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哀恸催逼之下,佟铎再度剧烈咳嗽,刘溯已是眼中含泪,送水抚背,俨然一子。
佟铎许久才平静下来,此时刘溯移身至老师面前,长揖而跪朗声道:“老师不必担忧,方则如我弟弟一般,他明日之忧便是我今日之愁,今后我必然如待亲弟一般照应他。”
佟铎降身扶起刘溯,二人又是一番哀叹,夜寒凝冰,堂外庭中已是有雪纷扬。
成片的雪絮融化在佟师沛微垂而悲伤的眉眼间,润湿长睫。他静静站在门外,抬头望向幽深玄秘的空寂,那里正是此时无声落雪的来处……
雪下了足足一夜,第二日贡院放榜时,仍有细小雪霰在北风中欢畅舞动,许多士子见到解榜也跟着一起手舞足蹈,但另一些便垂头丧气,原地晃上一晃,丢了魂般将自己的躯壳挪开。
卓思衡昨夜吃饱喝足,睡得很是安然,早起甚至还看了会儿书,原本他还是有点忐忑的,然而见了悉衡抄书字迹,方规正矩颇有父亲风范,他忽然静下了心,不再杂思,待到差不多放榜时辰才动身出发。
等他踏雪而来抵达贡院时已是解榜张出人头攒动,好多人自早便等在此处坐立不安,此时更有一些仆役随从之类的,奔走大喊:“中了!我家少爷中了!”赶去附近停靠的马车里报喜。
卓思衡一时挤不进去,好在个子高,仰头瞧去,只见榜首之名不是自己又是哪个?
解元,宁朔郡卓思衡。
还好还好,他也曾经拿过省高考状元,这般场面是见过的,宁兴府解试虽说是北方四州加宁兴府士子一同应考,但说来也和省内高考差不多。虽然只是第一关解试,但解元也不是过了的人都能拿到的殊荣,他如今斩获此等骄荣,心中真希望父母和其他家人都能在侧,与他共话此时欢欣。
卓思衡以为自己经历过此等荣耀,应该很平静,可是还是心跳加了速,手心发了热,顿时天寒地冻也是不冷,欢欣鼓舞证明自己后,恨不得立刻冲上金殿,摇着皇帝老儿衣领让他赶紧给自己出题,他趁热还能再刷两道!
此时涌动人群不知不觉将他在踌躇满志中推至榜前,这里的士子们已是议论纷纷许久了。
“此解元籍籍无名,也不是州学的人……”
“我从未听闻此人……”
“这个解元你们谁认识?莫非是谁家家学子弟?”
有个人嗓门最大,听着竟有点熟悉,卓思衡自欢畅中回过神看去,发现竟然是自己入北都云中城赶考那一日,在东望楼内讽笑自己的士子。
心情大好的卓思衡忽然起了一丝玩心,他突然回过头,带着笑意故作神秘道:“这个卓解元我知道,他可不是人。”
榜前众人莫不惊诧,都将目光汇聚到这一脸纯善笑容的小子身上,有人已是窃窃私语,有人大为不齿斥责他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他……是什么?”之前曾言语羞辱过他的士子忍不住问道。
“他啊……他是山沟里爬出的大狗熊!”
说罢,卓思衡心情不能更好,也不再看周围人各异的眼神,扬长而去。
第15章
宁兴府府尹卧病,由少尹代替在府衙为解试头三名设宴。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赴宴——如果他之前去过的乡亲红白喜事吃席不算的话。
他还是那一身范希亮寄给自家的旧布袍,其实这布袍的做工用料很好,内衬锁了夹棉,又暖和厚实又耐磨,只是看上去布料略显陈旧粗糙不够精致雅观,然而若要看起来就很贵,想必帝京至朔州路途遥远,也到不了他的身上。
不过许是此次解试前三名都出身寒门,宴饮当日,卓思衡见其余二人也是和自己一样深色布袍无有锦绣,第二名叫佟师沛的少年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谈话间总是笑面盈盈,又见识广博,很是和气健谈;第三名姚可安大概三十来岁,他便稳重严肃许多了。宴上刘少尹也是热络之人,问了他们许多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卓思衡讲到杏山乡风光与父亲的乡学时,刘少尹颇为感慨说了句:“凄凉寂寥地竟也有如此学风家传!”
这样的宴会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趣,只是卓思衡有点奇怪,刘少尹特别爱问自己问题,从家里到乡上,自己和父亲的身份都写在家状上一看便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流放地曾经的罪臣家眷,却只字不提,不知是不是在其他两人面前给自己留些隐私?
就连第二名的佟师沛仿佛也对自己格外感兴趣。
卓思衡不擅饮酒,村酿甘浑没有什么酒劲儿,遇到宴会他生怕被灌酒,谁知没顾得上喝酒,光在回答问题了。
临别时,刘少尹赠了三人各三支青州密山笔以资鼓励,希望他们省试乃至殿试都有佳音传回,又叮嘱他们不要在京期间留恋年节富丽而荒废学业。
卓思衡心里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是该出发了。
然而宴会后接连三日雪天,京宁运河云中城一段冰凌涌塞,客货船均无法通航,许多旅人士子与归家客商滞留,卓思衡订下的客船也不得不延迟开拔。
他考中解元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邮驿给家中去信,又补给了许多日常用度,等待此间并无其他事可做,于是便借此时机在屋内静心读书。
待到宁兴府漕司分派专人打凌疏通航道,上百艘大小船只自城内城外两道漕运码头启发,向南出航。
卓思衡乘坐的客船是宽底平头的二层船,有二十个来个客舱,船上能装东西的地方都建了舱,船顶的第二层就只能被当做甲板使用,将近二十日的船程他们只能在这里放风。好在卓思衡的客舱虽是靠近船尾处的便宜房间,却有木舷窗可挑起悬挂,清晨早起时,他可临窗赏沿岸雪景并读书。
其实本有更宽敞舒适的客船,然而想到帝京食玉炊桂的物价,卓思衡实在舍不得将银子花在路费上,到了目的地后他需去礼部报道,而后要在京城过年,来年出正月后省试才开,这么长的时间光是吃住就足够破费了。
船上茶炊简陋,饭食由船伙统一供应,卓思衡认为这味道简直如同犯罪,还不如自己的干粮,可是这饭钱是包含在船费里的,再难吃都是花了钱的,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他每餐都按时吃光,如此两日,船伙收洗盘碟的时候看他都是用一种钦佩的目光。
卓思衡不晕船,便省去很多波折,自打北都云中出航后头两日端是天气晴朗云淡胜雪,谁料第三日又是一场大雪,冻住好些河侧暂停的渔船,航路忽然变得狭窄难行,晨起河上又起了寒雾,客船已被迫停行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大响动,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卓思衡正在练习文章,砚台都甩滑至窗外河中,这可是小勇哥从南方捎回来的,他心疼坏了探头去看,除了河水晃荡哪还有砚台影子。
再朝前望,卓思衡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船为躲避漂凌与另外一艘躲冻舟改道的船相撞,两船的船工都争相跑到船头去摆橹荡开,检查船身是否损伤破碎,焦急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一两句吵骂。
卓思衡也在船工的招呼下来到船篷平顶上吹风,此时天寒正小雪,运河上飘荡着迷离的冻雾,如果不是他冻得牙齿打颤,这个景色还真的很美。
正在卓思衡想着要不要下去穿上自己那身活土匪皮毛一体三件套时,忽听有人叫他。
“卓兄!”
他循声望去,只见相撞船只上今科宁兴府解试第二名的佟师沛正朝他拱手而立。
“佟兄。”他略觉意外,但也遥遥见礼。
此时船头跑来和客人说,船身并无受损,但却撞断了船前的舢板和两支橹杆,隔壁船说派自家船工帮忙抢修,此时先泊至岸边暂歇,大约两个时辰方能修好,之后便可以继续前行。
船头让客人先回船舱安歇,船缓缓靠向岸边,系好缆绳。卓思衡再看佟师沛,他的船也已靠岸,上面下来七八个船工搭板子跳上了他们的船。佟师沛也跟着走过来,行至卓思衡面前笑道:“我与卓兄果然有缘!久等乏味,不如你我到船上烤火饮茶?”
卓思衡本想拒绝回舱房读书,但又觉得佟师沛热络起来盛情难却,出门在外总拒绝人似乎不大好,更何况还是和自己有同榜情谊的考生,于是便答应下来,与他一并回到邻船。
这船比客船要略小一些,但船上连杂物的摆放都整洁有序,不一会儿便有人给他们摆好茶桌厚毯,火炉也冒出红热的火舌。虽是露天,却比自己所住的船舱内还暖和一点。
船工替他们温茶的功夫也十分老道,花里胡哨一套都是卓思衡没见过的,他心中奇怪,心想不同的船上船工的技能也是配套的?还是这些人本就是佟师沛身边的随从,船上也不见其他乘客,想必是他包下的船只,故而船工一路专门侍奉才如此清楚平常饮茶的习惯?
热茶升腾的香气缭绕沉默的二人之间,卓思衡接过佟师沛以主让宾的茶盏,浅酌一口,顿觉唇齿芳馨。
这是卓思衡喝过最好的茶了,香气浓郁回甘宜人,能一人独享如此船只饮用此等香茗,佟师沛绝非出身寒门。
两岸人家白屋银瓦,枯树昨夜绽琼花,雪落入茶盏当中融化消逝,河上雾气笼住船只船客。此时天地静谧,竟有侥幸浮生之感。
但这种感觉极为短暂,卓思衡觉得人家请你喝茶烤火,你一言不发,是不是显得很不客气?于是便主动开口道:“不知时策试佟兄选了哪位汉臣?”
谁料佟师沛听此言语放声大笑,含笑眼睛盯着他道:“卓兄果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美景香茗,你却只是平心谈论考试。”
“我在山乡长大,就算想要附庸也没得风雅。”卓思衡见他笑得磊落酣畅没有半点讥讽之意,如此直言也很是合自己脾气,想着大概自己真的破坏了气氛,于是也笑着实话实说道,“还是考试离我的生活更近一些。”
听他这样说,佟师沛的笑容却渐渐蒙上一层哀伤,他缓缓看向被雾气隐没的南岸道:“说来不怕卓兄笑话,我至今最快乐的时光也是幼年在乡下外祖家,那时常与邻家几个小儿在还没插秧的水田里打架,滚得满身是泥带伤,但我从未尝败绩,当真风光无限。”
“佟兄取得这战绩可比考解试难多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感慨,他没和杏山乡小孩打过架,如果打,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在不使用弓箭的情况下赤手空拳获胜。而佟师沛看起来斯文谦和的养尊处优模样,想不到小时候这么剽悍。
他的话又让佟师沛抚掌大笑,卓思衡此时再看这个与自己同榜却仅次一筹的少年,一时觉得他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种富家公子。这份笑容很像从前在杏山乡看到的小孩子,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时才会流露出的酣畅。
而佟师沛也没有在帝京同样的年龄的人当中见过卓思衡这样举手投足间自然纯粹的人,眼见富贵却心无富贵,身处佳景却置身景外,整个人都散发着让佟师沛迷惑却又好奇的柔光。
二人此时都没了什么拘束,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然聊起自己解试的答卷与赶考路上的趣事,直至雪停茶凉,船头喊人回来准备开船,聊得热火朝天的卓思衡才依依不舍与佟师沛告别,舢板走过一半,他却突然拍了下脑门转回来说道:“方才船身震晃,我砚台掉河里了……不知道佟兄有没有多余的借我一个,待至帝京我即归还。”
他就这一块砚台,掉进河里后船上也没地儿去买,岂不是一路不能写字?佟师沛有多余砚台的可能性比他们客船上能借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佟师沛立即叫身旁小厮去取,还吩咐了只拿自己案头那个。
砚台拿来后,佟师沛亲手递给卓思衡,笑着说道:“我与卓兄投缘,其实送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此次和卓兄相谈甚欢,咱们一借一还下次才有见面的由头,不然卓兄定然安心备考不肯见面,不像我总要躲懒偷闲。”
卓思衡向他道谢,表示考完后随便找他出来聊天,可当他再度转身,这次却是被佟师沛喊住回头。
“卓兄可通汉晋六朝赋文?”
佟师沛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这东西自己会写,但就像吃客船上的食物是为了活着。卓思衡也不弯绕,想到便说:“通谈不上,只能说会写。”
佟师沛再开口时声音轻低了不少:“听闻此次省试主试官曾大人最爱骈赋,喜华丽笔触,卓兄这些日子闲来可以略看看。”
原来叫他是为了这个,卓思衡舒朗一笑,既感激他告知,便觉得自己得对这份相告报以坦率,于是回道:“大家都知道曾大人喜欢什么,也许曾大人就未必如大家的意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没必要去猜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这两个月里稍补不足巩固长处。寒窗十余年积累并非一句揣测可撼动,佟兄勿要因小失大,方才你我论解试时,你谈及自己时策文章的立论极佳,角度新锐,我心中钦佩,这般才思可不是华丽辞藻能比拟的。有此学问傍身,佟兄实在无需多虑。”
他的话发自肺腑,怎么想就怎么说出口,但说出来便后悔了。卓思衡啊卓思衡,人家才认识你多久,怎么会爱听你唠叨这些,万一觉得你是高高在上出言教训,岂不伤了同榜情谊?自己一定是在民风淳朴关系简单的地方待久了,以后断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