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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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佟师沛却没有生气也没有异样,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卓思衡,郑重点头道:“卓兄的教诲我铭记在心,你我帝京再会。”
  待卓思衡回到船上,两船各自开拔后,佟师沛身旁小厮伸长脖子看了又看,急切道:“三少爷,那可是老爷给您的肃州古砚!这可是前朝的好物件!您不考科举老爷都未必舍得!您怎么就借给一个穷酸书生了!万一他不还您可怎么办啊!”
  佟师沛笑道:“旁人眼中只是块普通砚台罢了。更何况卓兄是一定会还我的。”
  小厮再心疼砚台,听了这番话也只能作罢。跳板已拿,客船渐远,卓思衡站在船头与佟师沛道别,小厮回想他方才言语,虽然大半内容自己听不懂,然而那种语气他是熟悉的,心中一动,气也全消了。
  客船消失在冻雾后,小厮还是憋不住心里的话,轻声对仍站在原处的佟师沛说道:“三少爷,我听这位卓公子方才和您说的话,好像从前大少爷在时常挂在嘴边的,语气也很像……”
  佟师沛只是看着客船消失的方向,许久也未言语。
  另一边卓思衡看到佟师沛的船消失才回自己船舱。
  好险,幸好是佟兄秉性宽宏心胸磊落,换了未熟悉的他人,怕是白眼都要翻自己到天上去了。他边想边将窗户撂下关牢,再小心翼翼撂下借来的砚台,免得借来人家的东西再飞出去。
  说来也怪,这砚台摸着和自己用得那些个都不大一样,质地胜石似玉温凉得益,摸着像触碰肌肤,研墨时没有半点阻塞感,大概一定不便宜。
  卓思衡磨着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说话行事,如今到了帝京,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尤其是与人相交,更是不能自言语上大意。他不是次次都会碰到表弟和佟兄这样与自己个性脾气都合得来人也真挚的亲戚朋友。就像此船行于水路,不小心撞上其他船只,无法预计对面的船会骂不长眼睛还是邀请乘客悠然品茗赏雪。
  他也是时候需要调整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了。
 
 
第16章 
  自北朝南沿运河而下,所见皆是雪后的沃野平原,万顷银白覆盖大地,夹岸杨柳也摇曳着光秃秃树枝上的积雪,随北风抖落满身晶莹。这一道沿途城镇繁密,小不过百余户人家县乡,大则有乐陵、上元这样的州府名城,然而船头担心凌汛,不敢逗留恐误船期,只是在部分城镇稍作补给又立即启航。
  运河最后也是最大一座城便是帝京了。
  近京城十余里处已有人烟繁盛之景,遥遥就能听见船靠岸时纤夫的号子声,货仓脚店比比皆是,几处闲置打谷场里还有小孩子嬉闹。随着运河上的船只渐渐增多,客船的速度也慢下来,他们通过两处长桥到了帝京近郊,然而这里在卓思衡看来,热闹更胜宁朔城的正街市集。
  朱漆斗拱翘檐欲飞的金水门出现眼前时,真正的天子脚下帝王之城初次向卓思衡展露出自己的繁华盛景。
  帝京处于天下正中,隆冬寒意不及北方浓郁,城门城墙也未见积雪,漕司衙门探出一半在水中,连带附近的望火楼也都是高大建筑,简直要遮掉他一半的视线。而远处近处都是临水的茶肆饮食店面,客人对运河吵闹已是见怪不怪,各吃各的,看都不看过来一眼。
  他之前有过肖想,若是到了帝京,必然要在心中将父母所讲的景象与自己所见好好比对一番,但如今穿过金水门,穿过昌盛水道,与两岸无数行人和店铺人家打过照面后,他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对谁。
  “爹娘,我先一步回家啦!”
  下船后奔波忙碌起来,这份不该属于他的“乡愁”也消失无踪,卓思衡先找到个暂时能落脚的客店,再去之前同范表弟商量好的驿站存了自己抵达和暂住处的消息,最后才打听了礼部的位置,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正在明晦交接之际,他决定还是先吃点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再去点到报名。
  客店房钱贵,伙食更贵,正在他打算出去转转找个小摊饱腹的时候,范希亮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自回京后就让驿站驿卒留心卓思衡,待他来存信便赶忙去告知。
  范希亮坚持要给卓思衡接风加庆贺解元头筹,拉他去了一家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酒家,点了一桌子菜,满是欢欣地讲着自己给卓思衡的安排。
  “你给我找好这两个月的落脚处了?”
  卓思衡诧异于范希亮的办事效率,心中温暖,但还是不想让表弟破费决心婉言拒绝,谁知这次从来说话慢悠悠的范希亮却率先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表哥要说什么,不必担忧,这个去处……其实也没那么好,自然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用了些米粮,但如今帝京脚店客店愈发贵了,又至年关,好多民宅也不留外人住宿,我在城外给表哥找的这个落脚地其实是个寺庙,那里我当年随母亲上香时有去过几次,幽静宜人,住来读书最是安静不过,更何况他们只收些米粮当做供奉,我真没花多少银钱,只怕表哥还嫌弃郊外路远,走动不方便。”
  能有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备考,吃睡无需发愁,这已经是不能更好的安排了,千万感激之念汇集在心,鼻腔里也有股酸涩泪意,卓思衡也知此时再怎道谢都轻飘飘的,多年深厚情谊,唯有此后共作手足方可报还一二,想必这也是表弟心中真正所求,换作是他替弟妹奔波,也必然不为什么感谢报答,而是真心实意想要家人和睦安宁,共度幸福的时光。
  但他还是郑重先谢一次,再捡了些路上见闻说给范希亮听,对方果真先听答谢就怕得不行,直摆手说一家人就别再说这个了,而讲到后面,表弟眼睛都是亮亮的,不停拉着他追问。
  卓思衡觉得这个表弟比悉衡更像小孩子些,自己出门后,只有慈衡最爱打听外面趣事,悉衡总是一言不发,如果自己说,那他便安静地听,如果自己忙别的去,他也就一个人读书,从不发问也不好奇,往往显得比自己还像个成熟的大人。
  谈及自己和解试第二还有撞船偶遇雪中品茶,范希亮也是大觉此人有趣,听卓思衡说那人似乎也是家资颇丰,心道帝京中的世家子弟表哥肯定一个不认识的,便问是这宁兴府第二姓甚名谁。
  卓思衡还未开口,一个人溜进了他们吃饭谈话的雅间。
  那人是范希亮的亲随,之前在宁兴府时便跟在身边,他眉眼带着急切和担忧的神情,也不顾卓思衡还在,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范希亮身边催促道:“少爷,方才我看又有人往咱们府里报信去了!赶紧回家吧,回去晚了老爷又要罚您。”
  范希亮原本因兴致勃勃而红润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慌张起身满怀歉意道:“表哥……家里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家庭生活比较复杂紧张,卓思衡是知道的,但这样怎么看都不是单纯有事,卓思衡略微沉吟,拉着他重新坐下:“有什么事不若和我先说说看?”
  “卓家表少爷!您就让我们家少爷回去吧!”亲随快人快语急切求道,“上回咱们少爷到宁兴府找您去的事儿,被随他一道考试的几个府里嘴碎跟班告诉了老爷,少爷没敢说是找表亲,只说是考完北上逛逛,结果挨了一顿训和家法,在祠堂里跪了三天!这回跑出来若是再晚回去,指不定被那些混账怎么编排给老爷听。”
  听完这番话卓思衡再看范希亮的表情,便知全是真的。这样卓思衡更不能眼见范希亮的处境不管,他让表弟先别着急,又问几句平常他们父子相处的细节与府里情况,心下立时有了主意,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策细细讲来,范希亮本是坐卧不安,但听了他的话却渐渐平静,只是仍有犹豫:“这……这能行么?”
  卓思衡的笑容总能让人倍感镇定,此时他也是这般从容笑道:“姨夫若真像表弟平时说得这般,那一定有用,我爹在时常被找去给乡里乡亲的家中琐事评理,但凡父子之间,我想无论宦官还是农家,这一套总是相通的,你尽管一试,我不敢保证以后怎么样,可这次你必然不会受责罚。切记我的话,回去一定要照说不误。明天我们一道去礼部报道,咱们在客店见。”
  从来没有人给范希亮处过主意如何在家中自处,也没人这样关心他怎样同父亲相处又是不是挨罚,他也根本没倾诉过家中的苦闷之事,告别卓思衡后回府的路上,范希亮心中又有不安也有满足:哪怕今天挨了罚,但得了愿意替他着想的手足,即便如此也是值了的!
  范府门前有人探头探脑,见大少爷归来便一溜烟跑了。范希亮身边的亲随名叫范永,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看到这一幕怒从心头起,忍不住道:“又去给那烂嘴婆娘报信!”
  范希亮怎会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何如此轻易进入到父亲耳中,还都是被歪曲扭折过、怎么难听怎么说的,可到底是他继母,他有必须要守着的礼数,只得认命。但今天,他忽然生出一丝古怪的勇气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也能试着扭转一下这样往复了许多年的无奈。
  果然他一踏进府门,就被父亲传至书房。
  范逊四十岁上下年纪,体态发福,十分有富贵之态,然而此时面色不善横眉立目,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那份富态显得便有几分凶恶。
  他见儿子垂首进来行礼,便怒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摔碎手里的茶杯,指着范希亮怒道:“省试年后便考,去年落第不见你知羞耻和努力,又是这副不争气的德性!什么时候了还和人去饮酒作乐,这个时辰才知道回来?你是家中长兄,如此不成气候,怎么给你弟弟希堂做榜样?我看他小小年纪比你是强得多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有功名傍身了!而你只知每天玩乐消纵,拿家里银子出去摆谱乱洒,好个公子哥,好个范家大少爷!”
  范希亮听到一半时已是眼眶发热心中酸涩,他很想解释自己这一个月便只出去了这一天,剩下时间都在家中读书,每个月也只是拿该拿的月例,不曾去账房随意佘取,连今天给表哥接风摆酒的钱都是他寻常攒下的。但话到嘴边,他又想起卓思衡的叮咛:你父亲说什么,只说是,顺着他说,不能解释,先认错,再迂回。

  于是他便强忍着辛酸,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如此晚归让父亲担忧生气,是儿子不孝,请父亲保重身体。”
  往常自己怒斥一通,儿子都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急切辩解,话又越说越乱,很不成器,范逊便越看越气心想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没用的畜生来,今天不知怎么,儿子转了性子,竟然知道认错,甚至忽然言语里还有些孝顺的意味。范逊从怒到疑,但还是看到范希亮便想起许多先前的不愉快,冷声道:“早做什么去了?你老子要气死了才知道孝顺?说!今天做什么去了!又是和谁!”
  “儿子不敢欺瞒。”范希亮深吸一口气,咬着卓思衡教他的言辞,恳切道,“今日是同之前解试时认识的同榜会面,他家亲戚与此次主考曾大人有些往来,儿子曾帮过他些琐事,所以今日他请儿子共饮,一是想感谢,二是想告诉儿子些省试事宜。”
  听到这话,范逊略微愣住,他没想到木讷不通事理的大儿子竟然还有些经济仕途上的朋友,可转念一想,莫不是这混账小子为了逃避责罚欺骗自己,猛拍桌子喝道:“胡说!你身边什么狐朋狗友当我不知道么?”
  “父亲大人明鉴!”范希亮语气又是急了,还好此时卓思衡的提点重新在他脑海中浮现:要从容不要着急,偶尔甚至挂着笑容说些道歉的话也是无妨的,哪怕你在挨骂,要对自己说的话有信心,才能让别人相信,亲爹也不例外。于是他努力又带歉意又温和地露出微笑来,放慢了声音:“父亲息怒,儿子也不是总那么不争气的,这次却是真的知道了些关键。”
  果然范逊看儿子竟然还有笑意,心道难道真是有什么内幕不成?面子上却还挂着,冷哼一声背过脸去,却是沉默不语让范希亮说下去的意思。
  范希亮此时脑子里空白一片,唯有卓思衡的话在其间闪烁:
  夸他,说出最重要的关键前,往死里夸你爹!
  “父亲在公事上勤勉又从不阿谀攀附,不了解许多内幕也是应当的,这是父亲清廉官声的根本,儿子十分敬佩,但此次省试儿子只想努力给家中增光给父亲在朝中赚点脸面,便去了这趟酒席,还请父亲原谅。”眼看范逊面色缓和看向自己,范希亮才继续说下去,“同榜朋友告诉我,曾大人是圣上近臣,常常君臣共话些文章诗词,特别是汉魏六朝的赋文曾大人平常在家中读得最多,在圣上面前也常有宏论,如今他被点为主考,我们虽不敢妄加揣测,但多些准备也还是好的。”
  “你那个文章水平……罢了罢了,若真是如此,这次我看也中不了。”范逊长叹一声说道。
  范希亮心中微凉,那种酸楚凄凉的感觉愈发浓了,只是卓思衡要他不管听了怎样的冷言冷语,都要坚持说完,断不能半途而废,才强撑着笑容道:“儿子亦是自知文章不过尔尔,但也不能因此消沉而辱没家门和父亲颜面,更是要奋发的。之所以回来这样晚,不是一味只知吃喝,而是绕路去了朱雀大街的澎潮斋买来了两本汉魏六朝集赋。”这是卓思衡要他无论多晚都要买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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