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比卓思衡还更辛苦的人其中一个必然是慈衡了。她在晌午时刻才回来,人已累得走路摇晃,若不是虞芙送她回来,卓思衡真不知道妹妹一个人是否还能走得了这样远的路。虞芙自是担心慈衡,也担心自己的哥哥,她连问卓思衡好几个问题,卓思衡能说的也只是虞雍去古坛场大营调兵,至于此时行进到何处,他实在无从得知。不过虞芙牵挂兄长的样子实在可怜,卓思衡让她不如就在这里陪着慈衡,两个人也好作伴,她哥哥也会放心的。
然而善荣郡主不放心虞芙一个人在这样混乱的时局下在外面太久,只催她回自己身边,虞芙只好领受并感谢卓思衡的好意,自行离去。
卓思衡扶着慈衡到里间休息,关心过妹妹后才开口问道:“赵王殿下可好些了?他发热可是受惊过度?”
“是小儿受惊之后引发的热癔惊厥,现下热已经退了。”卓慈衡说道,她的声音里有一股难掩的疲倦感,“可之后怎么样还得看这几日调息怎样,不只是赵王,小公主也受到了惊吓,哭闹不休,但凡离了人便不行,怎么都不肯入睡,我又给她熬些小儿安神的药,这会儿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
两兄妹皆是沉默。
“大哥,做皇家的孩子真的好惨。”慈衡打破沉默叹息道,“人间之人各有各的凄惨彷徨。我在咱们家乡和京郊行医时,见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食难果腹,得了病也是朝不保夕,再想想我家当初的景象,只觉悲凉。今日见到皇家这样的情形,我也不能说心中半点难过没有……我知道这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我的心竟然是一样的,一时叫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就是因为我们阿慈有苦海慈航的菩萨心肠,对众生之苦都一视同仁。”卓思衡柔声道,“既然不知怎么说,那也不要去想,快去休息吧,你姐姐弟弟因为担心你一夜未睡,也去教他们安心。”
慈衡今日的叹息怕是比之前她那二十余年加起来还多,入睡前也仍是压抑憋闷不知从何言起,干脆眼睛一闭,听哥哥的话,什么都不去想了。
当日晚些时候,虞雍携三千禁军精锐抵达行宫护驾。
此时皇帝已然苏醒,听到这个消息连说了三声好,直赞虞雍果敢过人,是天生的将才。卓思衡知道后心中忍不住去怀疑:皇帝其实早就醒了,但他一直在装昏迷罢了,只等禁军抵达万事稳若泰山,他才能放心醒来主持大局。
那不如让刺客敲得再狠一些,直接昏到沈相回来岂不更妙?卓思衡不乏邪恶得想。
毕竟这是这是卓思衡人生中最混乱的一个夜晚。
而当混乱终结,等待他的不是平静的生活、顺遂的仕途,而是更大的骚动。
这是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不只是他,其余人也预感到朝局或因此次行刺即将面临一场淘洗,其中最闪耀的三人,莫过于高永清、虞雍和卓思衡。
此次风波除去身为皇帝至亲的长公主和太子,其余主事之人皆为本朝新贵,无论是高永清、虞雍还是自己,无人年纪超过三十岁,他们皆由皇帝亲手拔擢,所处境况和未来全然不同于景宗一朝的旧臣。如果说原本三人只是同一代中最有可能上位的佼佼者,那么此次风波后,几人的青云平步将毋庸置疑。
毕竟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些年皇帝一直在为朝局中的“新血”铺路。
虞雍十几岁时就被皇帝以“历练勋贵子弟,业不愿假于非亲”的名义扔去边关摸爬滚打喝西北风,当然这其中也有虞雍和他爹关系不和的缘故在,但皇帝愿意摆出替父子两人各找台阶下的渠道,也就代表此事是有意为之;
高永清更不必说,即便自入朝以来得罪人无数,他御前宠臣的地位却分毫没有动摇,除去在边地一带锤炼的那次“贬谪”,之后一路晋升不可不谓风雨时若,入御史台后更是屡得圣赞,光是棘手又得罪人的案子都办了不知多少个,虽次次雷厉风行使人诸多微词,但圣意如此明昭,谁又会拿有错之人的得失去触天子的霉头?
至于自己……当然是比不上前面两位如此春风得意,可是,卓思衡总是在想,他所走得路似乎也都是被皇帝安排妥当,仿佛每一次下脚前低头,都能看到一道道阶梯沿级而上……
他又被皇帝视作哪种臣子?或者说,是权力这棋局上的哪颗棋子?
果不出所料,待皇帝略好些后第一件事便是召见高永清。
此事和刺客有关,卓思衡万分感谢自己在当时那样混乱的情况仍然记得提醒永清贤弟不要去审问刺客,他清楚记得皇帝对当年景宗赐婚之事的芥蒂和其中不为人知真相的防备,他不会愿意让人知道这件事,那么只要没有去审讯刺客,永清贤弟便是安全又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皇帝第二个召见的人是虞雍。
这也在卓思衡意料之内。要是他是皇帝,那也先打听一下自己现在手上有多少武力可用,此时防务如何,是否足够安排下一步计划。
但是,卓思衡却一直没有被召见。
直到三日后,禁军兵马司其余部队皆至,手持金鱼符去调兵的沈敏尧率领三万甲士归来,此时皇帝已能下地行走,一直侍奉在侧的长公主与皇子们皆被屏退,在与沈相两个时辰的叙谈后,皇帝才宣召卓思衡觐见。
卓思衡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被迫爬起来穿戴整齐,见到皇帝时的错愕将最后一点疲倦也席卷干净。
短短三日,皇帝仿佛老了十岁,鬓边乌发隐约闪出暗淡的银光,他正在小花园中散步,这是御医的嘱咐,因四肢麻痛尚待恢复,皇帝被建议勤走动少久坐,于是他这几日召见大臣都是在这样的踱步中会面。
看着皇帝寸步缓移的模样,卓思衡心惊肉跳,心想你可千万别这个时候顶不住啊!
当皇帝开口说话,听起来底气仍在,到底是四十岁上下春秋鼎盛,也没有各种古往今来作死皇帝的不良爱好,身体素质也是要好一些,卓思衡才放下心来。
“你做得很好。”
这是皇帝对卓思衡说得第一句话。
那确实,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卓思衡很想这样回答,可说出来的却是:“臣不敢妄自议功,事发突然之急,多亏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心碎苦忧之际仍能以力擎天,臣所作皆为臣之责,今见陛下身体康泰,所行便为所得,不敢居功。”
“你不敢,那此次也是无人敢再称功了。”皇帝的头上缠着明黄色三指宽绒带,里面似有药包散出微苦的香气,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来缓一缓头痛,也在这其间看向卓思衡道,“朕自己的妹妹和儿子是什么样朕心中再清楚不过,他们都说你居功甚伟,那必定是肺腑之言,你能临机制变尤其是留下当场的人证来,此等急智便是留侯在世也可比肩一二了。”
皇帝的比喻里总是带有暗示的,比如他说卓思衡是留侯张良,那目前来说自己不但安全,还非常合他心意,可要是说自己是淮阴侯韩信一般的足智,那就可以回家让弟弟妹妹们打包好行李,准备再去流放地常住吧……
这时候再谦虚就不礼貌了。
“不怕陛下鄙夷,臣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凄厉之景,待时局转安后想要休息,却久久不能入眠,闭眼便是当日之景……今日疲极累极方才阖眼。”卓思衡的黑眼圈的的确确不是假的,因此他的这番话就显得十分真实恳切,“臣之希望,再无让臣施展所谓‘急智’的机会了。”
皇帝听罢也是一笑,双手优哉背在身后,口中却冷不防道:“有了这次的历练,今后朕也放心将更重的担子交给你了。”
这句话完全超出卓思衡的预想。原本他以为,皇帝找他来是问清当天发生的全部事项,尤其是藩王世子一事,可显然皇帝并不打算聊这个,话锋已转至他的仕途和命运上,自己押题失败,准备好的答案一个都用不上。
不过没关系,这道题他可以现场作答。
“臣深感陛下隆恩,但若凭此次险难论功,臣以为不可。”
“哦?为何这样说?”
“帝后遇刺,臣下却论功,岂不今后人人盼着朝堂出事?”
皇帝听罢大笑道:“朕懂你的意思,古人云‘帝王始崩臣下论功’是国祚将亡的预兆,可朕不是还好好的么?不过是想你给群臣做个表率,也不只是你,虞雍和高永清也在内,都是此次该赏之人,他们两个倒是原任擢升便够了,可你再往上也不过还是在国子监一职上,岂不屈才?朕得好好给你想个新去处。不过你也别担心,朕知道你心忧学政,自己主理一半不肯放手,还是等你做个满任再来调度也不迟。但有一件事,朕是不愿再等了。”
卓思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会又提什么给赵王教书这种性质的工作吧?
皇帝这次没有任何迂回,只看着卓思衡说道:“朕打算给两个年长开府的孩子派些差事,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觉得这差事该怎么派才妥当?”
第150章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就像是老师向前面两个同学提问说,请回答一下这个字的读音、下面这句话中哪个是错字;而当轮到自己时,老师的笑容消失了,他说,卓同学,请你现在马上立刻写完我这篇命题作文,就在黑板上。
皇帝就是这个偏心眼的老师。
同样是大臣,永清贤弟和虞雍那小子肯定不会被问及这种问题,怎么他就必须在送命题的边缘激流勇进?
皇帝如果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话少一点主观理解,可能自己的日子会更好过。
好在他只是抱怨,但其实已经习惯,腹稿即刻草拟完毕,当场就可以作答:
“臣不能贸然回答这个问题,还要知道陛下对二位皇子的寄望和期许才可判断。”
皇帝倒是慢悠悠笑着道:“你现在也会试探朕的心意了,是担心行差踏错么?”
皇帝被砸了脑袋后,说话的弯绕程度骤然降低,卓思衡一时不习惯,可他很快明白,或许是死亡的阴影让皇帝开始考虑一些从前未曾考虑过的事情,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试探,而是一个悃愊无华的意见收集。
与死亡的擦身而过让皇帝需要一个答案。但卓思衡也没掉以轻心,当年他是全程目睹了皇帝如何为赵王铺路搞出一番安排,让最终受益者能够安享尊荣,此时这个问题卓思衡也不能立时判断是否是圣心深处某个答案的铺垫。
所以,他的回答需要兼顾真诚的狡猾。
“陛下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二位殿下如今要进入朝堂,如何安排既是陛下家事,又是国之政事。臣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替自己赚得几分安然的余裕,而是想知道在陛下心中此举究竟是为家事还是为国事而问,自然这两者臣也有不同的答对。”
“如果是家事呢?”皇帝听过这番话后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向卓思衡。
“那臣以为该陛下该询问长公主与其他可信亲贵,臣为外臣,不敢擅专。”
“如果是国事呢?”
“那臣以为,朝野内外此时任何政职司务,都没有适合二位殿下之处。”
皇帝看自己的表情让卓思衡以为是自己脑袋被砸了。
“那你便是反对此二子开府执掌庶务了?”从语气听,皇帝这回是真好奇了。
卓思衡心中冷笑,想着要是我立刻罗列出几十个适合你两个儿子的位置,你不会胡思乱想我早就有另谋他路的贰臣之心才怪,有些话就算皇帝表现得再真诚,他都不会直说。
“皇子及年而开府,乃是我朝历来之约,虽无纲则,但亦有传俗,陛下此举并无不妥。然而二位殿下从未沾染俗务,个性又质朴且淳意,若去机要之处执掌要务,只怕会一时不得要领难以上手,可若只是分个赋闲差职,又有人要说陛下不重子嗣又或非议二位殿下的心性智略才干,加上此次风波……万一有人心怀歹意,将尚且年幼的赵王殿下攀扯进来,说陛下倾侧袒私,难免就会有人私押贰主心存剧乱,若引发党争与夺嫡,岂不令朝局动荡维治不稳?臣不能不顾及此等大事。”
从皇帝看自己的目光中,卓思衡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皇帝不惜性命去救小儿子赵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实,如果这时候皇帝薄待两个皇子,那岂不就印证了他对幼子的偏心宠爱?到时候自然人人站队赵王,夺嫡之争所导致的政治崩坏会覆水难收。
所以,虽然卓思衡无比清楚人心本就偏歪,视骨肉而公平对每个父母来说都是考验,但他希望自己的话能让皇帝明白,偏心可以,但不要过分,满朝文武没有人是瞎子聋子,也不是人人都是傻子。要是不想放权,那就别让两个皇子出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如果想放,那就想清楚真心要历练儿子用作社稷之基,还是给那个最爱的小儿子铺路。若存后者之心,不如不放。
皇帝在与卓思衡的安静对视中,似是感觉到那种委婉却坚毅的态度,不一会儿,他率先缓缓收回目光笑道:“是这个道理,大多英明君主之所以晚年颇显力有不逮,无不因继天立极之事骚惹朝政,使得前所积淀反倒化作弊病之源,好似为乱而治,实在触目惊心。朕不敢以圣天子自炳,但也不会令事态至如此地步,你大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