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灵气充沛,但死寂无人。走向深处,更无光亮。徐千屿心道,原来是关禁闭。
不过此举确实拿捏了她:她自来蓬莱,还从来没有关过小黑屋,天光消失,大片的黑暗将人吞没的瞬间,的确有些令人恐慌。
沈溯微手上捻亮了一线光,是一根香,插在石壁凹处。
他看着线香道:“给你一柱香时间,背出来,我带你出去。”
徐千屿怔愣地瞧他一眼。
有光,还有人陪着,这算什么罚,根本连禁闭都算不上。
沈溯微道:“可有疑问?”
徐千屿道:“你看着我,我背不出。”
沈溯微沉默不语地看她片刻,转身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徐千屿翻动纸页,假装背书的片刻,他面对着墙壁,已将她身上气息一一剥离拆解。
游过水,喝过酒,应该是同术法宫的弟子一起过夜。
昨夜思虑过重,看来是完全多想。但他面上并未露出快意之色,眼瞳中闪过一丝自厌,有一瞬显得愈加黑亮。
还是没有忍住。
这些年来,他惯于约束自己,并不高兴自己脱去掌控。
这时,沈溯微身上木牌颤动。
徐千屿听到嗡鸣,敏锐地回头道:“师兄,你要上擂台了?”
沈溯微摘下木牌:“嗯。”
“那你岂不是要走?”
沈溯微听到她语气中似有雀跃之意,无情打碎她的幻想:“一柱香之内我会回来考你。剑冢已锁,你出不去。”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徐千屿忽然扯住他的袖子,似乎很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不过只一下,又松开了手。
罚毕竟是罚。沈溯微停顿一下,仍然走了出去。
徐千屿借这一拉,趁机在师兄袖口拍了一枚追踪符,等他一走,她便立刻借线香烧掉另一张符纸,看他会不会真的封印剑冢。
师兄封住剑冢时,会是什么表情,愠怒?失望?还是如平日一般,冷淡没有表情。若是没有表情,恐怕她会有些失望。
她实在太好奇他的反应了。
徐千屿自小娇养,她若是好奇什么事,便会直接追踪,并无太多的道德包袱。
只见沈溯微走到剑冢出口,默然将她的梦影筒拿出来,放在了石台上。
待要走,他又转身,从“境”中取出一根糖人,插在了梦影筒旁边。
随后,径自离开,根本未设封印。
徐千屿怔了片刻,嘴角翘起,立刻窜到石台处,将糖人含进嘴里,又挂好了梦影筒。
随后她出了剑冢。今日没有比赛,正好藏在剑冢出口,等着师兄回来。
*
一刻钟后,沈溯微立在黑暗中看着空无一物的石台,归剑入鞘。
面上没有表情。
徐千屿肯定会跑,早在他意料之中。她原本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与安分守己搭不上边。便是真的锁住剑冢,她也会想法设法跑出去,何况不设封印,出口大敞。
安静地往进走,他眸光愈深。
梦影筒拿走了,糖人也拿走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千屿像个娇蛮的孩子。她极善“索取”,给她多少,她便取走多少,从无谦让,便更谈不上揣摩他人心意行事。她是丁点亏都不肯吃的。
沈溯微走到二人先前说话处,看着那只燃到一半的线香,忽而挥灭灯火,整个人笼在黑暗中。忽而就地撩摆坐下,捻诀打坐,额上渗出一层细密薄汗。
他这师妹本性天真残忍,他分明早有认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心境不稳。
不知是因为徐千屿吃了他的糖人,还要残忍地取走梦影筒,将他的心意全然摘取领受,却不为所动,仍然要跑;
还是因为徐千屿等待他的时间,连半柱香都不够。
*
以沈溯微的修为,在出口一晃,便知自己不在里面,徐千屿原以为他会立刻折身找人,那她便跟在后面,捉弄他一下。
但她在出口的传送阵等了许久,师兄一去不返,倒叫她有些不安。
难道剑冢有别的出口?
徐千屿犹豫一下,以符纸隐去身上气息,蹑手蹑脚潜入。
若非从别的出口离开,她倒想看看,剑冢里面那么黑,有什么好待的。
生火太明显,故而徐千屿只给自己额头贴了一张透视符,便于在黑暗中视物。
有了透视符,剑冢的石壁和甬道,在视野内都呈荧绿色,壁上的洞穴和剑痕也清晰可见。徐千屿平顺地一路走回了她方才被关禁闭的地方,见师兄在此处打坐,心中疑惑,悄然掀摆坐在一旁。
沈溯微应已入定,面色沉静,衣摆如流云般铺开,世间万物无一可侵扰。
徐千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略有失望。为什么找她找到一半,就自己修炼了起来?难道她这般挑衅,在他看来还没有修炼重要。
徐千屿见师兄如此用功,也引气入体,打坐片刻。过了一会儿睁眼,他还没有醒。
修士入定短则一瞬,长达几天几夜,无要事不可扰。
这地方太黑,太静。徐千屿没了耐心,开始揉那张透视符,兼以意识出窍,折磨地上爬来的小虫。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开始扭曲,模糊又极度清晰起来。
数月训练意识,卓有成效,叠加透视符后,出现了奇观。
漫天飘飞的灵气,如柳絮打着旋儿灌入沈溯微身后,如流云星海涌动。
灵气自双肩灌入他的灵池。
徐千屿双目微睁,她竟能透过衣物,直视修士骨骼。
沈溯微掩藏在衣袍之下的身形分明可见。他脊背笔挺,背上竟有无数刀兵所伤的痕迹,交错叠加,在洗筋伐髓多年之后,成了道道有长有短的红痕,有碎玉之态。腰身窄劲,笼出出浅浅的一道腰窝,若有若无地隐没向下。
男子的身体和自己不同,陌生而新奇,徐千屿禁不住盯住打量了一会儿。随后意识到看的是谁,忙将透视符摘下,不敢动了,手心渗出一丝薄汗。
她窥视到不能为她所视之物,已是一种僭越。
徐千屿复又开始折磨地上的小虫。
片刻后,她胡乱想到,师兄的神识既能探入她的灵池,那么她的意识应该也能探入他的灵池才对。
她以意识出窍,训练过虫、鱼、鸟,但从来没有探入过修士的灵池,不知内里是何等天地,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今日方体会到花凉雨当日不受控制的好奇心:当意识强大后,便会忍不住地总想要窥探万物、驯服万物。
这么想着,小乌龟似的意识已弹出,撞向沈溯微灵根处。
谁知沈溯微霍然一动,徐千屿不及反应,耳畔生风,她直接被扣住双手,压在了石壁上,脊背重重撞在墙上,连惊带吓,她的意识直接被撞了回来,从入定中清醒。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整个人大骇之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心在嗓子眼狂跳,四肢虚软。
无需说话,寒极的剑气入骨,便知对方心中惊骇怒意。
沈溯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似是想弄清她到底怎么想的:“疯了?”
第93章 弟子大会(五)
沈溯微方才入定时已感知到来人是谁, 但心绪未平,便继续运作完整个小周天。未料徐千屿突然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举动,他强行抽神而出, 身上冷汗淋漓。
须知修士, 尤其是高阶修士, 灵池绝不如房门大敞,若有人贸然侵入,会被视作攻击,神识将立刻将其绞杀。
他惊过之后, 因她的没轻没重,漫生怒意,见徐千屿瞪圆双眼望着他, 身上不自觉地发抖, 显然吓得不轻, 也没有撒手, 仍将她腕骨紧扣在石壁上。
现在徐千屿感知逐渐恢复,背上撞得那一下极狠, 火辣辣地疼,师兄没有控制力道,痛感从手腕直接灌入全身,更别提空气中小刀一般的冰寒剑气飞舞, 徐千屿头上冒了一层汗:“痛。”
冷, 痛和被禁锢中, 嗅到他衣裳上清洁的幽香, 形成一种混乱感受。
她脸色发白, 所言绝无夸大, 沈溯微松了手, 但仍盯着她,目光清明,似质问似指责。二人挨得太近,这目光便极具压迫感。
徐千屿道:“不是故意的。”
“我在练习意识出窍,不知道为什么,刚一想,它自己就飞出去了。”她的表情确实纳闷,于委屈中,生出令人不忍苛责的单纯。
默了片刻,沈溯微轻道:“为什么要想?”
“……”
“嗯?”
徐千屿被追问得有些丢脸,直直着他道:“我对你……很,很好奇。”
很好奇。沈溯微将目光挪开。
他就怕这种好奇。
徐千屿没有爱魄,不可能喜欢上谁,但欲魄却完好无缺。她只有这种简单轻慢的感情,可以对很多人生发;他人若发觉这个软肋,亦可轻易诱导,细想来令人后背生寒。
沈溯微又感到惶恐的情绪发酵,几难容忍。
不是出于世俗的评判。他自入仙门以来,和谁都隔着一层,从不干涉他人私事。
也不全是身为师兄,对师妹的担忧和保护。
他分明知道徐千屿不可控,还是无法控制地想限制她,管束她,若发现无法达成,其中便有几分毁坏欲。
徐千屿刚一转头,便被微凉的手指捏住下巴,轻轻转回来,对上师兄微微上挑的眼睛,他的语气如常平静:“你若同意,我可以将你的意识锁上两年。”
徐千屿反应了一会儿,大致明白是限制意识的意思:“为什么?”
“你好像管不住自己的意识。”沈溯微看她半晌道,“若是如此,我可以替你看管。”
此话让徐千屿觉得他还在余怒中:“为什么两年?”
“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徐千屿最讨厌别人将她当小孩子,当下阴沉了脸,漆黑的瞳子冷冷瞪向他,“我若在南陵,已经可以谈婚论嫁。”
沈溯微道:“你若不同意,我绝不勉强。”
徐千屿不会甘心受限,潜意识中,他亦希望徐千屿拒绝,不要放任他潜滋暗长的控制欲。
徐千屿果然道:“你凭什么锁住我的意识?”
她定定看了师兄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锁住便不能与他人的神识相触吗?”
“嗯。只是如此,不影响其他攻击。”
徐千屿眼珠转了转:“那我能锁你么?”
沈溯微陡然看向她:“你想锁我?”
此话石破天惊,又暗含挑衅,但经由徐千屿的口说出来,便又不足为奇。
他竟似真的考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你想锁我多久?”
徐千屿在心内问系统:“师兄是多久为陆呦陨落的?”
系统:“不足一百年,额,如果从元婴期算起,应该是一百多年?”
徐千屿抬眼便道:“两百年。”
沈溯微一滞。
但见徐千屿神色不是在开玩笑,他似是觉得好笑,确认道:“我锁你两年,你要锁我两百年?”
如此记仇,自损八千也要杀敌一万。
何况他又不是管不住自己的神识。
徐千屿道:“你若是同意,我可以给你锁。”
“好。”
徐千屿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怔住,沈溯微已掀摆坐下:“你来,我教你锁我。”
徐千屿坐心又重重跳起来,感到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滋味。
两百年不能与旁人神交,这条件极具诱惑。如此,师兄算不算被她“得到”了一半?
“坐近一些。”沈溯微仰头看她,眼眸在一线光中极亮,有一股和平素不大相同的执拗意味,徐千屿原本跪坐在对面,叫他拉住手腕,踉跄着向前爬了几步,直至跨坐在他腿上。
太近了。
徐千屿又有些紧张,以掌抵住沈溯微胸口,缓冲一下,衣料触之柔滑冰凉。沈溯微不待她调整好,直接将她托住两腿抱起来,又挪近了一些,他怀中极淡的气息登时铺天盖地起来。
慌乱中,徐千屿的手被他握着绕至背后,听到他说话,引发胸口震颤:“找灵根。”
约莫因为突然打破距离,徐千屿心脏狂跳,有溺水之感,师兄具体说了什么,她没太听清。
沈溯微也不催逼她,耐心地等她反应。
方才若是没贴透视符就好了;徐千屿摸到了师兄腰侧,便想起看到的画面,知道他后背的轮廓是如何蜿蜒,如丹青山石,收至腰际。她逆着腰窝摸至脊线,使看到的线条全部在手下有了实感,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兄好半天没说话了,心道不好,忙去看他反应。
沈溯微在忍。
战意全部强行收伏与身,他忍耐时从来静默不动声色。
徐千屿抬头,便对上沈溯微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瞧着她,薄唇轻启:“往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