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每日清晨一样,细致地替幻境中的徐千屿将头发挽好,簪好花朵。
徐千屿对镜左右看了看,非常满意,跳起来,抓起桌上剑,先一步翻窗跑了:“师兄快来,校场等你。”
沈溯微立在昭月殿内,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待出门时,他忽而嗅到了一股紫丁香的香气。香气如溪流,流淌过面颊,令人心旷神怡。
他脚步顿住,瞳孔骤缩。
他以为徐千屿给他点的是空濛香,幻境内容是下药之人所安排。但只有迷幻香催致的幻境中,才有紫丁香的香雾。
原来徐千屿用来暗算他的并不是空濛香,而是迷幻香。紫丁香为安眠之花,迷幻香会令人沉入自己最想要的美梦中。
这个幻境的内容,并不是徐千屿故意设计,而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盼。
而他既没有梦见大道登仙,也未梦见天国之景。他最想要的,竟是蓬莱之内,普普通通的一日。
这一瞬间,沈溯微忽然想起大师兄的话。他与付霜霜结为道侣后,宁愿相守相伴,做平常夫妻。大师兄说,最好莫过现在,惟愿时间停留在此刻而已。
沈溯微想笑。原来,他对朝夕相处的师妹,怀有这样的心思。
恍悟这点,一口血吐出,无情道破!
他从幻境中醒来,其他师妹守在他身边,神色有些不安:“师兄,你好些了吗?师尊说让你好好养伤就是了,不用起来。”
沈溯微避开她起身,径直提剑去掌门的阁子内。
隔着门,正听到花青伞慌慌张张的回禀:“魔骨已被魔王拿去,徐千屿……人没了。”
徐冰来倾身:“没了是何意思?”
“就是……大概率是活不了了。”花青伞愧疚地哑声道,“我看见她与魔王在无妄崖边拉扯,但魔王走时,只有一个人。早日如此,我再快点追到她。”
徐冰来神情一变,屏风径直而开,一见他神色便道:“溯微,此事我会处理,你就留在宗门内。”
“弟子去将徐千屿寻回来。”他抬眼道,“不能没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人影一闪,提剑消失。
沈溯微在溪流之内,看到了顺流而下的两朵破碎的春杏花,是这日清晨他簪给徐千屿的。
簪上去时,它们还未枯萎。
他将花捞起,又在石缝之内,看到了一只小巧的鞋子卡在中间。鞋上有玉环如意扣,仍然是交叉的系法。
他面无表情地将鞋子收进芥子金珠内。
无妄崖边寒气逼人,积雪皑皑,没有脚印,也没有任何光影踪迹。
沈溯微那剑尖将表面积雪挑开,看到下面朵朵干涸的血迹,有些眩晕,一时竟凝住了。
崖边走来飘来只妖鬼,是一个佝偻老人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女孩的模样,他们道:“这位仙君,你可要我们帮忙下去捞人啊?”
无妄崖是修士陨落之地,常有死尸。但许多强健的修士忌讳无妄崖,因此下面的妖鬼,便做起了捞尸的生意。
沈溯微立在崖边,半晌没说话,给了他们许多灵石,手指微颤。这两个妖鬼千恩万谢,正要下入崖底。
但头顶风声一掠,背后那名白衣如雪的剑君,忽又越过他们,凌空翻入崖底。
枯草摆动,寒鸦惊飞。修士血肉是最好的滋补之物,地上只剩一些干干净净的白骨,不会哭笑,亦无怨憎。
沈溯将外裳脱下,提着剑靠近了那枚头骨,那枚头骨也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等待了许久,颇为抱怨。他一块一块数着,将坠落在两百余块碎骨放在外裳上,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全部捡拾回去。
徐千屿死这年十七岁。
她最后一次对他笑,是说那枚蝴蝶领扣掉了好可惜,她统共才戴过三次。
……
白光消散,沈溯微身形一晃,感觉气血逆流,直向上涌,沿着经脉血管,出现一股横冲直撞的戾气,他迅速冻凝自身血管,才使这疯狂蔓延的趋势停止。
他睁开眼。
徐千屿根本不是被他所杀,是死在谢妄真手中。
而谢妄真今生竟还能出现,纠缠徐千屿,天道何其不公!
沈溯微看向自己的手,指尖不自知地颤抖。曾经出现的幻境中,他捡拾回去摆在室内的那些骸骨,正是徐千屿的。
再度在天梯碎片的力量下看到过去的回忆时,他便全然想起,他成为灵溯道君后,将骸骨放在墙角,以裁切的水镜摆在前方,是为从水镜中,看到师妹的影子。
前世的徐千屿早就陨落,那影子只能是心魔。
先前心魔只出现在镜中,后来可以在室内活动了,如同真人般。
道君在以己身修为豢养心魔。
“你分明有情,还修无情道,逆天而行。”他抚摸着水镜,对镜中前世的自己说,“你身为道君,却早已入魇。”
灵溯道君勾起嘴角:“你我本是一人,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何况,我若不入魇,又何来的你?”
沈溯微凝眸:“什么意思?”
第128章 妖域夺魂(二十一)
灵溯道君殷红的嘴唇勾起, 面上煞气横生:“天道既然有空子可钻,他人能利用,难道我不行吗?”
沈溯微略一思忖, 易长老等人用大阵规避天雷, 确实是钻了空子:“你如何利用了天道?”
“你有两个很有用的神通。我做的便是你想的, 我不信你没有这样想过。”灵溯道君垂眼,“这等罪孽,你不要细看了吧。”
他扬袖一掀,水镜轰然碎裂。
碎片在空间四处飞舞, 四面刹那间转换了场景。
沈溯微在白光消失之后,看到了南陵的十方街。他对此地有印象,是因街心有一座巨大的生肖花灯, 徐千屿曾经此灯上挂过木牌。
但他向那处转去, 那里的生肖灯并不是他们见过的虎, 而是羊。
街上空无一人, 天上不时出现虬枝状的惊雷,雨丝如银茅密密地斜撒在光亮中。
房屋倾颓, 树木婆娑,四面寂静得可怕。
雷是诛仙神雷,有碗口粗,传说中“天打五雷轰”便指此雷。上天雷霆震怒, 欲施刑罚。
沈溯微仰头望着咆哮的天, 又见地面上冰霜瓦解, 叶片上寒霜褪去, 心内隐约猜测到前世的自己做了什么。
这世上的人呢?可是被他用冰雪境杀了?
若是如此, 他当是真的天谴之人了。
灵溯道君口中捻诀, 金光丝缕凝结, 自下而上,还原屋宇、牌楼、酒旗无数,也凝成一个一个行人。
方才无人的街上,忽而重现了许多人,不多时四周喧哗起来。
行人围绕着花灯啧啧称奇,好似在说,天祝节刚摆上的花灯怎么变了模样,又道这街边小树,何时变得亭亭如盖,有两人环抱之粗。
但眼看大雨将倾,众人抱头逃窜。
迎面走来了一个撑伞的老翁。此人衣着华贵,精神矍铄,但他神情迷茫,左顾右盼,好像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街上众人转瞬便都闪躲至檐下。老翁看见灵溯道君阻道,显然是冲自己而来,惶然退却一步。
在他眼中,灵溯道君头戴紫玉冠,身着绣袍,身沐白光,一双眼瞳漆黑滚圆,似某种动物,煞气沸然,显然非同凡人。
老翁是有见识人,当即撂下伞行礼。
“难不成是阎王爷索命来了?”老翁硬着头皮道,“仙人指路,莫敢不从。但小人家里还有痴呆的女儿,还有一个失祜的孙女儿才刚满月,襁褓之中,不可无人照顾……若您非要带我走,容我回家嘱咐家人一趟。”
灵溯道君道:“你是南陵水如山?”
“小人正是。”
“我不索你性命。”灵溯道君折一树枝,目视前方,身上利剑出鞘,不必看,三两下将其削成一把剑的形状,“送你孙儿一件满月礼。”
“这……”水如山讶异地看着对面剑君。
雨丝先是绕开他身,不久沾染他鬓边发丝,最后直直穿过他身影。他身上白光渐强,竟像快要消失了一般。
“你孙儿出生时,雷雨频频,是因为她身负雷灵根。”
水如山闻言大吃一惊:“她有灵根?那岂不是日后要被仙门捉了去?不是我对仙门有偏见,实在是不舍至亲离家。”他抓住机会,当即下拜,“请仙君想个办法,不叫我这孙女离我而去。”
话语间,灵溯道君已经将木剑削切完毕。虽为木剑,但寒光闪烁,锋利无比。
他将剑举在面前,“看”了一眼,反手将其刺入自己心口。
水如山阻拦不及,惊骇万分。
“无妨。”灵溯道君却像丝毫不觉痛一般,“我试一下剑而已。”
血与一缕灰气蔓延出来,流淌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灵溯道君又将剑尖拔出,将其清理干净,像对他解释,又像对自己说道:“我做人略有迟钝,要疼一点,才记得住。”
水如山看着那股灰气从他心口一点点扯出来,飘在空中,飘到了不知何处。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眼珠转回来,不敢问那是什么。
电光劈在灵溯道君手中木剑上,紫色电光沿着剑身流动几个来回。
灵溯道君将剑递来:“此剑与你孙女属性相合,可以掩盖仙门对灵根的感应。你拿回去,将此剑悬于厅堂内,十余年内,仙宗无人能寻来。”
水如山双手接过。木剑拿在灵溯道君手中如玩具一般轻巧,未料想抱在手里却很有些分量,将水如山的两臂向下一压。他想到更远的事情:“仙君,敢问十余年后呢?若十余年后,仙门中人仍要带她走?”
“你想要留住你的亲人,便想尽办法。”灵溯道君淡然道,“雕梁画栋,诗书字画,皆可为阵;没了物阵,还有人阵;没了人阵,还有成鬼后的念力之阵。”
他面上没有表情,但周身自有一股利刃出鞘般的气度:“你若是不愿,以死相抗,旁人是不会达到目的的。”
水如山神色微动,再次拜下:“多谢仙君教诲。”
灵溯道君:“我得走了。”
“敢问仙君名号?”水如山抱着剑,在雨中艰难道,“点拨之恩,小人日后必携家人报答。”
“……”灵溯道君沉默片刻,“我没有名号。旁人若问起此剑何来,你便说,遇见了一个云游道人,千金相购。”
“站远一些。”他好似冲着水如山微微一笑。
随即五雷在水如山面前轰然而下,如同银河倒倾,蛟龙怒吼,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日!
再睁开眼。
面前雨丝斜下,在石板水洼内溅出一个个荡开的漩涡。四面唯闻簌簌雨声,天地间已经没有了那位仙君的踪影。
……
前世记忆尽数寻回。沈溯微闭目,灭世的快意,憎恨,哀恸,沉寂,杀意,心口的剧痛抽枝长叶,化成一股灰气在经脉内疯狂流窜,根本压抑不住!
两块冰匙落于掌心内,缓缓熄灭了光亮。
游吟的面具已四分五裂,从中透出他钦佩的神情:“一次取到两块冰匙,我们要一战成名了!”
沈溯微攥紧冰匙,心跳如擂,尽全力克制自己的心绪,周遭声响都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
一旁的楚临风在濒死中被激发了战意,他放出了自己最强劲的神通,剑光荡出,光芒中生出一条黑龙幻影,巨龙咆哮,一口咬折了那怪物的脊梁骨。
楚临风喊道:“我要为我亲戚报仇!”黑龙随后又幻化出三颗头,绞杀孚绍。
这时,众人脚下出现了一个漩涡状的大阵。一道柔和的女声从阵下响起:“孚绍。”
那在激战中的怪物一顿,难以置信地回过只剩半边的脑袋。
“小绍,”花凉雨道,“该回来了。”
旋即脚下大震,身旁环境极速变化。
四面骤亮,三人全都被一股力量扯到了妖域的沙地中。那由水汽和灵气幻化成的蜃境,过不了传送阵,化为一场晶莹的落雨,从天幕洋洋洒洒落下。
“我打到一半,干嘛!”楚临风很是不满,他杀意正盛,一道剑光扬沙飞起。游吟甚至无力拍去身上的沙子,捂着胸口坐了下来,随后慢慢脱力地躺平在了地上。
沈溯微的剑尖垂下,尺素剑上青焰慢慢熄灭。
他两肩落雨,望着对面站立的模糊人群。人群中,徐千屿一双眼睛正朝他望过来。
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急剧的跳动,一半是鲜红,一半是灰色的魔雾。
他原本是水火双灵根,当日被徐冰来封住了火灵根。今日为求生破戒,果然引发了不好的后果,令他在入魇的边缘苦苦挣扎。
又或者说,这是前世留给他的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