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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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后世千百年,他人若再写史书时,一定要给我家阿慧这番有志之言立传青史!”卓思衡抚掌道,“有了这句话,那哥哥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该怎么做?”慧衡已从感伤中走了出来,此时已是仿佛编书第一日踏进长公主府之时的足志之态。
  “我虽有个想法,但只是今夜之前的权宜之计,不过今日听了阿慧的肺腑之言,看来是要改改原本的想法了。”卓思衡神秘得笑笑,“给哥哥一点时间,到了关键时刻,这个关键之人非你莫属。
  ……
  《女史典》编成后三日,长公主拖着病体将书献上,皇帝龙颜大悦,为长公主加了封邑和赐了尊号,绮英郡主连带也受了褒赏,而罗元珠、卓慧衡与杨令华三人则受封三品、四品诰命,恩荣无两。
  这个时代,女子的诰命大多来自其父兄丈夫与儿子,但自己的妹妹却不一样。
  卓慧衡的诰命是她凭借卓绝的才干、尽心竭诚的坚持、矢志不渝的情操亲手得来。三者缺一不可,稍有弛废都会前功尽弃。但慧衡却从未止息,直至今日大功得成,她的一切都是自己所得自己应得。
  卓思衡边想边忍不住走得越来越快,引路的太监差点被他撞到后背。
  太监也是天章殿侍奉多年的老人了,从前也引着卓思衡拜见过,谁知今日素来稳重的卓大人怎么毛毛躁躁的,略一思量就想起最近朝野中最热闹的女史书编成一事,卓大人的妹妹正是副撰官,还封了四品诰命,怪不得他一直边走边乐。
  入了天章殿见了皇帝,他也是不掩饰自己的喜气,说话都始终弯着嘴角,皇帝见了他这个样子笑道:“如今按照品级,你妹妹的官身可比云山你都要高一等了。”
  “编书是何等难事,臣是做不来的,臣妹得以持之以恒,多亏圣上始终力,加之长公主以身作则且领御有方,罗女史兢业不倦,其余编纂也是殚诚毕虑,臣妹之才学与品格才没有白白辜负与埋没,否则如此新意之书三年之期如何成此功业?”
  卓思衡夸人一直是很会夸的,皇帝听完很是心悦,直笑道:“你这便是当哥哥的心思了,夸自己的妹子如此弯绕,朕如何不知你此时的心情?朕当日听闻此书得成,也是替妹妹欢欣的。”
  这点上二人确实有很多共同语言,平心而论,卓思衡觉得皇帝切切实实是个没得挑的好兄长。
  也正是这点,对于他接下来的计划非常重要。
  他心思到了这里,口中却不再言说,只将话题引到今日前来的正事上:“圣上,今日臣是来应召陈禀自学政革新半年来的具体实陈与如今情势和进展。”
  皇帝也调整好状态,温言道:“是了,竟已将近半年,朕昨日参看各地的表奏和御史台的上书,看到民间学风隆盛,方知云山你的用心。从前的学风之盛,是在读书人当中,但今日之盛,是百姓黎庶皆享教化德沐,这都是你的功劳。”
  领导夸你能干的时候,最好谦虚的点在于团结,而非否定自己的能力。
  卓思衡拜谢道:“臣所为之事,皆有各衙署长官与同僚齐齐尽心,否则臣一人又如何成事?”
  说完他将自己写成的奏折奉上,上面条例清晰且数据详尽,卓思衡不打算让皇帝安静看,有许多话是未曾写在上面的,他都已拟好腹稿。
  “臣初受重任,圣上曾让臣务必做到的事,臣都已经做到了,有些时候兵行险着,多亏圣上不吝垂手相护,才使臣得以完业。”他先进行了致谢部分,才继续道,“下面臣一样样报听,请圣听言。”
  “学政之变的第一项举措,是先声夺人的春坛。但凡学政之变,多要读书人悬心不安,唯恐自己多年苦读一朝幻灭,辜负平生之志,若因此而使得人心不稳,岂不舍本逐末?臣以为,该先让读书人先仰慕天德,才能将后续之事减少阻力。再加上圣上爱才惜读,才能广邀天下名士入京,又将国子监的师资与生员扩充。”
  皇帝点头道:“那些自帝京离去归乡的名士,无不赞许当今朝廷崇礼仰识,自然各地读书人皆愿加倍苦读,换得一夕尊崇。而我今日所看国子监的试卷,许多原本不堪之才如今也能有所心言撷句成章,这是云山你教导得好。”
  “臣治学严苛,其实不过是施压,但那些名士的学生自入了国子监,其求学风采便在原本生徒左右,稍有自尊心之人都埋头苦读,生怕为家族与门第丢了面子。这又是春坛的另一妙处了。”
  卓思衡嘴上这样说,但心里还是觉得,月考制度和家长签字的效果更好。
  从前他总觉得受迫性学习具有局限性。
  而现在嘛……
  他虽然还信因材施教这一点,但怎么刚好他手下的学生就都适合受迫性学习呢?
  只能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帝笑道:“这是自然,而你又让国子监的银钱自给自足,少了好多掣肘,如今那些书肆里卖得最好的便是你们的书册了吧?”
  “臣也只是不愿户部为难罢了。”卓思衡假装真的这样通情达理一般说道。
  “然后你的下一项举措,便是开设吏学。”皇帝的目光在奏章上游走。
  “回圣上,其实自春坛和吏学之际,还有许多琐事,都是臣为巩固国子监太学如今的安稳才实施。不过这些琐事,并非要紧,臣之所以言及,是因为自其中臣悟到了些为人的道理,那便是‘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此言出自《淮南子》,臣昔年曾读时不过当做一句警示之语,未曾置心,如今真正亲历,方知小事难为更甚大事。”
  皇帝思忖片刻,叹气道:“是啊……襄平伯世子那件事……看起来只是一人之事,却牵动如此之多……”
  卓思衡这样说才不是他悟到了什么道理,他小时候家里那么穷,哪看过《淮南子》这种闲书,全都是后来补的,但为了营造这种语言的氛围,他觉得这个欺君的点也是很合事宜。他提及此事,就是想让皇帝想起郑镜堂的掣肘和那次朝议的背刺,让皇帝不得不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徇私,拿出早准备好的证据。
  以皇帝的小心眼不会不记得这件事。
  卓思衡不过是略微加深一下他的印象,为自己后面的话做个铺垫。
  “在这之后,藩王世子能够入京求学,也是圣上的鸿恩了,臣一直谨记圣上希望皇族子弟能够秉持矢志,不忘太祖训诫,如今藩王世子都能一心向学,何尝不是圣上的教化之功?”
  这个危险的功劳确实也是皇帝兄妹的杰作,卓思衡不自己胡乱居功,只实话实说,还不忘额外捧了捧长公主:“圣上不知,那几日臣妹自长公主府归来,说忧心长公主身体,见她日日消瘦,却也不知为何。后来臣才得知,多亏长公主心力皆劳从中斡旋,这件事换做旁人,未必做得如此圆满熙和。”
  其实皇帝当然知道,他和长公主一起谋划了这次行动,最清楚的人就是他,但他仍然在听过卓思衡的话后,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真相,难以置信道:“朕这个妹妹……哎,这些竟也瞒着朕,她虽贵为长公主却该有责在身,然而此事她能如此深明大义,实在是令朕也赞叹不已。”
  卓思衡看铺垫的不错,又顺着皇帝的意思赞许几句,紧接着说了下去:
  “在诸多事端平定后,臣才能静下心,去为吏学行事。但没想到招致更多麻烦……不过设立吏学在臣看来是比春坛影响更巨之事,不知圣上之意若何?”
  时不时还得互动一下……卓思衡觉得自己的工作汇报真是堪称沟通的典范了。
  “吏学一事,朕始终有个疑问,为何云山如此执着此事,不惜与吏部剑拔弩张?朕也是知道你们做臣子的那些话和心思,吏部被你们叫做天官,寻常是万万不敢开罪的,怎么你会如此冒大不韪呢?”
  皇帝没有表态,而是将问题抛回来。
  这正是卓思衡想听到的话题,于是他拱手道:“圣上有所不知,臣去到瑾州,才知地方衙门是何等景象。虽说吏员均是满配,但大多数人来自地方恩荫与指派,难堪一用,有时臣想问他们一些本务之内的事,都只是得到一问三不知的反应,实在令人忧心。自臣领受学政之责以来,便设想如何去改变这一情况。国子监太学是天下学政的标杆,若能在影响甚微的情况下开设吏学,鼓励术业有专攻之人真正施展自己的德才,那也就可以逐渐解决臣在瑾州所困扰的问题了。”
  皇帝听后赞同道:“有些事确实是外任才能知晓的弊端。然而这些人到底还是杯水车薪了。”
  “吏学只是第一步,如果吏学之事能够顺利沿袭,那臣希望州学甚至私学都会有吏学的科目来造福一方。”卓思衡适时顿了顿,又道,“况且如今吏学在国子监太学治下,也是天子门生,圣上若有想要指点吏学生之处,还请不言劳烦看顾一二。”
  给天子门生再加一个砝码,卓思衡不信皇帝会不收。
  皇帝听后与寻常一样笑道:“这是自然,我亦觉得吏学看似微末,却有不期之功尚未显现,他们既然是天子门生,朕必然不会怠慢。”
  “有圣上这句话,臣就算经历再多风波也无所怨言了。”
  不是没有怨言,而是怨言要换一种形式说。
  “当日臣虽是为解国子监太学之困,不得不提前督学一事的计策,但终归是御史台能臣遍布,将此业尽善尽美呈于陛下案前。再加上地方官吏如今为自身考课,皆投身于教化百姓之职,这才有了今日陛下同臣所讲的下治百姓之明德。”
  联系到前面谈话的内容,皇帝略有思索后深以为然道:“民为邦本,若民能识德,朕也不算辜负列祖列宗的嘱托。”
  普及识字率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掌握知识,而知识是命运的钥匙。
  卓思衡深知自己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什么圣德教化,但对于他来说,能实施一个真正有效的政令并且令人民受益时,那实施政令的理由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以上,就是他一个阶段性的总结。
  而下面,则到了本次总结最关键的目的。
  卓思衡看皇帝将奏折心满意足合上后,才重新再拜道:“其实,臣的下一项举措今日便能告知陛下。”
  “好!朕也想听听你还有什么法子更上层楼。”皇帝正听在兴头上,语气里也有鼓励卓思衡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臣自执掌学政以来,眼见许多才德之辈因种种不同原因被埋没,因此今日臣学政之革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希望皇帝虚怀纳谏,接受臣一个举荐。”卓思衡朗声道。
  官员举荐官员这件事虽常见,但不免会遭到皇帝警觉,此时听到这句话,皇帝也不免疑惑,卓思衡从不结党营私,亦不拉拢朝臣,今日怎会贸然举荐?
  于是皇帝更想知道到底被他举荐的人是谁了。
  “好,那朕便听听卓爱卿你第一次向朕举荐贤才究竟举荐得是谁?又是何人有何德何能入了你的法眼?”
  “圣上,臣举荐之人是圣上的妹妹,当朝宣仪长公主。”
 
 
第135章 
  皇帝目不别视,以一种异样又专注的目光看向卓思衡,这是他几乎很少展示在人前的一种神色,方才听到的话令他猝不及防,有一瞬间真实的自我也被释放了出来。
  “云山,你可当真?”
  卓思衡也拿出正颜肃色,朗声道:“回圣上,臣绝无妄谗之意。近日所感,皆于言中。”
  “你是希望长公主能执理政事?”
  “是的。”
  “你到底是在作何打算?”
  但凡皇帝这样问话,无论语气如何,氛围多少也已经紧张。但卓思衡觉得这比问他太子怎样显得要轻松得多,况且话题是由他提及,这点心理准备他还是有的。
  “陛下如今担忧朝野非议,可以先将与家事相关之政务交给长公主,若有人置喙,即便言及帝王无家事此类话语,亦可驳之为帝王虽无家事却有家人。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为兄长分担忧思难道不是分内之事么?”
  卓思衡先给皇帝借口,再交待自己的动机。
  “臣之所以今日提及此事,是因为自整顿学政以来,见了许多从前做侍诏和地方官吏无法触及的表里之事,方知何为社稷忧者。长公主屡次替陛下同担共难,实则她分内并无此事,然而公主心怀天下与陛下,急陛下之所忧,怆天下之所患,这比臣所见的许多朝臣还要明是非懂担当,臣姑且妄问陛下,陛下令出,长公主可曾有过推诿?可曾有过阻挠?”
  皇帝难得诚实答道:“确实未有。但凡朕之旨意,公主皆愿领受,即便多有顾虑,也是及时进言再往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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