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的四人小心地围拢到他跟前。
之前郭义歪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酡红。利齿竟然收了回去,好像变回了人。
如今局面,可以说是通力合作结果,陆呦看一眼对面三人,心情尤其复杂。
徐千屿感知他身上魔气丝缕逸散:“他只被很浅地咬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救?”
阮竹清道:“很有可能。起来,叫我给他贴除秽符。”
却见徐千屿蹲下,从自己颈上摘下了镇魂锁,绕在郭义手腕上,又去探他鼻息:“你现在贴吧。”
阮竹清连忙提醒:“明棠,你不必……”
徐千屿却已蹲到了一旁。今日她陪郭义一起回赵家,却叫他被赵福坤咬伤,其中有她看管不力的责任。
若是能救他,她能少些愧疚。
陆呦看见镇魂锁的瞬间,心中一沉:原来赵明棠拿到锁了!若不是郭义此番生事,她差点便赢了。
她看着郭义手腕上的锁,心跳剧烈,心思百转,想到此时还不算晚。她既有治愈动物的金手指,趁郭义还是狗未全变成人,岂不是能操控郭义把锁给她?
刚想到此处,锦鲤系统作用下,浑身贴了七八张符纸的郭义忽然翻身坐起,浑浑噩噩地将镇魂锁递给她。
“旧诺必践,偿我心愿。”徐千屿忽然从背后冷声道,“把你手上我的东西还给我!”
少女的声音在战阵中回荡,霸道不容违拗。
郭义手一顿,竟直挺挺转了个向,将镇魂锁递回给徐千屿。
原来方才天仙子蛊不是没针了,她就是故意不救她,留待此刻!
徐千屿刚扣住锁身,斜剌里伸过一只手,将镇魂锁从她手中一夺而走。
“谁?”徐千屿转过身,见着一个高大的布衣男人。
那男人转手便将镇魂锁揣入袖中,右手捏诀一指,战阵破开,众人又回到人来人往的医馆当中,“两位师妹驭物能力极强,日后必能屠龙。”
这是……方才虞楚叫来的观察行走!
“小友们。”男人面色平和,微微一笑,不及他们反应,两掌拢气,忽而将他们猛地一推,这一推如排山倒海,去势蕴磅礴之力,竟使三人穿过桌案,倒向帘子后。
之前那竹帘背后来往抓药伙计全都不见了。缝隙之中,漏出无数缕白光,似是光源所在。
“‘门’开了,回吧。”
“你抢我东西!还给我!”然而徐千屿身如泥鳅,脚勾住他腿,跌下去一瞬,硬将身子扯了回来,一个猴子上树,摸向他袖口。
这师兄面色微微讶然,没见过如此凶悍的女弟子,竟不惧男女大防,挂在他身上,向后一滑,身如水般散开,便叫她狼狈扑到地上。
余光见虞楚喊着“小姐”跟着爬了回来,他有些为难。
他站在远处,运掌发力,准备将二人推回去,徐千屿怀里忽而飞出两只草编的蝉,嗡嗡地在他袖中先后一撞,将袖中镇魂锁撞掉出来!
两只蝉正是系统所化,她本想趁机帮徐千屿一把,可惜它头一次把自己一切为二,不能协调,有些笨手笨脚。
虞楚恰爬过来,见镇魂锁掉落,忙伸出莲花一接,镇魂锁便掉在了花心:“小姐!”
徐千屿眼见那男人大掌迎风袭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如光如影,偏又如水不具实形,只怕她无论如何都抢不过他。
她心念急转,忽然转头将虞楚连人带莲花推进了门内。
虞楚“啊啊啊”的叫声远去了。
徐千屿坐在地上瞪视他,两根头发翘着,眸光极亮,如一只炸毛小兽,背后则是竹帘浮动,光辉迸现。
她的镇魂锁,只能由她处理。就算是白送虞楚,也不给他抢走。
那男人眼看虞楚跌进去,没有阻拦,转头微微一揖,歉意淡笑道:“师妹不进去?”
果然,对师尊来说,只要不是她拿了镇魂锁,给谁都行。
徐千屿瞪他一眼,爬起来绕过他走了。
“明棠。”阮竹清扛着昏睡的郭义跟上她,“没事,你已经很棒了,这人显见是来搞破坏的,你的实力长眼睛的都看见了。明棠,你以后会更厉害的,想清楚了就进门吧。”
“明棠,要不,我带你去外面吃豆花?”
徐千屿将弩塞回阮竹清怀里,“你算算我用了你多少根针,回头赔给你。”
“不用,你想用多少根就用多少根。”阮竹清见她这样平静,心里很不是滋味,扛着郭义追到门口,外面人来人往,瞳孔微缩。
徐千屿竟甩脱他走了。
花境街上,往来吆喝声无数,挑扁担的,卖油条的,卖吹糖人的。徐千屿混在人群中走。
她不进“门”,本来是想看看还有没有魔,可以给她回去之前再加点分,这样只要她分够高,即便她没拿到镇魂锁,也可进内门。
可是走到街心,她站定环顾四周,忽觉孤单。
虞楚和其他弟子应该都离开花境了吧。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有说笑的,有吵闹的,拉着手的,推杯换盏的,其乐融融,独她一个人,似漂泊孤魂,竟有卸力之感。
她忽而有点想念姐姐。
徐千屿站了一会儿,浪费一百分数,按下手上的光印求救。
不出片刻,便看到那身着雪白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沈溯微看见她,便朝她走来,袍角掀动。
徐千屿见师兄走过来,感觉好了一些。
沈溯微先是惊异她没有进“门”,又见她神情低迷,便猜到镇魂锁肯定还是给人拿走了,道:“需要帮助?”
徐千屿看着他,不高兴道:“我没有遇险,也没有受伤,我想求救就求救,你就得来。你送我回去。”
沈溯微一顿,没有出言责怪,转身道:“走吧。”
正好再吃一顿宴席。
徐千屿走在他身边,手忽然探入袖中,握住他微凉的手。
沈溯微神色一凝,五指扣入指缝,将她牵紧,淡道:“不必浪费一百个点心。你的蝴蝶,可以传音。你叫一声哥哥,我就会来。”
作者有话说:
岛:55想要人陪。
微:没有找阮竹清,没有找旁人。她想见我。
第81章 门(四)
忙碌这一日, 徐千屿又累又饿。食饱饭足,她方慢慢接受自己将镇魂锁丢掉的事实,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现在, 要么该返回蓬莱, 要么该去街上撞撞运气了。
她这一路上目标明确, 很少有迷茫的时候。
然而她托腮看窗外的树发呆,就是没有勇气出门。沈溯微也没有催促。
少女临窗坐着,夕照将她勾出个毛茸茸的金边,裙摆铺下来盖住脚。分明是一袅红, 此时却显出娇小瘦弱。
连平日翘起来那一双“耳朵”,仿佛都蔫了,有些无精打采。
沈溯微看着她的背影, 手指缓缓抚摸手腕上的红绫, 很难形容此时心绪。
徐千屿忽然扭过脸道:“哥哥, 借我笔墨。”
沈溯微帮她取来纸笔, 眼看徐千屿从储物囊内取出一册蓬莱仙宗守则,趴在桌上静静抄写起来。
她当日挠花青伞的脸, 对长老不敬,依照宗门规定,罚抄十遍守则,当时徐冰来许她回来再交, 她也直接抛诸脑后, 心想, 等她进了内门, 罚抄十遍算什么, 给她写一百遍都可以。
进花境时的兴奋还历历在目, 不想现在, 她的历练已经仓促结束。
反正没事做,她在这里多抄点,回去后便少抄点。
当时兴师动众,挠花青伞的脸,还是为了不耽搁内门大选。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乐观,好像她参加了就一定能选上似的。
徐冰来为何派人抢走她的镇魂锁,一定是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叫她进内门了。她毕竟十四岁才入宗门,筑基极晚,若入门堪堪一年便入内门,对其他辛苦修炼五六年、数十年的弟子,很难交代。
可是徐千屿又想起自己半夜爬起来诛魔的夜晚,往骨缝里钻的冷和寒。为了不浪费分数求援,还差点叫鬼上了身。
她忍了又忍,一滴圆圆的眼泪“啪”地砸在纸上晕染开。
徐千屿屏住呼吸,卷了卷纸张。她想极力地劝说自己其实在外门也很好,她还有一百多个会对她说“擂台无你,如月有缺”的同门,但终究难忍失落。
倘若她没有进过内门,在外门确实能够满足。
徐千屿想起前世自己入内门的场景:那时她并未想着要入内门,只是没有朋友亦无娱乐,只好日日修炼;因为花境内弟子难以抱团,她的优势便一骑绝尘地凸显出来,莫名其妙便拿了整组优胜。
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回来之后,照常修炼。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在合宿中,忽然被另两个师姐摇醒,她们说内门有人要带她走,眼中流露出艳羡嫉妒的情绪。
徐千屿那时脾气很坏,半夜被叫醒,她原想大发起床气,但忍耐住了,阴沉着脸披衣而起,要去给半夜找她的那个人一个下马威。当时她心想,内门有什么了不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她跟着走的。
冬夜里呵气成冰,蓬莱潮湿,寒气如针扎,夜里弥漫着一层乳白的雾。
她在雾中看见一个人。那人白裳、玉冠束发、背负长剑,从背影中知其年轻。一头漆黑发丝缎子似的垂下,柔美飘逸,又利落分明,有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气。
他听闻脚步声,敏锐地转过身。
那年沈溯微堪堪弱冠,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脸上有一股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秀美,如月照萤雪,风拂玉树。
他背上一把利剑,青锈斑斑,唯独剑柄上系一条细细的红绳。
那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红尘之色。
徐千屿望着他,气消了大半,心想宗门内还有这样的人物。
“内门弟子沈溯微,我回来晚了,扰你就寝。”沈溯微瞧她一眼,大约他没有同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也感到棘手,便停顿了一下, “徐千屿,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进内门。”
……
徐千屿一直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进内门。却没想过前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的事情,再想达成,竟是如此不易。
徐千屿将抄好的一页放在一旁,不信邪地心想,这次不成,便等下一次内门大选,总有一日她能进内门。
可是,她忽然想到,这次内门若是选了旁人,该怎么办?
如此一想,心里便似戳破的气球。
前世一个陆呦,便使她如鲠在喉。可想而知,若有人先她一步进入内门,做了师兄的师妹,会是怎样的情景。
沈溯微立在旁边,见她写着写着抽泣起来,整个人僵住。
他虽没有拿走徐千屿的镇魂锁,但此时却如芒在背,仿佛是他亲手将镇魂锁取走的一般。
“别写了。”他忽然道。
徐千屿边哭边抄,全然没听清,叫他攥住手腕,将笔从手中抽出来。朦胧中又被抓着手腕在木凳上转了半圈,面朝着他。
沈溯微撩摆蹲下,仰头看向她。
徐千屿有些难为情地将脸别开。前世每逢她哭的时候,沈溯微便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哭,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
沈溯微见她眼睫上挂着水珠,心里又涌起一阵潮湿的幻痛,他裁下一截衣袍给她擦泪。
“为什么哭?”沈溯微道,“怎么了?”
徐千屿抽噎了好一会儿方别过头,不情愿道:“因为月亮落了。”
沈溯微暗忖片刻,原本以为她说的是大选规则不清,便道:“你可是觉得很不公平。”
徐千屿点了点头,含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是很不公平。”
“月亮就该挂在天上,为何要落下来呢?”
沈溯微仰视着她,二人目光似狭路相逢,徐千屿寸步不让,好似质问他,泪珠不住掉出来,似乎让他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沈溯微望着她,静默地听。
徐千屿道:“若是落在我这里,我亦没话可说。但若是落在旁人那里,我就会觉得不公平。”
沈溯微眼睫微颤,心中震动,他一向通透,似乎在朦胧中全然会意,但又可能全然错解。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徐千屿在冲他锐进。剑君对进攻,对战意,总是极度敏锐的。
“你有没有想过,”沈溯微看着她轻道,“既是能落的,也许原本就不是月亮。”
徐千屿擦着眼泪,慢慢平静下来。
前世今生,她和师兄的关系就像走钢丝。她既想让他喜欢,又不想去讨他的喜欢。因为沈溯微太清冷离尘,如一面冰做的镜子,稍有不慎,便倒映出自己的丑态。
徐千屿希望自己姿态漂亮,永远不输。于是她带着一种微妙的敌意,似用磁石的同极将他对准,相互斥开。
这一番倾吐,她感觉委屈一泻而出,心里好受多了。尤其是说了半天,似是而非,什么也没有泄露,让她感觉底气未失,面子也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