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这样了。”尹湘君说,“如果想安全地长大,就要学会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
两个孩子心意相通,面色郁郁不乐。他们隐约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也憎恶凡间,但曾经的力量已经化为乌有,他们现在无比弱小,还被分成两部分,不知是不是上界给予的惩罚。
尹洛水显得极为烦躁,魔的触手“啪”地抽在尹湘君的脸上。
尹湘君脸上顿时多了一道红印,他耐着性子说:“听说那个拿剑将我们分开的修士,做了仙宗的掌门。等再大一点,我们就去找他,他一定能将我们拼回去。在此之前,先不要生事。”
“没用,废物。”洛水的怒火无处发泄,触须一圈圈绞缠在尹湘君的脖颈上,差点将他勒死,但是让书生的喊声打断了。
洛水变回一声不吭的小女孩跳下大石,被养父亲昵地牵进了屋。
尹湘君静默坐着,看了看用来给洛水擦头发的手帕,随后略带嫌恶地将它丢进水里。
……
徐千屿把头扭向无真:“他们两个是一幅躯体里的两个灵魂,还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人?太上长老怎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一剑把神的转世分开。”
没错,那名丹凤眼的中年剑修,正是太上长老周衍。若非徐千屿在周蓓的梦里见过年轻时的太上长老,很难将那个一脸正气的人和如今淡漠傲慢的老王八联系在一起。
可见光阴漫漫,人是会变的。
无真道:“周衍那一剑,是斩妖除魔之剑,正气凛然,不可阻挡,它把那只危害村民的魔杀死,也把初生婴孩的恶念剔除出去,将善恶两分。但是恶念刚好与灵根抱在一起,未能消散,就融合成一个女孩。”
“所以他俩本是一个人,洛水只是分出来的恶念?”
“嗯。”
徐千屿若有所思。
魔物原本就是人的恶念与空中灵气结合而成,所以洛水天生是魔身,便有了解释。
“原本神的转世可以通过修炼入道,再次飞升,但老王八这一剑,将恶念和两个灵根,都分到了洛水身上。尹湘君心境澄明,却是肉体凡胎,没有灵根,无法入道;洛水天赋异禀,却是个魔身,这样的两个人,就像两块天生残缺的碎片,要想飞升,是很难的。”
“怎么感觉他们俩都很不喜欢对方。”
沈溯微颔首,握了握徐千屿的指尖:“他们两人说话,你可以看做是祂和祂的心魔在对话。”
徐千屿恍然。
人在做决定时,常有两个自我,一主善一主恶,争执不休。即便是同一个人,两种念头势同水火,彼此厌恶,也是正常的。
在养父母看不到的地方,两个金童玉女一般的孩子时常打架,多半是洛水伤害尹湘君,尹湘君本就是凡胎,在此折磨下,时常生病。洛水生来是魔,她不知道为何尹湘君不还手,只是略带嫌恶地看着她,慢慢地也不动手了。
她怕把人弄死了,他们本是一体,日后还要合体飞升,当然是利益。
而尹湘君看着自己生来不会感知情爱,只有自私鄙薄和暴躁的恶念,只是摇摇头,有种优越感——她也配当人?
等长到八岁时,二人拜别父母,去蓬莱找那个将他们一剑分开的男人,想解开这个因果。
动作须得要快,因为凡人的寿命很短,尹湘君只有一百年的时间。
彼时周衍坐在塌上,停止掐算,讶异地睁开双眼,望着站在面前的兄妹。
世间尚无一人飞升,他没想到,他居然能和上界的人搭上联系。
可惜他们只是神的转世,并不是真正的神。但他们绝对有超出寻常的本事,一定能助力他飞升,一幅广阔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
周衍引他们入道,叫他们去灵越仙宗拜师。
他亦有自己的想法:一则灵越仙宗此时的掌门主张四大仙门合作拼回天梯,给人间以福泽,而他不愿,以兄妹二人的天资,日后必然能主宰灵越仙宗,成为他的助力。二则,灵越盛产灵田,出医修、药修。神的转世,应当很擅长济世吧。
若得仙药,岂不美哉?
孩童们入仙宗之时,都要测试根骨。
洛水身怀水木双灵根,资质上佳,被诸位长老哄抢,进了内门。而尹湘君没有灵根,被分配去做洒扫杂役。
这是两人自出生之后第一次分开。
他们本就看不上彼此,分开也正合心意。从此尹湘君便裹着厚狐裘,独自在庭院内挑水扫地,做些粗活。
有几次内门弟子玩闹着经过他面前。
他的妹妹身穿轻灵的弟子服,被诸位弟子簇拥在中间,他们每个人都讨好地同她说话。
洛水身为女子,她的美貌令她得到了每个人的痴迷,但尹湘君的美貌和孱弱的身子却给他引来了灾难。那些人为了引起洛水的注意,时常嘲笑尹湘君,骂他“病秧子”“小娘儿”,连提一桶水都磨磨唧唧。
这时洛水便在人群中含笑而挑衅地看着他,仿佛在嘲笑他的境遇,然而尹湘君默默看她一眼,就继续扫地了。
他的平静、冷淡,令洛水很不畅快。于是她故意地引导小弟子们为她冲锋陷阵,暗中踩断他的笤帚,踢翻他的水桶,在他的值区洒满落叶,折辱他,践踏他,就是为了让他相信,凡人不值得信任,一心听周衍的话修道,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但无论如何折磨,尹湘君就是没有反应。
他的恶念已被剥离,只剩善念,心性极定,不是寻常人可比的。且越是如此,他越厌恶洛水。
有一天,他正要关窗,窗户被人撑住。尹湘君有些意外:“你来找我做什么?”
尹洛水浑身发抖,面色发青,转过身,给他看衣裳后沾着的血渍。
“……”尹湘君打开门。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凡人,就有凡人的一切,包括少女的癸水。
那夜尹洛水睡在他简陋的小屋里。
尹湘君看着洛水的睡颜。这是一张和他很像,但全然不同的女子的脸,她的下巴更尖,鼻子更小巧,嘴唇更饱满。
尹湘君想,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这美丽的皮囊之下藏着非人的东西。而她一个凶神恶煞的魔,被凡人的癸水吓到,不免有几分滑稽。
这么想着,他嘴角竟勾出一个笑,洛水的手钻进臂间,打断了他的表情,尹湘君将她的手连同探出来的触须丢到一旁。
洛水很奇怪。就像小时候,每次掐完他的脖子,还要拉着他的衣襟,紧紧贴着他睡。
这日之后,他偶尔发现尹洛水蜷缩着睡在他屋里。
尹湘君将它理解为一个人的两部分之间的相互吸引,他并不阻拦,何况洛水该欺辱他的时候,也没有手软。洛水睡在床上,他就睡在地上,为了不想被她碰到衣襟。
洛水十五岁,出秋的某一日,尹湘君在阁子内忽感心悸。他学到一些基础术法,譬如遁地诀,迅速到了城外,正看到洛水被其他宗门的压着打。
她虽有两个灵根,但修为还不很高,同门面前又不敢暴露身份,此时躺在泥潭里,面目有些狰狞。
尹湘君抄起木板,砸碎在那人身上。但凡人之力怎么跟修士相比,他被推出去摔得很远,口角出血。但不待血吐干净,他又扑来死死将那人摁住,用蛮力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拖离洛水身边。洛水浑身狼狈地坐在一旁,吃惊地看着他们。
最后她探出触须,一口将那修士吞了。
尹湘君抬了抬眼皮,精疲力竭地趴在了泥水里,没力气说话。
回去之后,他便大病一场。等醒来时,洛水说:“我分一个灵根给你,如何?”
尹湘君面上掠过一丝惊异:“你说什么?”
洛水道:“你的寿命太短了,只怕还没等到合体就死了。我可以分一个灵根给你,这样你我都可入道。”
她的举止已经非常像一个凡人少女,端坐在凳上说此话时,面色竟然透出几许不自然。
一个魔开口谈论着分享,割舍,谦让,让尹湘君觉得十足荒谬:“灵根没法分。”
“我有办法,我是医修。”她将手上拈着的花枝松开,冷冷道,“你别管了。”
她走后,尹湘君给太上长老修书一封说这件事。太上长老很是激动,倘若有改换灵根之法,日后飞升颇多助力,自然大加鼓动,还承诺以大阵帮他们瞒过天道。
尹湘君心中犹如燃起一颗火种。
正因没有灵根,他才遭遇颇多欺辱。倘若他能有一个灵根,凭他的实力,说不定有别的转机。
但在换灵根前,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尹湘君不知不觉走到洛水的阁子外,从窗缝向内看。他看见洛水在月光下的侧脸。她坐在妆台前,梳理着如云的长发,表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和宁静。
须知人的恶念以利益为先,不抢夺他人都不错了,洛水自小到大,也很享受将他踩在脚下的滋味。是什么驱动着一只魔,宁肯将自己的利益割让一部分,分给自己的……死对头。
他第一次琢磨不透洛水在想什么。
自然,他从来没有费心琢磨过她的想法,一个魔物有什么可揣摩的,就像人不会去揣摩一只狗。
此时,看见洛水拿出冰锥,扎入了自己的尾骨,尹湘君目光闪烁,望着屋内面色苍白的洛水,忽而感受到一种异样的震撼,心砰砰地跳。
洛水真的将水灵根分出来,放入药剂中,别无任何阴谋。
尹湘君觉得,洛水不全是一只魔,她仿佛在变成一个人,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感情。
感情。
也许尹湘君不该接受这个灵根。他捂住脸颊,面上开始出现一闪而过的魔纹。
他心中很明白,这魔纹不是因洛水是魔才传染了他,而是因为,他对洛水好奇和心软了一瞬,这种情愫是不该有的。
原本他们两个泾渭分明。但这来自洛水的玷染,却将他拉下水,就像一滴墨融入白漆中,两个人都变成了混沌的灰。
太上长老说,两个灵根相互辅助,最好不要分开,应以傀儡丝连接洛水。实则是他知道,洛水自开始就不信任他,所以想伙同尹湘君,拿捏住洛水。
但奇异的是,洛水没有反抗,尹湘君也没有觉得烦躁。他的修为日进千里,此后除他之外,没有别的弟子敢站在洛水身边。
他做掌门那日,从二人出生的江中复原了当年的法器——五色琉璃灯,送给洛水为礼,洛水收下了,自此后竟甘愿提灯站在他身侧。
他们两个人又如儿时一般形影不离,以另一种方式亲密相连。
但这种相连又和儿时不同。小时候他们是两块互补的碎片,如今他们却是两个人。
既有了解,占有,爱怜,又有妒火,猜忌,隔阂。
太上长老令尹湘君制作一批邪灵,来吸收灵气。洛水的指尖在舆图上点了点,选了一处地方。
尹湘君瞧了一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洛水笑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
她第一个寻到的地方是弦葭,北商宫,暴君强占他美貌的十皇妹,兄妹逆伦,因而有违天道。
洛水似乎有所暗示,尹湘君置之不理,正如面对儿时她经常的挑衅。
尹湘君化形为一个道士,洛水化作蝴蝶,趴在门口窥探。
与北商君初次会面的情形,和梦中有些差别。当时明霞公主沈落,就在暴君身边斟酒。暴君听闻她的孩子日后会成江山大患,一把攥住了她细细的腕子,引得腕上的锁链响动。
大祸临头,她也未曾失态。
尹湘君不禁多看了沈落一会儿。明霞公主生得螓首蛾眉,颈子如同一捧雪,这样柔弱的身体内,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倔强。
这令洛水很不高兴。尤其是尹湘君持剑将母子二人逼入绝境,却找了个地方将他们藏匿起来:“为什么不杀她,而要饶过她?”
尹湘君收剑,冷然道:“别忘了,我们是要做邪灵。正是要这样折磨,才能逼那孩子入魔。”
“不对,你对明霞公主动心了,你下不了手。”
“住口。”尹湘君道。
两个人都安静了,恶意在默默地流淌。
沈溯微面无表情地看,徐千屿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很凉,她将指尖放在自己掌心里。
尹湘君一手带来他的灾祸,后来却又装作不知,何其可恶。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仇人,沈溯微按在剑上。
“别急。”梦中的洛水忽而扭头做噤声状,“想杀他,我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
她回过头,面色扭曲一下,重新融入梦境中,嘴角带着一丝笑。
彼此相连久了,有一方分神,这联结便成了一种折磨。
洛水没再提过此事,但她极善猜忌,极容易仇恨,明霞公主自此成了两人之间的一根刺。
那之后她便偶尔暗中破坏太上长老的计划,譬如给孚绍以提示。
“不必管她。”当时在屋内,尹湘君转过头,与太上长老碰杯,“她是恶念,行事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