,但只见太医依旧围绕昏迷不醒的皇后忙碌不迭,而皇帝身边的人却仿佛都躁动起来,罗贵妃的哭声惊中有喜连连涕诉道:“陛下!陛下!”
  太子和越王也都趴俯在床侧连声呼唤:
  “父皇!”
  “父皇儿臣在这里!”
  然后,卓思衡就听到那个本应熟悉却因虚弱而陌生的声音:“孩子呢……阿殊……咱们的孩子……呢……”
  卓思衡能看见太子和越王的背影皆是一僵一震,他的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罗元殊是罗贵妃的闺名,想来私下皇帝就是这样亲昵称呼的。
  一个父亲,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保护下了孩子,而苏醒后更是不言己身只问孩子的安危,舐犊情深至此,莫不使人喟叹帝王之家亦有骨肉亲恩。
  可是在太子和越王的心中,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孩子们都好好的……好好的……”罗贵妃说罢已是泣不成声,“陛下也请保重龙体……”
  “好……都好……”皇帝似是在极大痛苦中说完这些,声音随之渐弱,再度阖上双眼。

  太医忙前一步探看,禀告道:“贵妃娘娘,圣体虚疲皆因头痛至损,需要休息调理,除此之外大体上是无恙了,娘娘切莫慌乱,一会儿药汤齐备,先请陛下入服,再看是否需要施针镇缓。”
  罗贵妃谢过太医,仿佛终于心愿得偿般双手合十,也闭上双眸。
  卓思衡原本生怕皇帝是回光返照,这样一听,也又放下心,他看了看表情恍然无所依的太子,只见太子急切问道:“太医,那我母后……”
  “皇后娘娘凤体……臣尚不敢言……”太医略显迟疑道,“还需再行救治才是。”
  一直看顾母亲的青山公主听了此话忽得又落下泪来。
  她始终握住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忽然,她觉得掌心似有微动,连忙叫道:“母后好像醒了!”
  “母后!母后!”
  太子膝行至母亲床畔连声呼唤,一直在皇后身边施针的太医也赶紧再度号脉,只见皇后已经几乎失去血色的面容上,那双仿佛疲倦至极的眼睛微微张开一道缝隙,卓思衡亦心悬其间,此时却除了祈祷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庇佑这母子母女三人也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再续上参片。”太医总是显得比旁人更镇定些,但额头上也渗出了汗,他吩咐完毕一连抽出三根银针,针针刺入皇后的手侧心脉之上。
  皇后此时动了动口唇,公主与太子不由得屏息安静下来。
  “阿煦……阿婉……”
  她声音极弱,卓思衡勉强能听清她在呼唤自己的两个孩子。
  “母后,我在这儿!哥哥也在!我们都没事!”青山公主极力忍耐哭腔,尽可能清晰大声道。
  不知皇后是否听得真切,她发出一声痛苦细微的呻吟,缓缓地倾吐出一口仓促的气息:“我的孩子们……”
  “母后!”刘煦不敢去动母亲正由太医施针的躯体,只能伏在床边十指死死扣入软塌里。
  “别哭……”
  皇后说完这两个字,缓慢阖上双眼。
  刘婉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恐得看向太医,刘煦已是呆愣住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不只是他们,其余在场之人,无不被皇后流连子女之情所彻动,皆默然哀恸。卓思衡觉得心如刀绞,好像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即将失去双亲的那两个时刻,那种无力回天又拼命想付出一切去拯救和改变的痛苦朝两个方向将人活生生撕扯开来,所有经历过的悲伤在这一刻仿佛从未过去。
  卓慈衡在探看赵王病情,却听得几声太子公主仿佛要失去母亲般的凄厉呼喊,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
  罗贵妃与罗女史皆是恻隐而垂首润目。
  太医再抽出几根针来,这短短几针却如此漫长,卓思衡十指蜷曲关节发白,他看着太医再将切好的参片送入皇后口中,须臾后又查验脉象,再去抽针,也不知反复几次后,太医终于自皇后床边站了起来。
  太子和青山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个人一生中可能出现的最惊恐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心脉护住了,暂且没有大碍。”
  太医也仿佛长长得出了口气,即便不雅此时也顾不上仪态,拿袖子去抹掉额头已汇聚如注的汗滴。
  卓思衡也深深得叹出一口几乎让他憋闷至难以言喻的气息来。
  但他的慨叹也只能有这样一声,不比此时喜极而泣的太子和青山公主,因为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需要思考的事。
  其中一件非常特殊,与其说思考,不如说是决断。
  他必须做一件非常不愿意做的事,而且就是在看起来很不合时宜的此时此刻。
  卓思衡静静看向仿佛劫后余生般涕泣的太子……最终还是皇后的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太医逡巡一周,最后朝罗贵妃禀告道:“贵妃娘娘,臣有一言。眼下帝后的情况……实在不宜移驾,可这间屋宇太过简陋窄小,不若暂且先将人请出去一些,方便照料,帝后的汤药都已在煎熬,此处人多眼杂,也不适合伺候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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