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是,眼下不管是太学还是吏学,国子监各项各事都已井然有序,听说御史台和巡检司前几日将第一次学政考课的归齐折子交到了中书省,官家是否有阅我尚且不知,然而你看这几天里风平浪静,中书省半点消息也没有,可见事情一切顺利。你也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今日不如好好轻松轻松。当然,如果没被传召的话。”佟师沛生怕卓思衡提醒自己来扫兴,赶忙给自己的话加个特定适用范围。
卓思衡摇头笑道:“你在中京府管些远郊近县的琐碎事,怎么这些机要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事情再忙,也没你这位置多烦操心,你啊,不必替我去打听,先做好自己的事,也好让佟伯父放心。”
“他过了这个冬天后精神好得很,我女儿才多大?他就想教孩子读书了,天天捧着本千家诗抱着孩子读来读去的,美其名曰先熏陶一二,我看他眼下是半点也不担心我,只想含饴弄孙。”自从佟铎身体好转,佟师沛的心情也转好许多,有了女儿的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闲逸少年,说话透着与生俱来的松弛轻快感,“对了,他吏部那些故交隔三差五来想找他诉苦,我爹拿身体差当幌子全都拒之门外去了,你记得对外别说他大好的事。”
“这我知道。怎么那些人还去找他?吏部的事情还没完?”卓思衡奇道。
佟师沛诡秘一笑,凑近卓思衡低声道:“你是不知道如今吏部闹成什么样子了。自打上次我中京府治下桃兰县的知县将吏部借中察考课苛待地方官吏的事面陈圣上后,好些衙门的官吏都去告御状,甚至连浑天监察院的官吏都有联名上折子的。”
卓思衡知道前面,但不知道后面,为求避嫌,他一直努力让自己在风波后离吏部远一点,一个是确实不该牵扯,毕竟穷寇莫追,以免过犹不及引起皇帝猜忌,一面是他答应过沈相不去落井下石,那瓜田李下的事他自然要少沾惹。可事情怎么会闹到浑天监察去?那不是替皇家观星和天气预报的地方么?
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吏部急着做出中察的成绩来证明自己没有随意弄权,所以各处吹毛求疵,他们不敢挑拣京畿要务衙门来处置,便去找那些没权没钱清水衙门的麻烦来给自己充场子找面子……”
佟师沛道:“可不是,浑天监察院是倒了霉,咱们官家不比先帝,除了节庆祭祀和驾行这类惯例的事,几乎不召见浑天监察院,也不是那样看重星宿之事,这才让吏部觉得人家是好拿捏的,弄得浑天监察院一共上上下下才七个人,竟有六个考课不过,你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这确实是有点欺人太甚。
“但纵然官家不召见,可浑天监察院却有职权能直抵天听,他们官禄虽微,按照祖制可以直行上奏圣上报请天象异动。”卓思衡觉得这届吏部真的不行,郑镜堂一走,立刻就不成样子,连点盘算都没有。
“所以呀,前几日中察刚结束,浑天监察院就以天象为名上奏啦!”佟师沛意味深长眨眨眼,“说是月接连犯毕大、牛宿和建星,揭示了国之忧患乃是臣子相谋的下犯上之相,还说,荧惑逆行入太微,国将不安,太白见昼,有强臣惑主。”
卓思衡虽然大概猜到浑天监察院的说辞,但真正听完还是震撼了:“不过几日当中能有这么多如此复杂的星象?”他对天象星宿这套是完全不通的。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浑天监察院说了,这是自中察开始以来陆续出现的星象呢,他们起初觉得不过一个,没什么必要小题大做,可到中察结束,谁知已积累这样多丧乱之相,他们是‘微末官吏’无有‘擅专之能’,所以就很是‘惶恐不安’地禀告圣上,请求圣断。”佟师沛用自己阴阳怪气的语调去转述浑天监察院阴阳怪气的上书,别有一番风味。
卓思衡差点乐出声来,只是往来偶有行人,还多是他认识的,总得见面打个招呼,实在不敢太夸张的表情,可他心中是真的好久没这么欢乐了。
真是恶人自有强人磨。
“那吏部怎么说的?”
“说他们挟私报复,以星宿之说谗妄朝政。”佟师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这个表奏上完,立即蹦出好些江南府和宁兴府的地方小官联名请奏说此次考课苛而滥痈,所以说吏部说的谗妄立刻就不攻自破了。”
就像堤坝被凿刻开一道缝隙,多年来郑镜堂坐镇吏部以此挟制各方的积弊狂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将裂隙冲成缺口,再想堵上却是难了。
只是可惜沈敏尧希望朝局太平的想法终究没有持续多久。
“沈相想必四方奔走定然很忙碌了。”卓思衡似是叹息般说道。
“你没说错,沈相这次还跑去那些中京府报奏吏部失职的地方上,要去看看实情,圣上也准奏了。沈相至今仍未归来,听说家里妻子还病着,哎,其他的我也就不知道了,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佟师沛说着笑了,“但大哥你赢得是很漂亮的,眼下吏部再不敢找你麻烦,不,是整个官场都没人敢触你一点霉头。”
卓思衡正想开口问那是不是自己这个卓阎王的管辖范围又大了不少,忽听一阵喧嚣刺耳渐渐逼近,好像狭小居所涌进数十只雀鸟一般吵闹。
佟师沛也同他一起朝声音来的前方看去,只见一群子弟拥簇同走,他们当中最显眼的便是一位身着华贵朱衣的十七八岁少年。
卓思衡二人沿着河道散步已行至行营外沿,此地没有那么宽阔,只能看见帝驾所在高台的一个尖角。云集周围岸边多是劳作采集的侍女和一些携家人友人漫步至此的官勋,或是三两华衣少女架庐斗草饮茶,消闲时光。
所有人见这群五陵少年般的人物蜂拥而至,便都主动让开,时不时有避闪不及的哪家仆役,都被这些人的随从不由分说怒喝赶走。
而当此时,两人好巧不巧正逆迎着他们打猎归来的路走,佟师沛见着这些浪荡子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虽然女儿只有不到两岁——一想到自己女儿十几年后开始谈婚论嫁,所门当户对的就都是这些货色,佟师沛心中就烦怒异常,想去替他们爹娘抽他们耳光。
而卓思衡则一眼认出朱衣少年正是当年皇帝的第二子越王,他不希望同皇族打交道,于是对佟师沛道:“方则,咱们去到那边林荫下转转,我也刚好有些口渴。”
可佟师沛此时忽然意识到,不对,自己的大哥不就是国子监太学的司业么?自己不能管辖,可他能啊!佟师沛在这些小计谋上脑子转得比谁都快,立刻道:“大哥……天太热了,我好像有点头晕。”顺势便要斜里倒下。
卓思衡吓得赶紧扶住他,去试探额头是否有热感,又看是否唇色变淡,连问他可有带避暑的草药香包,哪里最不舒服。
谁知忽然佟师沛又没事儿似的站直道:“诶?怎么不晕了?”
就在此时,那群少年已经行至他们面前几步远,比人先近前的是股强烈的刺鼻酒气。
“让开!好狗不挡道!给越王殿下让路!”
因避开今日法会皇室朱衣的吉服,众官吏不分品级皆穿着素色常服,待到夜里群臣宴饮才再穿着朝服以示隆重,再加上卓思衡和佟师沛都显得比实际年岁要清隽许多,所以那些狗仗人势横行的下人才没认出眼前的两人皆是当朝从五品绯服官吏。
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走在越王身侧的几人明显已经步态摇晃了,而他们身后是七八匹满载而归的驮马,还有两人架着一只死熊。
此时,人和猎物都因挡在路前的卓思衡与佟师沛被迫叫停。
立刻便有三四个剽悍的仆从走上前来,打量一下两人的衣饰后叫嚷道:“哪家的子弟,越王殿下的路你们也敢拦着?越王殿下得猎归来,是去给圣上送猎物的,你们在这里是有几个脑袋?不要……”
仆从的那句不要命了还没说出口,却被一个极其凶猛且出其不意的响亮耳光抽得整个人翻旋在地。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跟在越王身后的一个子弟,只见他惶恐至极,声调都瑟缩着道:“见过卓司业……我家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卓司业千万不要……不要怪罪!”
说完就行了个见师大礼。
此句一出,方才还醉醺醺全无仪态的几个少年全都激灵酒醒,从越王身后蹭蹭蹭跑出一半的人来,齐齐道:“见过卓司业,问卓司业安。”
还在越王身后的几个人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是武将家世出身,他们没有读过太学,只闻听过狐朋狗友口中恐怖的卓阎王,此时见到,竟觉得此人气势比越王还足几分,一时也噤声不敢言语。
“臣卓思衡,参见越王殿下。”
“臣佟师沛,参见越王殿下。”
卓思衡和佟师沛没有先回应这几个太学生,而是先以臣子的礼节见过皇子。
佟师沛垂首时忍不住想笑出声,但为了氛围,还是努力忍住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越王也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去打量卓思衡,他显得比自己那些跟从们都要沉着,扬声道:“见过二位大人。”
得到回应,卓思衡与佟师沛一道起身,他这时才对几个仍旧保持躬身俯首的太学生说道:“这不是在国子监太学,各位世子不必多礼。”
他这句话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却让面前这九位少年都浑身一悚,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来。
从表情来看,他们似乎是想说卓司业饶命的,佟师沛忍不住心中感慨,当国子监太学的官吏真好啊……
“卓司业!我……我是写完了卓司业所留课业才同家人前来游幸的!”
方才掌掴自家无礼下人的那个少年说话气息已稳了下来,可语调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惶急。
卓思衡早就看清其人身份,但此时才仿佛刚认出来道:“原来是长庆侯世子。世子上次月测的时策答得实在有待提高,可史论诗却颇有言叙,可见前四史没有白读。”他言谈温雅亲切,面带慈意,仿佛是体贴的老师关怀后进的学生,越王和一众军中子弟听过后都觉得不过是个做官的迂腐文弱书生罢了,怎么会教人怕成这样?
可太学生们听了点评,却都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有劳卓司业指点!今后我定然更加孜孜不懈,力学不倦!”长庆侯世子再拜道。
这位世子便是卓思衡新官上任一众太学生打闹国子监那次最出格的人之一,他带了自己一个侍婢女扮男装称作伴读,结果没想到……他是最出风头的那个,也是后来最惨的那个。
长庆侯被圣上申斥后,非常负责任得教训了儿子一番,这次任凭世子的隔辈家长老人们怎么哭求都不管用了。
世子第一次还不服气,谁知道卓司业的手段从来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次次相辅相成,几次三番之后,长庆侯世子成为了太学里的模范学生,虽说成绩还是不怎么样,但从不迟到早退,任何规矩都无不听从。
卓思衡此时也明白了佟师沛那点小心思,心中笑他当了爹却还是顽童心思。不过此事到并非完全不该他出面,虽然他确实管不到越王头上,也犯不着管,然而这些是他的学生,总要提点一二。
还是要拿出一点副校长兼教研室主任兼教导主任的威严的。
“你们可是有饮酒行乐?”卓思衡含笑问道。
就算喝了酒,方才与卓司业不期而遇的巧合也让这九个人酒醒大半,听了这句话,更是不得不全醒。
“我们再也不敢了!”立即有几个学生出声道。
“今日是水龙法会伴驾之日,尽兴游玩便是圣上的旨意,你们又不是饮酒入学,何错之有呢?更何况是陪伴越王游兴,此举并无失当,反倒是少年朝气,应该的。”
听卓司业这样说,九人纷纷松了口气。
“但是……”
这口气松到一半,连心都跟着一并重新提起。
“饮酒纵马,刀箭无眼,终究还是要小心为妙,法会是为赏心乐事,千万别酿出祸端,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卓思衡后一句话说完,太学生们已是大汗淋漓,均道听从卓司业的告诫。
警告的责任卓思衡是做到了,他此时转头看向始终盯着自己的越王礼道:“臣施教学生,让越王见笑了,请越王先行。”说罢与已经憋笑把脸憋红的佟师沛一齐让开路去。
然而越王此时已经不想走了,他看着卓思衡,右手执箭支边轻敲背脊边说道:“卓司业,本王知道你箭术了得,当年你从狼口之下救下我兄长便是靠着无双弓法,怎么没见你去狩猎?”
当年的越王还是个少年,卓思衡依然记得此子打马催促部下时的扬耀之锐气。然而今日看来,这份锐气似乎有些仍保持在天潢贵胄的仪态之际,有些却已经变成隐约志大而骄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