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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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几条船已经乱作一团,吵嚷互骂的声音盖过了号子,卓慈衡假装没有听见虞雍的话,趁着两船几乎要接上的瞬间,跃步纵身,竟跳到对面暗箭伤人的那条船上!
  这猝不及防一跳让对方和自己船上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卓慈衡揪住手里还握着石子的那个船勇,在人惊呆了的瞬间,抄起船桨就是一棍,将人直接打得掉到水里!
  她动作之快没人能及时反制,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手里的船桨使劲儿扔出老远的水面去,然后轻捷灵巧犹如点水的水鸟一般,反跨腾身跃回自己船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条船上的人都看傻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蒙着面,动作之骁勇比传言里河匪还凶悍的人是谁。
  他们确实不了解。
  卓慈衡是谁?她是卓家的战神。
  在杏山乡,她十岁时就敢跟大自己五六岁的男孩子打架,起因是那孩子不想上卓家的私塾,背地里骂了句慧衡是早晚要死的小病秧子,卓慈衡听见后用小小的拳头和随手抄起的每一样东西将此人打到杀猪般哀哭求饶,然而慈衡仍然没有收手的意思,连追带赶,将这个混小子追得绕着乡里跑了两圈,才被出来看热闹的大人拦下。
  那时卓衍已经去世,卓思衡为谋生与呼延老爷子出门打猎,悉衡太小,慧衡拖着病体,卓慈衡是家里的唯一战力,她必须坚强彪悍。
  她没有选择。
  慈衡自小就认为自己是为了守护家人为意义而活,她天性洒脱刚健,加上环境造就,便有了从不允许吃亏的脾气,若见到暗箭伤人的这类事,她更是会激愤不平,仿佛是游侠儿再世,也不去讲道理,只跟凭心中所想所义行事。
  卓慈衡的壮举已是足以让众人一时半会回不过神。
  只有虞雍反应最快,他站起来伸出手,双手接住跳回来的慈衡,让她平平稳稳落足船上。
  旁边的船只此时也反应过来,他们骂着叫着,救起水里的人,又喊着要打上船来,然而一个船桨被卓慈衡夺过扔掉,想划得快却是很难了。
  卓慈衡心跳不止,正想着要怎么和虞芙歌颂自己今日的丰功伟绩和无双英勇,可一抬头就撞上虞雍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愣着干什么啊!”她已经顾不上假装下人去叫世子了,“快喊人划走!不然真等他们打上来么!”
  虞雍这才在一阵已经占据他魂灵许久的震颤中回过神,朝也是愣住的掌旗船头喊道:“号子!”
  卓慈衡拉着虞雍飞快坐下,两人用力摇动一根橹桨,舟船乘风破浪,将方才的邻船甩在了身后。
  ——但他们前面还有其他船只。
  有些船不遑多让,也动起手来,虽不像石子这般下作,可往来的碰撞却是不少,只是这些事在远远的高台帝座之上都是看不清的,皇帝俯视的景象,就好比是在看蚂蚁搬运食物一般,所以众人才如此肆无忌惮,为求胜不择手段。
  令国公府船只此时已突围至最前,与他们纠缠的船均被落在后面,其中有个舟楫上的船勇在两船比肩时竟拿船桨过来想扫打下去几人,可却被勇悍敏锐的虞雍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桨头,用力之下,竟给对面那人直接扯入水中。
  “好!”卓慈衡看在眼里,对虞雍一时也是刮目相看。
  船上其他人也都备受鼓舞,仿佛被催生了万夫不当之勇,喊声震天,朝着彩船冲去……
  “今年的竞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似前几年精彩。”
  远处的滩岸上,赵兰萱远眺后显得颇为遗憾,又道:“你们看,这样快头名就要决出了,之前都要好久的。”
  “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卓慧衡是第一次看竞舟,其实并不知道该朝哪里看。
  “我也觉得今年好像快一些,似乎头名那条船格外的快。”佟师沛自小就是水龙法会的常客,也看过不下十几回了。
  “要烧彩船了!是不是有人跳上去了!”赵兰萱忽然叫道。
  卓思衡努力去看,可纵然他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到底遥远的水面发生了什么,只见一条小舟以极快的速度将身侧的船只甩开,正撞在彩船之上,船上似乎跳下来两个人,然后就只见彩船晃了晃,忽然燃起猩红烂漫的火光。
  滩岸上的人都叫起好来,高台之上,皇帝也站起身,同身边亲近之人同眺。
  而对岸码头上,虞芙的位置却离得比这些人近好多,她将出发后水面上的混乱看得一清二楚,掌心扣出的指甲印里都是汗水的蓄闷。终于彩船燃着的时候,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偷偷去擦眼角溢出的泪滴。
  船只都陆续回来,好些在江上敢动手的人到了岸上却只敢互瞪两眼,礼部官员赶来祝贺得胜的船只,许多人都见那面在船头招展的“令”字旗而刺眼。
  但令国公府的人却是欢欣雀跃,虞芙看见哥哥和慈衡带着其他人一起上了岸,大家都满面笑容得庆祝,其中几个人抱作一团,而一个竟要去抱离他最近的慈衡来欢庆!虞芙吓得脸都白了,谁知这时,自己的哥哥忽然上前一步,将那个快活的船勇给隔开推走一步,也将慈衡挡在身后。
  虞芙松了口气。
  但忽然,她又觉得古怪。
  难道慈衡的身份……被哥哥认出来了不成?
  卓慈衡自己却什么都没发现,她此时才感觉到双臂的酸楚疼痛,浑身累得仿佛虚脱,然而纯粹的欢快与畅意却让这一切都显得无比值得。
  “玩得尽兴?”
  忽然虞雍开口问她。
  这话没头没尾的,卓慈衡想着自己此时还是山野猎户,便只嗯嗯啊啊算作回答,又找了个借口开溜。
  谁知虞雍也什么都没说,只看着她点点头,便轻易放她走了。
  卓慈衡心道怪了,还以为因为虞雍的出现会有些麻烦的善后,谁知和自己预料的也没什么区别,她大摇大摆走出几步,脑子里却回想起方才虞雍为自己挡石子后手上的红肿,于是她忽然停下,又转头折回到虞雍面前故意哑着嗓子道:“世子的手受了伤,可用苦良姜、田七、散瘀草再加老鹳草各少去一些,研磨成粉末沾水敷上,两日即可痊愈。”她说完便后了悔,人家军营里会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营医怎么会少,更何况令国公府又哪里寻不到帝京名医了,轮得到她说一些山乡的野方子。
  或者干脆让这小子多养两天伤,少给小陆哥哥派些差事才对?
  不过虞雍此人今天给自己的观感算是极佳,又替她档了旁人的暗伤,卓慈衡告诉自己不能太过计较小器,哥哥若知道了也会说她的不是。于是她又道:“今日多谢世子仗义出手。”
  虞雍始终看着她,正要开口,却听虞芙不知什么时候已至近前道:“恭喜哥哥!”
  虞芙来解围了,慈衡便觉得自己真要走了,礼部官员又赶上来给虞雍道喜,趁着哪里都是人的功夫,虞芙和慈衡两人便悄悄溜走,没留半点痕迹。
  虞雍再回头去找时,乌泱泱人头攒动的码头上已是看不见他想寻之人的影子了。
  ……
  待到慈衡去到山庙重新梳洗打扮,跟善荣郡主和虞芙一道返回另一侧的河滩后,两人才依依不舍道别。慈衡觉得胳膊酸胀的已难以言喻,而大哥就在前面和佟大哥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只好强撑着装作无事走了回去。
  “到傍晚的宫宴还有几个时辰,怎么不和虞家妹妹再转转去。”
  看见慈衡朝这边走来,卓思衡笑道。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个性,也没必要硬让她窝在一个地方,毕竟能好不容易出来转转,也算难得的惬意时光。
  “看来大哥是不愿意我在眼前晃,已经开始厌烦妹妹了,哎!”
  慈衡故意的夸张叹息逗得佟师沛笑起来:“阿慈妹妹怎么长大了也还是这样,好会诡辩。大哥哪有不担心你的,方才也问了好多次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知道你爱玩也不想拘束着你罢了。”
  慈衡听完心中是十分温暖,可嘴硬玩笑话也是要说:“我就算再长大,也都还是妹妹,也不可能长成姐姐的,所以当然要劳烦哥哥一辈子牵挂着我才对。”
  慧衡与赵兰萱听了也是相视一笑,他们都被眼前温馨的气氛环绕,觉得今日时光便是过得慢些也没什么不好。
  忽然,鼓声自高台上传来,催断整片滩涂上各家对此次竞舟的讨论与欢笑。
  这声音是圣上要传些人至高台上的讯息,便是要所有人都准备好可能而来的伴驾。
  高台上的皇帝望着下面人群重新陷入窜动,而台上身边,皇后去安排傍晚宫宴,罗贵妃去照顾熟睡的小公主,其余后妃与亲眷都被他获准更衣暂离,除去站在较远处的侍女内监,他的身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妹妹。

  “哥哥……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没有人比长公主更了解自己兄长,她明白其中用意,甚至也能猜到二人即将谈论的话题。
  皇帝在与长公主相处时便会轻松许多,说话也总算能够更加直接:“妹妹,你大概已知道朕要说什么了。”
 
 
第139章 
  “妹妹,你大概已知道朕要说什么了。”
  长公主慢缓一笑道:“是卓思衡所提之事,对么?”
  “正是。”皇帝似叹似笑说道,“我看他是做学政官做出毛病来,好一道难题丢给我们兄妹二人。”
  “他能搭建出这样的桥梁来为自己求成而谋,可见此事对他极为重要。”长公主说道。
  “他是这样说服你的?”
  “他说他是两个妹妹的哥哥。”
  自江水拂来的凉爽夏风穿过皇帝和长公主二人之间的沉默,片刻,皇帝仰头望向澄蓝无际的天空道:“朕又何尝不是呢……如果母妃腹中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朕也是两个妹妹的兄长……”
  “哥哥……”宣仪长公主四下微斜观察,确认周遭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便想开口劝解一二,可当她触及兄长悲恸彻骨的目光,半个字也无法自口中吐出,唯一能言及的,只有那段共同的、却如今必须成为秘密的记忆,“那时我还太小……只记得母妃笑着问我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如今只依稀记得母妃样貌与笑时的眉眼,却忘记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
  “在父母……之后……是我没有做到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皇帝悄无声息将自称换回人世间芸芸众生最平凡的那个指代。
  宣仪长公主忽然握住皇帝的手,坚定道:“不,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皇帝看着妹妹,牢牢将手回握住,低头翻看自己掌心里的妹妹的手。
  这双手骨节粗大,糙砺且布满已淡成褐粉色细线的伤痕,仿佛是属于一个从事粗苦劳作的卑微奴仆,与它真正的主人——一位举国上下最为尊贵的女子——没有半点干系。
  “朕曾经嫉妒过卓思衡。”皇帝望着长公主记录着曾经凄苦处境的手缓缓说道,“他失去双亲,为人兄长,担起一家之则,却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父母魂灵,也从无愧对自己之心。朕做不到,所以每次见他都倍觉残辱。”
  “胡说!哥哥并不知道。他妹妹在我处编纂《女史典》,也曾讲过当年卓家之事,卓慧衡说她身有痼疾,卓思衡也觉是自己之则照料不周,于此常怀愧疚。天下率表之兄长我想大抵如此。哥哥何尝不是?在我看来,你并不比他差,我是你的妹妹,我于此事才最有话说!”长公主急道,“若非哥哥忍辱认贼作父,救我于水火,今时今日,我怕是早已在暗无天日之地病累而死,何谈能在此处陪伴哥哥共看盛世平泰?”
  此话大为安慰了皇帝的自责之心,他终于散去些眉间眼底的郁结,深吸一口气道:“见你如此,父母九泉之下得知,想必也不会怪朕……”
  “自然是不会的!”长公主坚毅道,“父母定然以兄长为傲!”
  皇帝笑着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道:“其实卓思衡提此事时,朕几乎就要答允……一来是想着能为你这些年的苦楚和隐忍补偿一二,哪怕是些无关紧要的荣华和权柄也好……再者,朕虽世人尊奉,然朝廷上下无亲,除去你,朕无人可信,也唯有妹妹你是全然与朕同心,你能有些旧日镇定二公主般的权力,朕才方能安枕……最后,也是朕作为一个哥哥真正想为妹妹做得事情:你才华不输于朕,心能与眼界亦远超许多朝臣,你能学有所用人有所立,是朕的心愿,也是朕发自内心觉得能对父母所做得些许安慰。”
  “哥哥没有立刻答应才是对的,彼时虽然《女史典》编成,时机尚佳,然而却因前几次争端难得喘息,顾全大局才是上计。再者说,我不信他卓思衡没扆崋有全然私心,看看他下一步如何做何尝有错?哥哥以帝王之姿统理万邦,哪能以常人之心去衡度天下之人?”长公主低声道,“他与我说这些时,我也是半信半疑,不过……想到能为哥哥分忧,在那个时候,我心中亦是欢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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