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夫人的声音有些许尖锐:“漪珍姐儿,你倒是说说,你嫁我崔氏七年,诞下二子一女。”
“我崔家何不是把你当作家中明珠疼爱,就连子嗣一事,也都顾及你的身子,并未给你施加任何压力。”
“好端端的,你家母亲带着裴家的仆妇小厮在我崔府门前胡闹,周氏她不要面子,我崔家可向来注重面子的。”
裴漪珍紧紧抿着唇,眼眶里泛着雾气一样的泪花,视线避开崔太夫人,冷冷落在窗外显得格外惨寂的夕阳上。
周氏忽地冷笑一声,眼中盛满怒意,挡在裴漪珍身前,盯着催太夫人李氏道。
“府外的郎中请了,宫里的御医也请了。”
“我家漪珍近来身体变成这般模样,究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还是因为在你们崔家府上照顾不周被人暗害。”
“让郎中和宫中御医诊了脉便可知晓。”
崔太夫人见周氏底气十足,她先是一愣,然后心底涌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但是郎中和御医都已经候在外头,若这会子她不同意人上前诊脉,更显得崔家有鬼。
崔太夫人朝一旁站着的婆子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外头走进来三个郎中打扮的男人和两个穿着官袍的御医。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前两个郎中诊脉许久,然后朝崔太夫人摇了摇头:“小人医术不精,除了诊出少夫人先天体弱外,并未查到别的原因。”
崔太夫人闻言心底缓缓松了一大口气。
等到第三位郎中,那郎眉头一动,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破裴漪珍指尖。
霎时,涌出一股黑血,落在雪白的帕上。
屋中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崔太夫人盯着那血,只觉得心口发慌,抱着侥幸的心思问:“这是因弱症造成的?”
郎中摇头:“老朽不知,瞧着不像是身体的弱症,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是毒物造成的。”
崔太夫人听了这话,顿时脸上就露出惊诧的神色来,她浑身紧绷面色极为难看道:“会不会诊错了?”
周氏眸光淬着冷意,像冰冷的蛇信子一样勒在崔太夫人李氏身上:“五姓崔氏,就是这般做派?”
崔太夫人被这般羞辱,霎时再也忍耐不住,朝周氏冷喝道:“周氏!”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就算是你婆母钟氏见了我,也得对客客气气。”
周氏仿若未觉,指着裴漪珍指尖上那一滴稠黑的血,看向宫中来的两位御医。
裴漪珍忽然捂着心口猛咳起来,她双颊透出一抹极其不正常的红晕。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蜷着,若不是身旁有丫鬟搀扶,她估计连坐都坐不稳。
崔太夫人见裴漪珍咳成这般模样,也是一阵心惊,又见屋中四下窗子都是关着,就拧眉朝丫鬟吩咐:“去多抬几个银霜炭盆进来。”
“再把隔扇旁的槛窗开上一点透风,这屋里檀香味这般重,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上点心。”
等丫鬟端来炭盆,又开了些窗子通风,裴漪珍咳嗽的声音忽然一顿,她软软倒了下去,极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羊脂玉佛珠,骤然从手腕垂落,掉在地上,碎了一颗。
“少夫人。”屋中有丫鬟的惊呼声。
裴漪珍幽幽一叹,腰后垫着厚实的大迎枕子,努力朝崔太夫人笑了笑:“祖母,是孙媳身子骨不争气,让家中担心。”
“也请祖母莫要怪罪我家母亲,她爱女心切,遇着我这病难免慌乱,就爱胡思乱想。”
裴漪珍声音嘶哑,雾蒙蒙的眼中带着哀求的神色。
崔太夫人李氏素来喜爱这个长孙媳妇,知书达理性子温顺,做事更是面面俱到,跟家中妯娌相处也是极好,从不让她费心,只是除了生子骨差些,好在也给长孙生了两个哥儿。
裴漪珍见崔太夫人面上神色微松,心底轻轻一叹,忍着那股令她眩晕的恶心,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素儿,你把地上的羊脂玉佛珠捡给我。”
丫鬟素儿慌忙捡起羊脂玉佛珠,双手托着递给裴漪珍:“少夫人,这佛珠方才磕碎了一颗。”
裴漪珍就要伸手接过。
“等一下!”
屋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位御医,同时变了脸色,视线陡然落在地上那颗,碎裂了的羊脂玉佛珠上。
“怎么了?”
崔太夫人一下子捏紧手中绣帕,胸腔里一口气提着,连呼吸都忘了。
两个御医从药箱了找出丝帕,用丝帕包裹着掌心,拿起丫鬟素儿手中托着的羊脂玉佛珠,细细观察许久。
“劳烦崔太夫人让丫鬟去打一盆滚水来。”其中一个御医出声道。
崔太夫人心底惊涛骇浪,努力平缓声音朝丫鬟吩咐:“还不快去。”
滚水端来,佛珠丢到水里一泡,屋中便泛起一股淡淡的苦香。
御医取了银针,往那滚水里一试,银针不过片刻变得乌黑无比。
屋子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崔太夫人身旁的贴身婆子,极有眼色,让人把屋里伺候的大小丫鬟都遣了出去。
御医撒了一把药粉到铜盆里,盆中的水极快变了颜色。
“这毒瞧着像是钩吻。”
周氏目光像是能吃人,死死盯着崔太夫人质问:“你们崔家倒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家漪珍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怎么会有毒?”
崔太夫人看着铜盆里沉着的佛珠,一阵心惊肉跳,颤着唇问裴漪珍:“漪珍姐儿,你这串佛珠是从哪处得来的?”
裴漪珍眸色有些呆滞看向崔太夫人:“祖母难道忘了,是我寿辰那日,沈家的太夫人送我的生辰礼。”
“说是放在佛前开过光,保平安的东西。”
崔太夫人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冰凉,身体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若不是婆子眼疾手快扶着,估计就摔在地上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崔太夫人视线落在裴漪珍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身上,分明是起了杀意的。
这时候,周氏冷笑一声。
“我家漪珍身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从裴家陪嫁到你们崔氏府上的,你莫不是觉得是,我们裴氏在贼喊捉贼?”
“李氏,你可别忘了,你们崔家是答应过要给我裴家一个说法的。”
裴氏作为目前的五姓之首,自然不是好惹,加上周氏态度强横,又闹得人尽皆知。
崔太夫人理亏之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祸事往沈家身上引。
不管是不是沈家做的,能先把崔家摘出去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崔太夫人朝身旁婆子吩咐:“派一个手脚利索的,现下就去沈家。”
“把沈太夫人请到崔家里。”
“若沈太夫人要问缘由,那就把事情如实相告。”
等婆子退出去,崔太夫人抿了抿唇,似想缓和气氛。
然而周氏垂眼坐在裴漪珍榻前,连眼角余光都不分给她半丝。
屋里,气氛凝重。
廊下候着的丫鬟,大气不敢喘一下。
郎中已经被有眼色的婆子,封了厚厚的红包请了出去。
宫中的两位御医倒是留在府中,毕竟等会沈太夫人要来,这事也得有个见证。
一个时辰后。
黑如浓墨的漆夜里,沈家马车悄无声息停在崔府门前。
沈太夫人被丫鬟婆子扶着,脚步匆忙往裴漪珍的院子走去。
崔家府门外,林惊枝和裴砚依旧在那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马车内空间狭小,加之裴砚身形高大,林惊枝无论怎么小心,只要略微一动,就难免撞到他身上。
她已经在裴砚怀里睡了足足小半时辰,这会子被裴砚滚烫唇瓣吻醒。
男人深邃眸光落在她身上,语调烫人:“枝枝。”
林惊枝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她顺着裴砚冷白掌心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沈太夫人被人扶着进了崔家宅子。
林惊枝心口像是被人堵了一样,连喘息都觉得万分吃力。
“枝枝,我们不妨赌一赌。”
“沈太夫人会怎么做?”
裴砚唇角勾着笑,指腹慢条斯理擦过林惊枝嫣红的唇瓣,炙热嗓音落在她耳畔上,带着酥酥的麻痒。
林惊枝紧紧抿着唇,偏过头避开裴砚有些粗粝的指腹。
“难道枝枝不敢?”裴砚俯下身,薄唇一下子衔住她珍珠般,莹白圆润的耳垂。
马车内空间实在太小,林惊枝避无可避,她受不得痒,只能抿着唇瓣呜咽出声。
“枝枝,好不好?”
裴砚不依不饶。
林惊枝浑身一颤,冷白指尖微蜷,脖颈透出淡淡的粉色,她眼角娇红如同晕开的胭脂。
她实在怕痒,只能勉强同意。
沈太夫人进崔家半个时辰后,崔府门来了一个被仆妇压着,五花大绑的婆子。
那婆子不住地挣扎,压着她的仆妇却力道极大。
林惊枝倏地睁大眼睛,眸光颤得厉害,她的一颗心,却是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那婆子进去不久,沈太夫人就被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一同跟着出来的人,除了眼眶通红的周氏外,还有一直把两人送到门外的崔太夫人。
林惊枝本能按着心口,指尖冰凉很快就没了知觉。
四周空气都透着凉飕飕的冷,她不由自主往裴砚怀里缩了缩,心口猛地一阵痉挛跳动。
“枝枝,好像是输了。”
“是不是?”
裴砚指尖微微挑起林惊枝的下颌,盯着她因为难以置信而透着失神的双眸。
他眼底神色微闪,却没有丝毫的心软。
“山苍。”
裴砚伸手朝马车外打了个手势。
山苍立马扬起马鞭,驱车往前。
两辆马车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巷子中相会,裴砚缓缓撩开车帘,冷笑了声。
“沈太夫人安好。”
“晚辈裴砚。”
在裴砚声音落在瞬间,沈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两个马车不过相隔数寸,昏昏夜色里,也能把对方面上的神情瞧得一清二楚。
“裴家郎君。”
沈家马车上,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有些粗粝的声音。
如蒲扇般宽厚的大手撩开车帘,露出了一张面庞如同刀削斧刻,眼眸幽深坚毅,凌厉异常。
男人瞧着四十上下的年纪,背脊宽厚结实,不笑时浑身都带着铁血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这种冷厉气势,不过是持续了一瞬,就骤然顿住,漆沉视线死死落在,被裴砚圈在怀中的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被那眸光一盯,只觉露在外头的皮肤,寒凉到刺痛,本能往裴砚怀里缩了缩。
乌眸颤了颤,落在马车内,中年男子身后的沈太夫人身上。
沈太夫人崔氏脸上微微有些发白,整个人依旧处于恍神的状态,直到林惊枝看她时,她才骤然回神,眼中带有惊色:“枝枝姐儿怎么在这?”
林惊枝被裴砚铁一般有力的手臂揽在怀中,她动不了,只能微微点头朝沈太夫人行礼。
“太夫人安好。”她嗓音柔软,带着失落。
沈太夫人心头猛跳,表情有些不自然看着林惊枝,抿着唇,没再说话。
林惊枝指尖紧紧攥着裴砚宽大的袖摆,鼓起勇气问。
“太夫人,我听说我家大姐姐病了,还是中的毒。”
“您可找出了暗害我家大姐姐的凶手?”
深夜,空气犹如凝固。
沈太夫人看向林惊枝。
而裴砚眸底压着冷意,却是盯着沈樟珩。
四人间气氛格外怪异,沈樟珩眼神同样冷得,犹如塞北的风霜一般。
“太夫人,您可是有难言之隐?”林惊枝笑了笑,可惜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沈太夫人偏头,再次避开林惊枝的视线。
她嗓音略微沙哑道:“凶手已经找到,是沈家一个伺候我的陪嫁老妇。”
“她孙女在崔家伺候,因趁着你大姐姐去年生产坐月子时,想勾引崔家郎君,被你大姐姐知道后,寻了由头撵出崔家。”
“所以她怀恨在心,才在给崔少夫人送礼时,往那串羊脂玉佛珠里参了毒。”
“这事情因我们沈家而起,我们沈家欠着你们裴家一个天大人情,我会做主给裴家一个交代。”
“而且那老妇,方才已经撞柱,畏罪身亡。”
“是吗?”林惊枝指尖冰冷,没有丝毫热意。
她清澈视线一寸寸,从沈太夫人本该慈祥温柔的眉眼上扫过,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无声的绝望。
“今日是枝枝无礼,扰了太夫人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