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没有来过长公主府,他非权也非贵,当然无可能入此拜见,今日得幸是多亏之前他铺垫的好,仿佛算命第一次及时应验,那被算之人必然成为回头客。
只是他没想到,除了自己妹妹以外,杨家的大姐令华与罗女史都在府上,还有绮英郡主居然也在。她们大概在为《女史典》的刊印商议。妹妹见到自己不免有些诧异,但似乎旋即明白,只了然一笑。罗女史倒是极其正式以臣见臣之礼向卓思衡主动问好,卓思衡心道她现在的官可比自己大了不少,要见也该自己先拜见才是。杨令华从未见过这个同僚的传奇兄长,只在旁人处不断听说,因而忍不住细细打量。
只有绮英郡主,卓思衡根本不敢抬眼去看。
怕是多看一眼,这要是让桑薇知道了……
长公主命众人且退,绮英郡主经过卓思衡时偷看他一眼,卓思衡发现却装作并未看见。
“卓司业,令妹似乎也不知你要来面见,可有何要事?”
这点长公主和她哥哥是一样的,明明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却还要先问你想做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卓思衡暗自感叹。
“长公主殿下,臣来求见是想请长公主主持学政鼎故革新的最后一项。”
如果说皇帝是受益者其二,他的犹豫更多出自对局势的把控,那么长公主就是卓思衡计划里最大的受益者,她能从这件事本身得到最多好处,所以不必花费时间痛陈利弊,直接告诉她好处就足够了。
卓思衡已经惯常将利益作为诱饵去实现他的计划。
“卓司业说笑了,学政乃是国之机要,我虽身为宗室公主圣上至亲,却也不能置喙。”长公主谦笑道,“只怕要让卓司业失望了。”
“长公主请先听臣一言。”卓思衡要言不烦道,“《女史典》编成前,臣告如实坦陈殿下,此书定为事关学政之要。如今,臣正在为吏学诸多事项烦愁,其中最令人无从下手之一便是各科教习典章不如如何择善而选。不过长公主不必担忧了,女学的教典已然编成,那就是《女史典》一书,相信天下女子入学后都能将此书中的先辈视作榜样,求知立身,不敢忘废长公主批删三载之所成。”
此番话未等落声,长公主已然自座位上起立,待到说完,她更是盯着卓思衡,似乎想要看出他说这种话到底是何目的:“女学?”她似乎有无数个问题,最后只脱口而出两个字。
“此事臣已上书圣上,正待圣裁,如有可能,臣希望能是长公主亲自主持女学大局,特此亲自烦请。”
“你已经同皇兄进言?”长公主哪了解卓思衡的办事效率,一时竟有些不安,“你如何言说?皇兄又有何意?”
“圣上尚未决断……臣以为,圣上是想听听殿下的意思。”卓思衡说道,“毕竟能与不能,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卓思衡将压力推了过去。
长公主似在天人交战,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这个机会能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权柄和前所未有的地位,然而,一方面是唾手可得的权力,另一方面是本能对机遇的戒备,只须臾之间,她似乎就已经得到了想搜寻的话语,重新优雅落座,绽露雍容且心平德和的笑容来:
“我知你设吏学和欲设女学都是旨在苍生德沛世人之举,我不疑你之初心。然而,我尚有一事难明,那便是吏学和女学究竟为何先立,却无相应吏科和女科之举措?以卓司业的长计百虑,不会想不到这上。卓司业莫怪我说话直接,毕竟此事言及于我又已上达天听,你我都该明了不管是否得行,都已不是一言以蔽之的琐事了。那么我要知道,你为何不去先开吏科和女科,任选世间之能才,却先要自学而起舍近求远呢?要知道若论普惠民众下及市井,再不可能比效仿科举更好的方式了,你却只在帝京开学讲坛,此举未免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了。”
果然是皇帝的好妹妹,当朝的长公主!卓思衡因为职业病的缘故忍不住心中给她一个满分。这问题怕是皇帝都看不出关键,当初自己同卢甘讲吏学的兴设理念,他都没有察觉之中的问题,唯有长公主看出关键并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好回答极了,但卓思衡还需要一点语言技巧。
该怎么说好呢?
第136章
该怎么说好呢?
卓思衡虽有腹稿,但未料到长公主之敏锐,此时再用预设方案显得自己格外没有诚意,于是他决定剖心置腹,将这件事同长公主言至清通。
“吏学与女学,吏科与女科,确实辅成相济,恰似科举与公私二学。如没有科举取士,公私二学也不会如此兴盛引天下人趋之若鹜,若没有公私二学遍布天下,科举取士又自何处为国抡才?”卓思衡说理言事总是措置裕如,语速不疾不徐,“长公主或许觉得,开吏科与女科才是真正的公平,但臣却觉得,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公。”
长公主称奇道:“如何不公,敢问卓司业高见。”
“科举制度已有百余年沿袭,培才育德之术早已自成一脉,如何养贤施教,怕是长公主自乡下村塾问一塾师,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去到偏乡远镇的书肆里,只需说开蒙一套,全国上下的书肆老板都会给殿下拿出一套‘三百千千’来,无有殊异。科举和与之相称育才体系已然完备,这是吏科和女科根本无法比拟的。”
卓思衡见长公主若有所悟点头,又道:“在当下还没有任何教习体统的情况下,无视基础先开吏科和女科,除了授人以柄揠苗助长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因未能形成积淀,无有先决和根基,贸然开科取士,这样的吏科和女科所选拔出的人才,各方面的素养与学问都不及已然成熟的科举取士。试问让婴儿同官驿的快马去比速度和耐力,这能公平么?非但不公,反而会给反对者授之以柄,让他们找到理由攻击吏学和女学的错处。”
“他们会说,吏学与女学成效失宜,与其大费周章不比专精国家养士,也无需破费,然而却全然不顾二者起始晚积累浅的实情……”长公主喟叹道,“以此为借口,岂不无可辩驳?以先绩定成败,反倒害了吏学与女学、吏科与女科。”
长公主触类旁通的能耐卓思衡早已领教,无需多言,他欣然道:“正是如此。故而臣先设此二学,广纳良才加以培擢,然而再设二科或许要在臣所不能见之来日,先跬步再千里,徐徐图之,正式使此二学能学有所用且不为他人构陷于污言。”
“但这件事对卓思衡你又有何好处?”长公主的目光在思考后再度聚焦在卓思衡脸上,“若论科举出身,你是最骄傲的状元,你不为士人谋之,却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甚至对自身并无任何好处的事,究竟意欲何为?你若希望我能一道成事,那请务必给我个答案。”
“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卓思衡坦然一笑,“我与我家人的命运是被知识所改变的,这让我相信知识的力量可以塑造个人的命运。《国语》有云,‘教不善则政不治’,自古以来邦民之教便为政通之本,若想造就太平盛世,怎能不以教化为先?我是读书人,自幼所驯皆是达则接济天下之德,如今我的命运已被知识改变,该到我去为他人铺行此道的时候了。许长公主听这句话未免有些觉得托大,然而总要有愿意开先河之人,之后如何一步步坚实砥砺而行,便要看后人是否能慢慢积累出此道。”
然而卓思衡不能说的是:
自己希望人人都能有机会拥有改变的机遇,无论他是官宦勋贵还是普通士农工商,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任何出身,这是我所坚信的必然。在他看来,人应该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但想到面前的人是当今皇帝的妹妹,这句话他仍是没有说出口。
长公主联系卓思衡之前的作为和功绩,霎时明白那些做法,无一不是将知识自居高临下处释放出来,且增加更多通达道路的举措,她心中颇为震动道:“你……真的相信这是可为之事?”
“不是可为与不可为,是必须为之。此乃我心所向,我愿所往。”卓思衡坚执道,“殿下,我朝不比前朝对女子进学严防死守,因镇定二公主救国救世的故例在,世家多以自家女子能进学明理晓德为荣,就算没有女学,各家五花八门的闺学又何时少过?纵然许多是为自家子女作嫁添资,但至少,这是一个已经自镇定二公主以来便积累至今的成熟机遇。”
“那为何是我?”
“殿下的言行和声望皆是无二上选。编纂《女史典》何等艰难,殿下三年不曾辍断,我相信殿下心中也是有信念的,故而才能矢志不渝直至典成。”卓思衡悄然之间将自称由臣唤作了“我”,说完这些他俯首道,“此事虽并非歹急,但《女史典》修成乃天赐良机,还望勿要错过,请长公主明择而断。今日暂且告辞。”
“你已言尽己理,我也会加以谨慎斟酌,请在我与皇兄未曾言明之前,卓司业勿要向他人透露。”长公主个性缜密,是不会让这个消息在确凿前流出在外。
卓思衡怎不知晓她的想法,当即答允。
况且他也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说这个大胆的想法。
他利用的,是皇帝和长公主两个人权力欲望。如果皇族和官吏们的初衷为私利,那就由他将其转化作为民为公的公利,是否双赢他还未尝得知,但就目前来看,真正能将此事落实的人却是非常买账。
这样的交易,除了至亲他怎么敢告诉别人呢?
长公主实在多虑了。
不过想想她哥的做事风格,卓思衡也就不奇怪了。
……
自长公主府离去后的五日,朝堂与生活都如同七月初的晴好明净天气一般无波无澜。
吏学修建完毕,第一批学生入驻,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吏学这看似末流的学府竟如此火爆,一时之间竟有官员表示,吏学该同进士科一样向民间广揽人才,这是卓思衡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论这样说的人初衷是为了讨圣上的欢喜顺势而言还是真的看到作用感觉殊为可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卓思衡适时站出来表示还得等等看,没有因赞同的声音越来越多而忘乎所以,他还在等着那个最终要的答复。
七月初,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大暑之日的水龙法会如期而至。皇家二十四节气均有对应礼法与活动,只是分重要与次要,独尊独享或与民同乐。水龙法会便是官民共庆的时节。
水龙法会这日,皇帝会携宫中诸人与文武百官全朝贵戚驾临位于南郊邰江水龙滩上的半夏行宫,在此期间皇族需身着朱色服饰,以祀南方诸星宿,祈望流火日短天地回常。
起初这是个非常严肃且传统的仪式,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由皇帝主持的“郊游”般的盛会。
卓思衡还在做侍诏时参加过一次,但见邰江之上亲贵公侯们率领自家仆从们操舟争先,捕鱼捉蚌,在附近林中游猎,而侍女们折莲采菱,捞荇菜与水蒲,将这些一道进献,由御厨亲炙佳肴。皇帝与亲贵群臣一道水边纳凉宴饮为乐、言夏论诗,也是闷热夏天里轻松的美事了。
前两年夏旱凶猛,皇帝为表替受灾的几个州郡祈福,便停了水龙法会,改作祭天祈雨,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整个夏日里都无水旱灾情报上,于是皇帝心情大好,便在大暑这一天恢复游乐,带着数千人泱泱出城。
卓思衡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和家人来,如今慧衡有了诰命品级,也是这种高级皇家活动的座上宾,慈衡与悉衡跟随他们一道也有幸沾光。卓思衡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和全家人一道有机会旅游过,真乃人生憾事,眼下虽是伴驾还要多有谨慎之处,可一路同家人说话共乐,倒是十分快活。
行径碧树绕堤与湛水漱石,几处回道皆有丽色炎夏之景,远处行宫绵延依水而建,桅杆如林处已是御驾的船队已是先一步抵达。
此地虽说是行宫,但却无有富丽恢弘的屋宇殿庙,环水之处尽是阁榭轩台,又直通滩涂,高台之上圣驾端坐,其下各处除非传唤或有旨伴驾,其余人等皆可自行走动,上下皆不见,也不以为忤。
这也是许多亲贵朝臣最爱水龙法会的原因之一。
少年少女们也有的聚在各家搭建的荫棚之下叙谈,更多则是四处打马嬉戏为乐。卓悉衡刚到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杨令显两兄妹叫走,他问过卓思衡是否得行,作为大哥,卓思衡当然愿意弟弟去和同龄人多多接触,欣然应允。
“大哥觉得杨家的小妹令仪如何?”望着三个少年人骑马离去的背影,卓慧衡忽然低声问卓思衡。
“刚才那个骑装的女孩?”卓思衡眺眼望去,此时已不见三人影踪,“是个挺英气的姑娘,说话都带着笑,和她哥哥真像。”
“大哥,你有注意她看悉衡的神情么?”慧衡总是忍不住在这种话题上逗一逗卓思衡,“……就像云姑娘看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