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坐到床边,勉强同意。
沈溯微知道自己该走了。
如今刚获得徐冰来一点信任,离开雪崖洞太久并非明智之举。若被怀疑,只恐日后再难得自由。遑论感知他心魔的锁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逾矩之处。
但徐千屿想要他陪着,他便迈不动步子。
他将小屋内被离火燎到的木马修好,将玩具球归到一处,环视一周:“还想做什么?”
徐千屿道:“师兄帮我梳头。”
沈溯微于是坐在床上帮她编辫子,手上没有花,便将喙凤蝶别在发髻上。反正境中所为,出了平境,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刚撩开头发,他清晰看见徐千屿后颈处,有一处红黑交织的痕迹。是凌波剑的剑气所伤。
“你同徐见素动手了?”
普通的打斗伤不到此处。非得是二人一同滚在地上狼狈缠斗,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你又不在。”徐千屿道,“自然是二师兄陪我练剑。”
沈溯微没有做声,却感到一种情绪在心中静静地发酵。
如今除了他,谁都可以亲近徐千屿。
他陪练时,从无一次伤到徐千屿;徐见素陪练,徐千屿却显然是受了欺负。但是徐千屿叫二师兄却叫得亲昵,表明在他不在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他觉得有些不平。
“你打不过徐见素?”
徐千屿道:“有时还行,有时不行。”
沈溯微道:“徐见素的剑意凶猛,但急躁冒进,耐力也有限。你跟他对上,要利用身形之便,先躲开几次,引得他暴怒,再从后面砍杀他。”
沈溯微听得她应声,将那处剑痕消去。分明已经消去,他还拿指反复摩挲那块皮肤,似在忍耐:“哪里还有?”
徐千屿开始拆衣服,沈溯微一把止住她,压住心神:“算了。你记得告诉师尊,叫他不能伤你。你要打回去。”
实际上,徐见素被砍得更厉害些。那些剑痕是徐见素暴怒反抗时留下的,也不疼,徐千屿就没管。
但梦游中记不得这些,沈溯微说她受委屈了,她自己便觉得真的很受委屈。
徐千屿琢磨方才他所说二师兄的弱点,心想正是讨教良机,便缠着师兄教她练剑,日后能报复回去。
沈溯微手中现了尺素剑,却见徐千屿直直地盯着剑身,脸沉下去:“我的红绳……”
沈溯微从境中取出双鱼红绳:“我练剑处,风雪交集,怕掉了才取的。”
徐千屿一把夺走红绳,表情很是生气,思索了一会儿,又拉过他的手,压着他,强行给他系在腕上:“不准取下来。”
沈溯微任她系上,竟隐隐感到一种喜悦。
好像徐千屿系的不是红绳,而是用什么东西将他锁住了。
这般侵占标记,应该还是想要他的吧?
徐千屿看他苍白的手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鲜艳的红绳,有种古怪的漂亮。她将其转了转,在他腕间看到金色锁链的形态,如内毒蛇一般迅速在皮肤下凸起:“这是?”
“没什么。”沈溯微迅速将手收入袖中,“拿剑,我教你。”
徐千屿能感觉到沈溯微似乎在赶时间。
又要走了么?她感觉很不高兴。
徐千屿隐约记得,沈溯微先前教过她,如何锁过他的神识。当时那口诀,她竟然还记得;如今两人应算是元神在境中。那么,倘若她念口诀,是不是便能将眼前的人锁住了?
好像没什么纰漏。
念一下试试。
徐千屿手上拿着剑,沈溯微正给她调剑姿,全无防备。徐千屿背后忽而冒出虚金色的元神,探出触角般神识,呈四面包抄之姿。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神识竟然不受控制地出来,两者相触,迅速呈绞缠之状,不由面色大变。
幸而他反应极速,剑气凝成一层冰霜,将两人神识隔开,身后冒了一层冷汗,压住喘息道:“你结婴了……”
徐千屿如今已至元婴境界。元神一触,感觉比以往要强上许多。
徐千屿睁大眼睛看着他,她没想到,这个诀此时念出来是这种效果。徐千屿品味了片刻,抱上去,还想再缠。
偏生沈溯微挡着她,仿佛非要她一句回答:“你还要我么?”
徐千屿道:“是你先不要我的。”
“没有不要你。”沈溯微心中一痛,“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把你说的写下来。”徐千屿在境中呼风唤雨,手一伸,纸笔便飞入手中。
沈溯微接过笔,手有些抖,写得极为认真。
徐千屿耐心地等了半晌,他好似写了很多话,具体什么,也没看懂。但感觉还不够正式,指着底部道:“我要这里画一个圈,要你一缕元神,缠在这里。”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花凉雨和孚绍的那张婚书上的东西。
“不行。”沈溯微意识到那是神魂之契,他在徐冰来面前一直说自己一厢情愿,这样岂不是留下证据,又叫徐千屿引麻烦上身。
他将那张纸一折,放在境中显眼处。只盼徐千屿醒来能看到,能原谅他先是假仁假义地撒手,又因无法抗拒私欲,忍不住占有。
话毕,冰层融化,神识再度相触。
分明相触,徐千屿却没有感觉到快意,很是焦躁,沈溯微抓住她的手,“别动,沉入灵池。”
徐千屿闭上眼,却体会到了另一种感觉。
感觉磅礴的灵力,自神识缓慢灌入进入自己的身体,再顺着周身经脉运转。
这才是神交中的双修。修为共享。
总归他不再进益。先前压着的部分,他愿意尽数给她。
沈溯微感觉自己分裂成两半,一面是疯狂叫嚣的锁链带给他的疼痛,一面是被她依存的快意,徐千屿的神识贪恋地绞着他,更像是一种索取,一种对力量的吞噬。
直至差不多了,他才将她的神识松开。沈溯微将她发丝别在耳后,面色苍白道:“待我练出些修为,再给你好吗。”
出了境外,徐千屿心愿已了,经脉畅通,稍微一哄,便可平静地沉睡。
沈溯微望她片刻,忍不住俯身吻了她的唇。他亲得极小心,不能把她弄醒,又想留下些痕迹,同时将一片小的申崇叶片藏进她袖中。
他知道这样不妥。但总要留下些念想,才撑得下去。
耽搁太久,他撑不住,以剑画一个传送阵,拿走申崇叶片,返还雪崖洞。
申崇:“打劫,打劫了!你要干什么啊?”
徐千屿醒来时,阳光如碎金般照着眼睫,隐约记得是年关的大宴,应该喝了酒。心中却难得舒服平静。
她记得昨夜好像梦见了师兄,却是个很好的梦。
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又升阶了。最近升阶得好快,她都有些心虚。
一抬头,正看见桌上摆着一盘葡萄,心中一动。怎么正想吃葡萄便有葡萄,徐千屿三两下跳过去,笨拙地剥了皮,塞一颗进口中,只觉甜得满口生津。
第141章 【修文新增】抉择(完)
徐千屿一开门, 门外站着云初。
少年身披崭新道袍,头戴发冠,雪白的拂尘在阳光下闪烁光泽:“徐师妹。”
“你不是想去看大阵吗?”他抬眼, “今日正是我负责祭阵之日, 走罢。”
大阵是孚绍曾经提到过的风雷八卦阵。据说易长老和众弟子依靠此阵调节气运, 为所欲为,就连陆呦都是从阵中召唤来的。
徐千屿先前碰到云初时,确实说过,若他想回报灯芯的恩情, 就带她去看一眼蓬莱地下的大阵到底长什么模样。
云初此人难以捉摸,但好像还有几分良心,几分意气。大家也算有了携手作战的经历, 徐千屿想试探一下云初有没有可能站在他们这边。
当时云初既未答应, 也没有拒绝。徐千屿还以为他不敢背弃易长老, 只好算了。没想到他最终还是给了回应。
徐千屿当即跟上他, 一起去了后苑。
茂密的树林中,挂满了弟子们出秋所得猎物。妖魔被困在灵气筑成的笼中, 像悬浮在空中的大大小小的气泡。云初熟练地从中拖出两只妖魔,用来祭阵。
随后二人走进术法宫内,云初结印念咒,地上出现了繁复的阵法, 向两边开敞, 地下别有洞天。
“大阵覆盖整个蓬莱, 原本是用来控制地下的护宗机关的。当年易长老成为长老以后, 参照古籍, 神不知鬼不觉, 一点一点将其篡改为风雷八卦阵。”
这地下的护宗机关, 徐千屿很有印象:“上次弟子大会,我和徐芊芊掉进地缝中,那里面又是进水又是放箭的。就是因为有人碰了八卦阵吧。”
云初没说话,因为当时是他碰的阵法。
两人站在峭壁上的一道横木上,向下望去,像这样的横木还有许多,如犬牙交错,好似不太规整的阶梯延绵向下。
徐千屿跟着云初一点点往下跳:“大阵,每年都要祭吗?”
“这些年确实如此。”云初回头道,“所谓祭阵,其实是给法阵提供力量。风雷八卦阵也是法阵的一种,也需要力量。只不过它原本有力量之源,它的阵心是蓬莱的灵力漩涡,只是十几年前,灵力漩涡内的灵气不够了。因此每年需要用魔物来填补。”
“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云初看了徐千屿一眼,“那些邪灵,就是你们抓回来的那只狗,师父原本叫我放回世间,我全都拿来祭阵了。”
“不用感谢我。”云初眼皮一耷,“找祭品也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费事罢了。”
怎么有人做好事也要找理由?被他噎两下,徐千屿无话可说。
云初手上提着妖魔,宛如提着两捆濒死的鱼。那魔物似乎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在他手上拼命挣扎,徐千屿便帮忙制住。
锁链拴着的乌云般的黑气是魔,藤蔓状的是妖。一旦挣扎,缠住它们的锁链便如淬火般发亮,迅速缠紧。
徐千屿脑海中忽而闪过画面:她抓着沈溯微苍白的手腕,给他系上红绳,他腕上凸出显现出类似的锁链,十分可怖。
“这个锁链……”
“滞灵锁,锁魔物经脉的。”云初说着,以拂尘将那捆成粽子样的魔物挑起,“你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
“我自是记得的。”徐千屿不高兴道。这锁链出现在修士身上,很是荒谬,很难确认是真实发生,还是她在做梦。
两人继续向下跳。但越往下,徐千屿越觉得眩晕,空气也变得稀薄。黑峻峻的洞穴令人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如一只深不可测的眼,深深地凝视着们,禁止他们的探索。
此时再向下跳,就会被下面的力量送还上来,无法下落。
“下不去了吗?”
“你感觉到阻力了吗?这便是天道的力量。”云初的声音听来很冷,“世间气运,不可违逆,不可窥探,天道会阻止修仙者窥探气运。”
他松开手。抛下去的巨型魔物在这种阻碍中轻如一片柳絮,缓缓飘落。
“若常窥气运,会影响自身气运。因此人间全知者,个个短命。至于修仙人,易长老虽然精通风雷八卦阵,但至今只有金丹,便是因为他企图操作气运,才被天命所咒。”
徐千屿明白了:“所以太上长老从不亲自碰八卦阵,而是叫易长老操盘,就是不想受到天命所咒。”
而易长老总是让弟子去看阵,也是为了减免对天道的触犯,将这种影响转移到弟子身上。而且弟子常常更换,不仅是为保密,更是因为弟子们受到的影响,会阻碍他们的道途,甚至令他们短命。
那云初……
她看过去时,少年的神色一如往日淡淡,仿佛早就悉知自己的命运,并不屑一顾。四目相接时,云初道:“你还想下去吗?”
徐千屿的发丝向上扬起,已经被向上阻力冲击得头痛欲裂:“若有可能,我还是想下去看看大阵什么样。”
说不定还能将可云送回她原本的世界。
话音未落,云初便向下跳去,转眼便在几块横木之下。
只见他发丝和道袍被那股力量鼓起,如水中浮动的金鱼的鱼鳍,他仰头道:“徐师妹,我已经下去过几次,因此我能一直向下,不怕被咒。你若信我,就拉住我的手,跳到我怀里,我们一步一步下去。”
雪崖洞中。沈溯微怀里放着自徐千屿境中取出的那只白兔布偶,正向里面填充晒干的花瓣。
申崇的叶片内传来云初的声音,待听到“跳到我怀里,一步一步”,沈溯微神色一凝。
他敏锐地感觉到二人对话一静。这种安静有种图穷匕见的意味。如倒刺般挠进人心里,令他忍不住地焦躁,甚至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