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透着闷闷的热,还有河面岸上青草泛出的清香。
林惊枝腹中的孩子,已略微有些显怀,她和沈云志装扮成前往月氏经商的商人夫妇,带着两个丫鬟和几个护卫,并不算特别打眼。
只不过夏日衣裳略微有些薄,就算带了幕篱,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就算是行商会带妻子一同上路,但也极少携带孕妇的。
所以林惊枝只会趁着早晚没人的时候,在商船甲板待上一盏茶时间,就匆匆回到船舱。
虽然她这一回出逃,出奇的顺利,可她心底依旧隐隐透着些许不安。
毕竟以她对裴砚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派人追来,除非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暇顾及她的程度。
林惊枝视线落在自己干净雪白的指尖上,她如何也忘不了数月前的雨夜,他紧紧握着她和她手里的匕首,发狠捅入胸膛的模样。
他乌黑瞳仁透极冷的冷釉色,身上溜出来的滚烫的鲜血落了她满身都是,而他沙哑同她道歉忏悔的声音依旧在午夜梦回,萦绕心头。
林惊枝不得不承认,裴砚机关算尽,就算拿命相抵,也绝不放过她。
就像现在一样,无论他是死是活,捅进他心口的匕首,同样在她内心烙下不可磨灭印记。
他成了她,无论爱恨,这辈子都不可能抹去的记忆。
第99章
三个月后。
裴砚靠在床榻上,脸颊苍白毫无血色。
云暮端来煎得浓浓的汤药,裴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接过仰头喝完。
汤药是楼倚山开的方子,也不知他存心使坏,还真只是巧合。
云暮每日煎药时,都被炉子里那股苦涩药味熏得睁不开眼睛,他不知裴砚是如何做到,一日三次足足喝了三个月的汤药,依旧能做到面不改色。
“今日暗卫营探子传的消息可到?”裴砚一身月白棉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重伤的数月,他身体瘦削得厉害,指腹捏着一根朱笔,在批复一旁春凳上放着的堆成小山一样的折子。
自从他醒来后,燕帝虽不管不问,父子之间看似生了间隙,可御书房的大部分折子却要日日送到他这里,由裴砚做好批复和规整,再送往御书房交由燕帝萧御章。
萧御章没把裴砚当作需要安心养病的儿子,裴砚自己也没有把身体当一回事,每到深夜云暮想劝,却也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不敢轻易开口。
自从裴砚的身体勉强能下榻活动后,除了亲自回了一趟惊仙阁,把之前秋猎时送给林惊枝小鹿,带到东宫养着,唯一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因为宣政殿上朝,有朝臣再次提出要求病重的太子娶妃或是纳良娣冲喜的提议。
而那位朝臣,被传言中重病不起的太子殿下,一脚从宣政殿踹出,连翻几个跟头摔至汉白玉阶梯下,足足断了三个肋骨,口吐鲜血,差点就一命呜呼。
经此一事,关于太子娶妃纳妾一事才算作罢,没人再敢拿命去赌,因为所以人都发现,燕北帝王萧御章和太子萧砚,这父子两就是一对疯子。
但凡触碰逆鳞者,非死即伤。
“主子。”山苍从袖中掏出用火漆封住的密信递给裴砚。
这是暗中护送林惊枝前往月氏死士,隔三日就会往东宫传回的书信。
不过巴掌大的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裴砚目光落在书信的内容上,他看得仔细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打开手边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放进去收起。
“孕吐依旧明显,青梅可有仔细照料?”裴砚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他有些失神的眼瞳映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红痕,虽极力克制情绪,但他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浮现,暴露了他内心情绪波动。
山苍点头:“青梅自然不敢怠慢太子妃娘娘。”
“只不过是因为天热,又是赶路的时候,用的吃食自然就少了一下。”
“不过按照书信传回的时间算,今日估摸着娘娘已经到了乌依江渡口,准备登船了。”
随着山苍话音落下瞬间,寝殿内静得落针可能。
山苍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才好,他真是忙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上赶着往太子殿下的心口上戳刀子么。
“主子,属下该死。”山苍面容苍白,侧脸落了冷汗,无措站在原地。
裴砚闭着眼睛,受伤还没痊愈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涩钻心的绞痛。
他下颌紧绷竭力忍耐,刀割般凌迟的苦涩从喉咙里泛上来,伴着咸腥的铁锈味。
“要登船了是吗?”
“近来乌依江江面上的风浪可大?”裴砚不动声色咽下喉咙里泛上的血沫子,声音虽有些沉闷,却听不出任何不妥。
山苍略想了一下:“眼下这个季节,风浪还好,渡江的风险并不高。”
“暗卫营之前早早安排下去的,那些识水性的护卫都已经准备好了,殿下无需担心。”
裴砚点头,极淡视线重新落在手边放着的折子上。
他对于林惊枝的事情,就像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而已。
但是身旁贴着伺候的下属们,心里都明白,这位心思深不可测的燕北储君,在他心里太子妃的重要程度,恐怕早就胜过世间一切。
半个时辰后,裴砚伸手敲了敲桌案,看着山苍问:“百里逢吉现在何处?”
山苍一愣,赶忙垂下眼帘:“百里大人自从重伤后,就由楼大人做主,留在东宫偏殿养伤。”
“他伤得比殿下您还重几分,是楼大人答应过太子妃娘娘,一定救活百里大人。”
裴砚记得他之前对楼倚山的交代,若有一日林惊枝求楼倚山帮忙,无论是什么事,楼倚山都得答应。
只是裴砚他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却是他深爱的妻子,为了救另一个令他嫉妒万分的男人,而求了楼倚山。
裴砚唇角紧紧抿着,眸光透着凛冽的冷意:“把人叫进来,孤有话要问。”
山苍不敢耽搁,赶忙出去。
不过一会,百里逢吉从殿外进来。
“不知殿下叫臣过来,可是已经想好要如何惩治臣?”百里逢吉没跪,只是静静盯着裴砚。
裴砚凤眸眯着,凌厉目光落在百里逢吉身上,透着一丝丝并不掩饰的杀意:“百里大人,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可是孤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你也敢。”
百里逢吉抿唇笑了笑:“臣只知,她是求助于臣的弱女子,是救了臣一命心怀慈悲的小菩萨。”
“臣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裴砚冷笑,一针见血:“百里逢吉,你敢对天地起誓,你从未对她生出半分别的心思?”
百里逢吉脸上的神色霎时一僵,他感到了一阵眩晕,被裴砚一剑捅穿的肺部,在这一刻痒得厉害,他没忍住,喉咙里咳得都是咸腥的血味。
裴砚笑了,笑得格外的嘲讽。
他冷白指尖缓缓敲着手边的矮桌,凉薄音色隐含怒意:“真是令孤嫉妒。”
“凭什么你先于孤认识她。”
百里逢吉抬眸,静静看着裴砚许久:“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孤是燕北储君,可孤手中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百里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百里逢吉瞳孔骤然一缩,抬眸盯着裴砚:“太子殿下为何觉得我可以。”
裴砚笑了,笑容中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落寞:“因为只能是你。”
“你是寒门难出的贵子,是心怀悲悯的当朝状元。”
“你想万世开太平,想要世族寒门平等,而孤需要一个强大稳定,世族臣服的燕北。”
百里逢吉心下骇然,紧紧盯着裴砚:“殿下就不怕握不住手中的刀,遭到反噬。”
裴砚勾唇,语调极冷:“不听话的刀,孤大可折断。”
没人知道百里逢吉悄悄在东宫养伤的时日,发生了什么。
自从他伤好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百里状元,而是令朝堂臣子闻之变色的百里“屠夫”。
他成了裴砚手上的一把刀,鬼神皆杀,人魔可除。
裴砚重伤的第四个月,由他做主处置了大皇子萧琂。
萧琂被贬为庶民,流放漠北,而上回逼宫起了重要作用的沈氏,则是全族削官罢爵。
当然不知是天子顾及情分,格外开恩,还是因为太子潜邸时的发妻是沈家血脉嫡女。
天子传了口谕,念及沈太夫人年纪且大,特许沈家太夫人在世时,沈家全族依旧可以暂居在汴京,只等沈太夫人离世,沈家必须全族迁至漠北苦寒之地,没有帝王亲召不许归京。
大理寺地牢内。
沈樟珩跪在地上,他看着裴砚,刚毅的脸上透着不解,他都已经做好被斩杀保全族人性命的打算,可没想到裴砚竟然保下了他的性命。
裴砚似笑非笑看着沈樟珩:“不杀你们沈氏,不是因为孤心慈手软。”
“你能活下,全因孤的枝枝,孤并不想手中沾了她亲眷性命,犯杀生罪孽。”
沈樟珩不可置信抬头,他太久没说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萧砚,她已经回了月氏,你怎么还不愿意放过她。”
“如今你的东宫,早就没了太子妃,你又何必瞒着,宣告世人。”
“宣告世人?”裴砚忽然厉声打断沈樟珩的话。
眼中夹着冰霜般呼啸风雪,杀意如同有重量落在沈樟珩身上。
他慢条斯理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看着沈樟珩,哑声低笑,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道:“沈大将军恐怕还不知,枝枝腹中已怀了孤的嫡子。”
“枝枝她只能是孤的妻子。”
“她要自由,要远离孤,哪怕要了孤的性命,孤都愿意。”
沈樟珩心如擂鼓,倏然睁大了眼睛,显然不信。
裴砚冷冷瞥向沈樟珩,胸膛上的伤疤绞痛,脸上不显露半分,只是语调淡漠朝大理寺内看守的侍卫吩咐:“看好沈大人,他若还有机会逃出大理寺,你们也不用跟着孤了。”
裴砚转身,眸色在瞬间沉下,他心中不甘,愤恨。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百里逢吉,还是沈樟珩,这些人总能和他的枝枝扯上关系。
百里逢吉是她的童年。
沈樟珩是她的生父。
而他却是她一纸休书,就能毫不犹豫休弃的丈夫。
可就算这样,就算痛苦万分裴砚依旧甘之如饴。
无论是爱是恨,至少她心里不曾忘记他。
裴砚冷白的脸颊,浮出一抹潮红,他凉薄唇瓣抿着凌厉弧度,燕北想要稳定,五姓世族不除不行,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裴砚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开大理寺的地牢,眼中敛着情绪,克制异常。
在林惊枝离开汴京的半年后,裴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裴漪怜与二皇子成亲后的第一个月,裴大夫人周氏和她的夫君裴寂和离了。
和离后的周氏,并没有回到河东郡,而是直接在汴京城买了一个四进的院子,直接搬进去住。
因为这事,裴寂找裴漪怜劝过周氏。
当时裴漪怜笑盈盈看着父亲,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犹如枝丫上盛开的玉兰花:“父亲,女儿同夫君二皇子都一同劝过母亲。”
“女儿和夫君觉得,母亲和离开没有错,毕竟像父亲您这样的人,连自己嫡亲女儿都能舍弃的男子,哪里需要母亲同你白头偕老。”
“父亲当年迎娶母亲时,说得情深似海,眼下看来,父亲并不是真的对母亲深情,不过是早早就明白陛下对五姓世族的防范,所以才退而求其次选了五姓外的周家。”
裴寂被裴漪怜的话,气得一口鲜血哽在喉咙里,当天深夜起夜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结果直到早上,伺候的丫鬟才发现。
叫了郎中一瞧,人已经中风偏瘫了。
虽也有人说裴寂并不是中风而是中毒,但这没有证据的事情,孝顺的二皇子还请了宫中御医给老丈人看过,的确只是中风偏瘫。
裴寂一中风,裴家霎时就乱了。
当初为了隐瞒裴砚的身份,裴琛虽然是嫡出长子,但是裴家一直没有给裴琛请封世子,眼下裴寂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又如何请封。
而且裴琛没有入朝为官,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某日深夜。
裴寂躺在屋子里,豆大烛火微闪,只见一道身影裹着夜色缓缓走进屋中。
“父亲,许久不见。”
“不知如今这般叫您,您可还担得起孤这一声‘父亲’。”
裴砚颀长的身影被夜色包裹,他手里握着长剑,剑尖上还滴着鲜红滚烫的鲜血。
裴寂躺在床榻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怪音,伸手用力捶着衾被,试图发出声音,引起守夜的下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