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苏仪清心中唏嘘一声。
堂中大多是北夷王家族中人,鉴于北夷和大宋的关系,加上越尚刚刚身亡,大家对这个大宋公主都很疏离。
北夷王也只是尽到礼数,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
也有特别之人,比如毕格就极其热情,时不时起身敬酒,每上一道菜,他都会向公主介绍一番。
还有些儿童小辈,不明事理,见今天大家齐聚,心中兴奋,叽叽喳喳地笑闹个不停。
塔娜身边就带了一个男孩,想来是越尚的儿子,看年纪只有三四岁大小,活泼好动,要这个吃,要那个喝,说个不停。
塔娜依旧满脸冷淡,本就心情不好,见身边孩子太过吵闹,不管不顾地抬手要去拿隔壁二叔蒙恩面前的羊肉包子,一手拍了上去,训斥道:“拿什么?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就这么没见过世面?”
孩子被吓到了,绷了一会儿,大哭起来。
蒙恩叹口气,拿起包子塞到孩子手里,对塔娜说:“小孩子不懂事,你打他做什么?”
塔娜瞬间红了眼眶,却硬是抿唇憋了回去,拉着孩子起身,对蒙恩说:“什么接风宴,也不看看接的是谁的风!我本就不想来,就是看在父汗的面上才来坐一会儿,现在回去了,一会儿父汗要是问起我,你替我说一声。”
蒙恩也不是守规矩之人,点头答应,又要起身送她们回去。
塔娜按住蒙恩,语气干脆,说:“不用你送,都住在王府内,几步路的事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在这儿多吃点。我知道越尚不在了,你心里也不好受。”说着,却又哽咽了,不再多说,拉着孩子快步离开。
蒙恩目送塔娜离开,转头又看到毕格又端着一笼烧卖,献宝似的送到苏仪清桌前。
苏仪清端坐着,礼貌道谢,夹了一个,小小咬了一口,抿唇笑着说了句什么,似是在称赞。
今日晚宴,苏仪清穿了件水蓝色宽袖斜襟襦袄,搭配同色百褶裙,而毕格则身着宝蓝色长袍,两人衣服颜色接近,一坐一站,竟然有种和谐的搭配感。
蒙恩看着这二人刺眼至极,索性收回目光,低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只是这酒仿佛都浇入那团自下午就堵在胸中的湿棉,让人胸中愈发烦闷。
眼看宴会过半,北夷王终于咳嗽一声,拿起酒杯,面向苏仪清起身而立。
苏仪清自入宴之后,当然能感到席中诸位对自己的冷淡态度,不过既然知道了缘由,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北夷王一直态度不明,让她心中惴惴不安。
见北夷王终于要开口,苏仪清坐直身体,面色肃穆,微微侧身面向大汗,等他说话。
北夷王声音阴哑,缓慢道:“公主或许发现,我儿越尚今日不在席中,公主可知为何?”
席中诸位早就停下动作,屏声静气,此时听大汗发问,更是落针可闻。
苏仪清深吸口气,语气哀悼,“我已听闻北夷台吉半月前不幸过世,请大汗节哀。”
北夷王垂着眼帘,许久没有答话。
苏仪清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正压抑着巨大悲痛,心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他一向器重的儿子,他的继承人,自己不禁也露出难过神色。
恰好北夷王抬头看到苏仪清神情,一向高傲的老人最不愿见别人同情,尤其是她,他面色反而冷了一瞬,道:“公主无需如此,我儿越尚是北夷的铮铮男儿,战死沙场,虽死犹荣。”
缓了片刻,又道:“公主千里迢迢来北夷和亲,和亲乃是大宋和北夷之间大事,既然我儿无福,我已选定他人跟公主跟和亲……”
苏仪清闻言,脸色立变,神色凌然,打断北夷王,道:“本宫确是代表大宋来和亲,可和亲对象是北夷台吉。听闻台吉不幸,本宫亦悲痛而遗憾,但既已如此,本宫并非物品,怎能任由大汗随意指派他人安排婚事?”
闻言,蒙恩手里捏着酒杯,抬起一双黑眸看向苏仪清。
很好,这个女子总是一次次打破他对她的认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今孤身在北夷,竟然还敢语气铮铮地反抗大汗?她到底知不知道,如今想取她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北夷王面色立刻难看至极,他于一方称王,在北夷亦是一呼百应的万民之主,铁血沙场纵横多年,何曾遇到过如此挑衅?尤其此人还是大宋皇室。
毕格早就手心捏了把汗,连忙起身,想为公主解围,道:“公主,其实大汗并未随意指派,能跟公主结亲是幸事,其实大汗是想……”
还不待毕格说完,蒙恩突然出声。
他手里转着酒杯,嘴角带着轻蔑,淡然开口:“公主刚才这话,听起来是说只想和北夷台吉和亲?我大哥如今不在了,父汗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我跟公主和亲,不知公主是否则也要拒绝?”
作者有话说:
蒙恩掐腰仰头狂野大笑:听说很多姐姐在对我指指点点,怎么样?我的这番操作,你们没话说了吧?
仪清缓缓开口:还不知我是否也要拒绝,呵,你以为你是谁?
蒙恩立刻滑跪……
第26章
蒙恩此话一出, 堂中所有人都愣怔住了。
毕格呆在当地,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苏仪清也诧异地看向那个一直对自己面露厌恶的蒙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汗更是眉头紧皱, 面色不虞,看着那个似是吊儿郎当歪坐在席上的蒙恩。
过了半晌, 还是大汗先开口,厉声训斥:“蒙恩,这是什么场合?容你在这里放肆玩笑?”
蒙恩仿佛知道父汗会这样反应,也并不恼,嘴角勾着的嘲讽笑意更加明显, 道:“父汗, 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安排?我连这样的事情都答应了,你不赞扬也就算了,怎么还是骂我?”
整个宴会陷入僵持,北夷王面色阴沉,思索片刻,转身对苏仪清说:“公主, 本王惭愧, 养出这个不成材的儿子,让公主见笑。和亲之事, 我们回头再议。”
蒙恩垂着眼眸, 手里依然转着酒杯,听闻北夷王之言,已经有了醉意的头脑气血上涌,猛地起身, 顶撞回去, 不甘地说:“父汗, 我倒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别人见笑?你又要我做到什么?”
席中诸位都知道大汗和蒙恩这对父子一向不和,可如今当着大宋公主的面就争执起来,均面露尴尬。
毕格更是脸涨得通红,他上前拦住蒙恩,道:“蒙恩,你喝多了,刚才说的话不作数,这事可不能随便说说……”
蒙恩的确酒意上涌,他眯着眼睛看着毕格穿的蓝色长袍,只觉得不顺眼,哼笑一声,道:“我知道我说了什么,我大哥亡了,我是大汗唯一的儿子,想跟公主和亲,你这是要跟我争?”
闻言,毕格脸色也立刻难看起来,道:“你明明知道……”
眼见兄弟俩又要争斗起来,忽闻苏仪清轻柔开口,插话进来:“想来今日大家都已醉了,的确不宜议事。感谢大汗设宴款待,本宫就先行离开了。”
说完,苏仪清款款起身,对北夷王轻轻点头示意,转身准备离席。
毕格一见,口中喊了句:“公主,莫急,我送你回去。”正欲起身过去,却又被蒙恩拦住。
蒙恩拽着毕格手臂,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站着,实则全身肌肉紧绷,似乎是一头随时要暴起的野兽,蒙恩语气阴恻,道:“毕格,我都说了,我要跟公主和亲,你这是要跟我抢吗?”
俩人拉扯之间,苏仪清已经扶着南璃离开正堂。
眼见公主婷婷袅袅的背影离开,毕格终于按耐不住,低声喊了一句:“蒙恩,你太过分了!”说着一拳就抡了上去。
这些日子毕格不停围在这个公主身边,蒙恩心中一直窝着火,他似乎早就等着毕格这一拳挥来,自己立刻反击回去。
这在这时,仍坐在上首的大汗一声暴喝:“住手!为了一个大宋女子,你们竟然能做出这等事,简直丢尽了北夷的脸。把他们俩都拉下去关起来,明日再说。”
闻言,大家连忙蜂拥而上,拉手拽脚地把二人分开,强押着二人,让他们各自回去房中休息。
*
第二日,蒙恩朦胧醒来时,是躺在自己东前院卧房的床上,窗外已经蒙蒙泛起黎明青色。
他仍和衣穿着昨晚的衣服,身上搭着半条被子,想来是汗木粗手粗脚给自己盖上的。
蒙恩感觉头里面一跳一跳的疼,他捏着眉心慢慢坐起来,回想起昨夜宴会中当众他说要和苏仪清和亲,还和毕格打了一架。
此刻认真回想,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要跟那个女人和亲,就只是觉得说了要和亲的话之后,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团湿棉就减轻了些。
之后对大汗说的话,更是道出心中憋闷已久的话,和父汗顶嘴时,他竟感到许久未曾感到的畅快。
至于毕格,这次只能对他不起,以后再慢慢补偿。
蒙恩长这么大,恣意妄为惯了,除了对父汗,对任何人何曾有过隐忍退让?
如今既然话已经说了,他必会跟她和亲。
至于之前,他一直把她当作仇敌之女,这是他自己没有思虑周全,格局不够大。
从大宋和北夷两国邦交角度考虑,他是大哥同胞弟弟,大汗唯一的儿子,娶大宋公主是他责无旁贷的事。
从头到尾思量一遍,蒙恩胸中堵了很久的湿棉早就不翼而飞,现在只觉得舒畅无比,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寻思着等会天亮了,他就去找那个公主,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蒙恩走过去打开房门,想让汗木快点去把早餐端来。
此时是三月底,纵是北夷春色来得较之大宋要迟,此时迎面吹来的春风也已经带着微微湿意,隐隐带着生机勃勃。
蒙恩心情很好,仰头吹了会儿风,遂大喊:“汗木,汗木!”
汗木每日都要早起练功,此时正在房中绑护手,他未料到蒙恩昨日醉酒,今天还起这么早,慌不迭地出去,见到蒙恩立于蒙蒙亮的天色之下,身姿如松柏般挺拔。
汗木问:“有什么事?”
蒙恩道:“去看看早餐好了没,好了就快点端过来。”想了想,又说:“算了,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去,要是厨房已经做好了,我就在那里直接吃。”
说完,蒙恩就大步向外走去。
汗木看着蒙恩着急的步伐,心道估计他昨晚没吃饱,又醉了酒,现在应是饿得狠了。
蒙恩一路行至西院的厨房,里面热气腾腾的正在蒸饼,蒙恩心急,直接在蒸锅里拿了张饼,又倒了碗热水,就站在灶台边,一口饼,一口水,囫囵着吃完了。
吃完后,看看时辰还早,想来那个娇气公主还没起床,蒙恩等得无聊,索性又去后面花园打了一套拳,直打得热气腾腾,出了一身汗,才神清气爽地住了手。
本来,蒙恩想直接去东后院找公主,不过低头看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刚刚打拳又出了汗,于是打算回去东前院,先换身衣服再去。
路上,蒙恩琢磨着,自己提出要和亲,估计那个矫情公主一定会左右推辞,她是个姑娘家,可能因为害羞,也可能因为之前自己对她太凶,这次他必定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她同意,可不能再用强迫手段。
蒙恩刚进了东前院,就见汗木快步迎上来,急急禀告说:“刚刚南璃过来,说公主想叫你过去说话,有事相商。”
蒙恩一愣,脱口问道:“何事?”
汗木摇头,“并没说,只说你回来后,烦劳你跑一趟。南璃说,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公主过来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话让蒙恩心中十分舒坦,心想这个公主有时候还是很懂事的,不过既然她放低身段,自己也不用再端着,还是去看她吧,顺势看看她住的院子怎么样。
思量完毕,蒙恩让汗木提了一桶凉水,自己胡乱擦了擦,由内到外换上干净衣服,抬步朝东后院走去。
公主住的东后院和蒙恩的东前院,之间只隔着一条青砖夹道。
蒙恩从自己院子后门出去,就正对着苏仪清住的院子。
东后院已经许久没人居住,这次大汗派人整理,蒙恩自然也不会参与,所以当他推开院门看到满园荒草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此时院子里站了很多人,都是此次护送公主的宋兵。
如今已经到了鹿寨,昨夜他们在王府休整了一夜,今日该踏上返程,这会儿他们就是来跟公主辞行的。
蒙恩进了院子,见苏仪清正立于正房廊下,似是在跟宋兵告别,于是他也没上前,只是双手抱胸,斜倚在二进门的月亮门上,等那边结束。
苏仪清今日只着常服,上衣是杏色襦袄,下着绀青百褶裙,挽着不常见的双髻,清晨阳光洒在她身上,看起来竟比平时多了些娇憨。
蒙恩觉得这样的苏仪清看起来比之前更顺眼些,也不掩饰,索性靠在门上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