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朔寒风里,沈澜上前两步,行礼:“爷回来了。”
扬州瘦马之所以名唤瘦马,就是因为身姿纤细可怜,这样的美是要靠节食换来的。在刘宅,沈澜一旦吃多些即刻就要挨打,以至于在盐漕察院养了五个月,到了秋冬季依然手脚冰凉。
裴慎只觉她这脸似有些虚白,便蹙眉道:“穿成这样立在寒风里做甚!还不快回去。”
沈澜头一回觉得裴慎说话如此动听,即刻点头称是,待她进了正房,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眉眼都舒缓下来。
“爷可要沐浴?”沈澜自觉道。一路风尘仆仆,裴慎喜洁,必定是要沐浴的。
裴慎点头,只舒展肢体,任由沈澜为他更衣。
沈澜正专心解他鹤氅,裴慎忽然道:“你这身衣裳不错,陈氏绣庄的绣娘用心了。”
沈澜脸色煞白,指尖一顿,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这衣服很素净,也没个标记,他怎么刚回来就知道她去了陈氏绣庄?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告诉他的,还是……
“爷怎么知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去陈氏绣庄买的?可是孙嬷嬷说的?”沈澜低着头,强作镇定。
裴慎只懒散笑问:“孙嬷嬷是谁?”
果然,裴慎连院子里丫鬟婆子叫什么都懒得记,这些人也不会无聊的去告诉裴慎,沈澜出了两次府。可裴慎偏偏刚回来就知道她去了陈氏绣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裴慎派人监视她。
沈澜浑身紧绷,只兀自低头去解裴慎腰上竹叶青潞绸荷包。一面解,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裴慎监视她做什么?她一个做丫鬟的,有什么值得裴慎监视的?
沈澜秀眉微蹙,脑中百转千回。倏忽之间便已想到了答案。裴慎年纪轻轻便能登临高位,必定心思缜密,凭什么相信她一个深陷贼窝七年,出身不清白,第一次见面就试图蒙骗他的瘦马呢?
监视她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更别提他们的相遇如此巧合,刚查到账本在刘宅,便遇到貌美瘦马出逃,被林秉忠掳来自己面前,还恰恰是第二天便要送给他的瘦马。
沈澜思及至此,心知肚明恐怕这四个月的外出公干不仅仅是为了公事,也是为了试探沈澜。
若她背后有人指使,异动频频,足够裴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若她虽无人指使,却再度出逃,那便是不忠,抓回来照着逃奴处置便是。
沈澜思及至此,一时间额间隐有细汗,竟略有几分惊惧。一个月来朝夕相处,此人甚至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原来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底下竟是冷血无情的算计。
只是惊惧之外,又油然而生几分庆幸。万幸,她没有莽撞逃亡,行事谨慎未曾留下破绽。
沈澜心中百转千回,只垂下头去,修长的五指绕在他腰间攒心梅花络子上,仿佛随口道:“爷,说来已快半年了,不知刘妈妈如何了?”
闻言,裴慎只淡淡道:“绞刑。”
沈澜微怔。只觉胸中一口郁气吐出。害死了那么多姑娘,以命抵命,属实应当。
“那刘葛也判了吗?”
“亦是死刑。”语毕,裴慎补充道:“沁芳,盐所贪污受贿案案犯该死的死,该流的流,秋后判刑俱已结束。”
沈澜指尖一顿,将素银腰带取下,放置在楠木清漆小几上。她心中已是隐隐有数。果然,裴慎对她的监视停止了。因为受贿案已彻底了结。沈澜不涉其中,的确清白,自然不必再被监视。
无论如何,她通过了裴慎的试探。想来自此以后,裴慎便能安心了。
沈澜心情微微好转。如同当年初来乍到时,她骗过了刘妈妈,说要去博取荣华富贵一般。
沐过浴,裴慎正慢条斯理吃一碗鸡丝汤面。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在寒冷的冬日,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令他眉眼都舒缓下来。
待他吃完,沈澜奉上温热的棉帕。裴慎净手后又接过她奉来的小四岘春,呷了一口道:“沁芳,近来不必添置东西,陆陆续续将行李收拾起来,再过几个月便有新任巡盐御史前来与我交接,届时便要回京述职,再行外放。”
沈澜心中霎时明透了然,恐怕这便是裴慎暗示监视一事的目的了,提点她通过了试探,暗示扬州事务全部了结,自此以后,北上南下,俱要跟着他走,安心伺候,莫起些歪心思。
至于沈澜是否听懂,听懂了更好,听不懂也无妨,左右裴慎只夸了她一句衣衫好看罢了。
“是。”沈澜垂首,停顿片刻又道:“爷,离了扬州故土,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可否去见一见故人?”监视了她那么久,总得给点补偿吧。
谁知裴慎蹙眉道:“可是那个叫琼华的?”
见沈澜点头,他剑眉拧起来,目光锋锐,直直看向沈澜:“照着刘妈妈的口供,你与她素来不睦,赠她百两也就罢了,全当你做善事了。可你非见她做甚?莫不是要与她叙一叙离别之情?”
沈澜咋舌,心道此人果真看过刘妈妈口供。恐怕对她与琼华等人的关系心知肚明。
“爷,我与琼华虽不睦,却也无深仇大恨,不过是刘妈妈居中挑拨,不肯叫姑娘们报团罢了。如今我要离开扬州,临行前若不去见一面,心里总也难受。”
闻她言,裴慎已略有不耐烦:“你是我丫鬟,瘦马不过是个玩意儿,你总与她们纠缠做什么?”
沈澜微怔,一时齿冷。瘦马是个玩意儿,丫鬟难道就不是吗?生死俱操于他人之手,同病相怜罢了。
见她脸色微微发白,裴慎轻叹息道:“你既当了我丫鬟,日后天南海北的与我去,必有一份好前程与你。往事故人的,又不甚光彩,俱断了去罢。”
沈澜心中发寒,奴籍加瘦马加涉案,听起来的确不光彩。可她与琼华俱是受害者,有什么好丢人的?
沈澜本想反驳,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过三年便好了。她兀自安慰自己,便垂首道:“爷教训的是。”
这一应承,她竟再也没能寻机见一面琼华。
日子倏忽而过,盐政改革虽开了个好头,只是裴慎照旧不得闲。临卸任前,他风餐露宿,快马疾行,再次花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巡视都转运盐使司三个分司,两座批验所,六十二个盐场,盐课司,以查验盐政改革起效如何。
沈澜不由得咋舌,勤政至此,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大权在握。然而或许是时势造英雄,裴慎官途比沈澜想象的还要顺遂。
裴慎十七岁中进士,在翰林院当侍读三年,调任两淮巡盐御史。因盐政有功,一年后被调任至京都担任户部清吏司郎中。
己巳年四月,裴慎刚至京都,蒙古孛儿只斤氏俺答义子脱脱率领三千余兵马入侵京都,裴慎开强弓射杀一名千户,脱脱为其所摄,故退去,裴慎转为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同月,草原白灾,牲畜、人员尽数冻亡。俺答亲率军一万,劫掠京都周围十四所州县、焚毁房屋数万、蹂踏良田万顷,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涌入京都。
裴慎募流民中敢死之士,夜入敌营,营啸后俺答被迫退走。裴慎因此被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并任山西参政。
庚午年,裴慎因镇压山西白莲教叛乱有功,擢山西巡抚。
同年,裴慎出孝,归家成婚。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光大法是我早早设定好的,我在文案里写了有两次时光大法,这就是第一次。前十三章都是第一卷 ,两个人的初次相识,相互试探,再交代一些背景铺垫。之后的就开始第二卷,裴慎出孝,归家成婚。沈澜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适合销去奴籍,辞职跑路。
第14章
魏国公府,门前三道门楼,门楼之上龙额金书。穿过门楼,方到了国公府正大门,三间五架门屋,金漆兽面锡环,太.祖亲提的紫檀木匾额高悬,泥金署书体态方圆,端楷典重。
入得门内,绕过影壁,前厅、中堂、后堂俱是七间九架,处处碧瓦朱甍,黑金窗枋,重檐重栱,层台累榭。
南山堂,五间七架正房,庭中有嶙峋山石缀着数杆修竹,几株芭蕉,时有报信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
“快!快去探探,慎哥儿到哪儿了?”
国公府的老祖宗年过花甲,穿着金绣云霞翟纹的真红袖衫,银发拿桂花头油抹得整齐,拄着八仙过海楠木杖,坐在榉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心心念念,非要打发家里的小厮再去码头探探。
素来妙语连珠的二太太一样满头珠翠,绮罗遍身,这会儿站起来凑趣道:“不得了,老太太打发了十七八个小厮去还不够,这是要再打发十七八个啊!”
一时间,满堂众人欢声笑语,老祖宗笑骂道:“好你个泼猴,待慎哥儿娶了媳妇,非叫她撕了你的嘴不可!”
二太太喊冤道:“老太太,您一心只想着慎哥儿未过门的媳妇,有了新人便不要我这个老丝瓜瓤子了!”
满堂霎时又欢笑起来。
就连裴慎的母亲大太太也笑道:“你四十好几的人了,怎得还这般顽皮!”
二太太更冤枉了:“嫂嫂,你莫冤枉我,论顽皮,我哪里比得过四太太。”话一出口,二太太暗道不好。
果然,满堂欢笑忽然都寂静了下来。如同一盆凉水泼下来,气氛急转直下。
直到一旁坐着的四老爷捋了捋一把美髯道:“二嫂,好端端的,提这丧门星做甚!”
将自己的妻子称呼为丧门星,一时间,女眷都心有戚戚。
三太太是个安静娴雅性子,素日里鲜少说话,此刻竟忍不住讽刺道:“四弟,你那是拿着丝瓜筋打老婆——装腔作势演给我们看呢!谁不知道你们夫妻恩爱有加啊!”
四老爷差点被气得揪断胡须。谁跟那疯婆子恩爱有加!不过是寻摸了个粉头养在外面,这疯婆子竟喊了人将他和粉头捉奸在床!闹腾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四老爷正气着呢,门口忽有小厮来报,“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堂中气氛一下子和乐起来,四房其乐融融,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裴慎一进门,他母亲便急急迎了上来,一叠声喊着“慎哥儿”、“慎哥儿”。
母子相见,原该热泪盈眶。只是裴慎三岁移进外书房开蒙读书,六岁去往书院刻苦求学,十七岁考中进士方才归家。此后又连连外放,论起来,他与母亲感情实在淡薄。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六岁就离家求学的孩子,裴慎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陌生的母亲。
跟在身后的沈澜原本不想掺和,她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几个月待裴慎成婚后她便能出府,只想安静熬完最后几个月。
可俩人就这么站着,回头裴慎想起来了,多半要觉得她没眼色,届时还得给她甩脸子看。
沈澜安慰自己,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便上前半步,垂首低声道:“爷,礼物。”
裴慎便一下坦然起来,“劳母亲挂念,儿离家多年,如今带了些东西回来,也好给大家分一分。”说着,便喊了声沁芳。
沈澜从身后小丫鬟手中接过礼品,一个个递给裴慎。
男性是雕刻着不同铭文的青绿端砚,年长的刻着“天保九如”、“兰薰桂馥”等,年轻还要考功名的刻着“蟾宫折桂”、“独占鳌头”,小孩子则是“桑弧蓬矢”、“虎豹之驹”等等。
女性统一是金银锞子,照着个人的生肖打造一整套不同动作的,看起来煞是可爱。
“慎哥用心了。”老祖宗感叹道。其余收到礼物的人也颇为满意。
裴慎也很满意。当年他离任扬州,原本是坐官船回返京都,忽闻俺答大军压境,京都被脱脱所围,只将沈澜留在官船上,自己下船快马疾驰回援京都,靠着战功一跃而起,升任山西参政。又速速带着沈澜转道赴任山西,以至于沈澜从未登过国公府的大门。
即使如此,她依然将礼物打理的妥妥当当,可见其办事谨慎,从无疏漏。
一行人都是家里人,也不必避讳什么,只在水榭上设宴。这水榭建在湖边,湖面清渺,芙蕖生香,旁有怪石嶙峋,正是负山背水的好地方。
男人一桌,女眷一桌,齐聚在一起吃吃酒,说说话,再叫伶人戏子们唱两出渔阳弄、翠乡梦。
这宴席甚丰,杯盘错落,水陆尽有,簇盘、糖缠、兰溪猪,太仓笋,松江米,火炙鹿肉,冰鸭鲥鱼,当真是穷山之珍,竭水之错。
沈澜看得咋舌不已,杵在裴慎身后听他们说着诗词歌赋,时不时考校些四书五经的功课,再替裴慎斟酒。
只她垂首不语,姿态恭谨,离裴慎不远处的四老爷余光来来回回打量她。
虽低着头看不见整张脸,只看那雪肌玉肤、修长白皙的脖颈、玲珑有致的身段,一看就是个美人。
四老爷饮尽杯中石练春,清清嗓子道:“守恂啊,我记得你离府去扬州上任时只带了几个侍卫小厮,怎么如今从山西回来竟带了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