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丹玲眼眶和鼻头也是红红的,在旁边捏着珍珍的手。
李书记读完信纸上的最后一个字,旁边突然有个妇人高声道:“哎呀!淮铭还真没死,还真当上干部了!正团级军官,老侍家祖坟上冒青烟啦!”
这声刚完,接着又有人说:“可不是嘛,淮铭打小看着就有出息。”
……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把侍淮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侍淮钟、陈青梅和珍珍听着这些话,心里滋味太过复杂,便又是哭又是笑。
陈青梅抬起手给珍珍擦脸颊上的眼泪,擦了几下又捧上她的脸,把额头抵到她额头上,像哄小孩一样哽咽着说:“珍珍,熬出来了。”
珍珍哽咽得说不出话,冲陈青梅轻轻点头。
旁边李书记把信折起来,送回侍淮钟的手里。
他抬手拍拍侍淮钟的肩膀,满面笑意道:“是喜事,大喜事。”
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侍淮钟收了收眼泪,脸上更多地露出笑容。
他接下李书记递过来的信,小心装回黄色信封里。
装好把信封仍放回侍丹玲的手中,哽着嗓音嘱咐她:“收好了。”
侍丹玲点点头,把信封小心装到书包里。
信已经送到并看完了,她也便没在河岸上多留,捡起草叶间的烤红薯送回珍珍手里,又捏一捏珍珍的手,背着书包回家吃饭去了。
这事实在是来得突然,河岸上的社员围着侍淮钟、陈青梅和珍珍又闹嚷一阵。
抵不住肚子实在饿得狠了,才散了回去各自的柴火堆旁。
而坐下来吃红薯,说的还是侍淮铭的事。
珍珍拿着红薯在拆火柴边坐下来,一边剥红薯的皮一边还在掉眼泪。
她也想控制着不要再哭,但眼泪就是不听话,一个劲往下落。
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大家都知道这是欣喜的眼泪。
翠兰笑着开口说:“珍珍,你以后可有福啦。”
男人突然之间当上了军官,那她不是也就跟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红旗公社的所有女人,都没有她林珍珍有福气,真是命好啊!
珍珍轻轻吸一下鼻子,声音弱,“我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侍淮铭只要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是老天爷给的最大恩赐了。
红梅在对面盯着珍珍看一会,神情瞧着有些酸,忽开口说:“珍珍,侍淮铭写了那么长的信,怎么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提起你啊?他会不会把你给忘了呀?”
听到这话,珍珍看向她愣了愣。
翠兰和秀竹也看向红梅,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看珍珍不说话,红梅眼珠子转一圈,稍压低了声音又继续说:“我听说啊,有些人当了军官,就把乡下的媳妇给休了。你知道你和侍淮铭之间是什么嘛,是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封建婚姻你懂不懂啊?”
珍珍默默地咽红薯,低下眉。
红梅轻唉一声继续说:“你说你要是有个孩子还好,孩子不能没有娘啊,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是要把你留下的。可你连个孩子都没给他生,就很难说了。”
珍珍低眉咬一口红薯。
红薯软软面面的,吃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可她此刻却感觉不到甜,嚼在嘴里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她何止没有给侍淮铭生孩子,当初结完婚大半个月,侍淮铭都没有碰过她。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是故意往珍珍心里戳的,故意泼冷水来的。
“你快别胡说了,淮铭不是这样的人。”翠兰这时候伸出手拍一下红梅的胳膊,想让她赶紧闭嘴。
“我可没有胡说。”红梅哼一声,“侍淮铭本来就出挑,现在又立了战功当上了军官,以后肯定还要往上升当更大的官,人家想要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乡下的媳妇那是父母看上的,是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又没有孩子,离了也很正常。”
堵不住红梅的嘴,翠兰只好默默看着珍珍的脸色。
珍珍一直低着眉吃红薯,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翠兰拍拍她的手说:“别听她说的。”
珍珍吃着红薯点一下头。
红梅偏不住嘴,恨不得趴到珍珍耳边去,“我也是给你提个醒,你听进去了,心里有个准备也不是坏事啊。要我说,你不如早做准备。”
翠兰又重拍红梅一下,斜眼瞪她,小声:“你干什么呀?见不得人高兴?”
红梅很是有道理,“我这不也是好心,怕她高兴过头了,到时候更难受不是?”
翠兰还没再说出话,这时候珍珍抬头出了声。
她看着红梅轻轻“嗯”一声,“我记住了,会有心理准备的,感谢你提醒我。”
红梅:“……”
突然叫她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了……
***
在河岸上吃完红薯又休息一会。
李书记掐着时间吹哨。
哨声一响,社员们用土盖了火堆起身。
互相帮着拍拍衣服上的草叶,回到塘里继续干活。
干完半天的活,到点在哨声中散了回家。
回家的路上,侍淮钟、陈青梅面上红光很盛,眉梢飞扬,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珍珍跟在他们旁边,眉眼和唇缝间也同样铺满了笑意。
浓烈灿烂如西半空的晚霞。
乡邻们从旁边走过去,都要和他们再说上几句话。
不过还是说侍淮铭不仅没死还当了军官的事,又是恭喜又是奉承夸赞。
被人用话语托着,侍淮钟和陈青梅脸上的光彩比霞光还要红艳。
扛着铁锨到家的时候,屋顶炊烟正浓。
钟敏芬听到动静从灶房里出来,看到侍淮钟、陈青梅和珍珍,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到了跟前,偏又欢喜地笑着说:“淮钟,淮铭没死,淮铭他没有死!”
说完过来拉住珍珍的手,“珍珍,你听到了吗,淮铭他没有死!”
珍珍冲她笑着点头,眼泪也哗哗往下掉。
说一场。又哭一场笑一场。
侍丹玲和侍兴国两个小孩在旁边插不上话。
等家里四个大人又哭又笑说完了话,侍兴国大声道:“今天家里比过年还要热闹,今晚又可以吃肉啦!”
侍丹玲往他胳膊上拧一下,“就知道吃。”
侍兴国“哎哟”一声捂住胳膊,“你不想吃啊?”
四个大人被两个小孩惹笑,收起了眼泪往灶房里去。
屋里桌子上果然放着切好的五花肉,还有一盆切好的大白菜。
都过水洗干净了,珍珍洗了手卷起袖子去灶前准备炒菜,陈青梅则去灶后烧火。
五花肉下锅煸出油,多余的猪油舀到油罐子里。
大白菜倒进锅里炝软,裹杂着肉香,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侍丹玲和侍兴国姐弟俩睁圆了眼睛守在灶边,馋得一直咽口水。
一家六口人在小小的灶房里蹲着,热热闹闹的全是烟火气。
炒好菜坐下来吃着热乎饭,心里和嘴上都满足,确实比过年还要高兴。
晚饭后又有乡邻来串门,来的人多,家里一直热闹不断。
这些乡邻自然都是因为侍淮铭当上了军官,带着东西来上门祝贺道喜的。
侍家出了个这样的人,人人都想过来讨个好。
招呼了一晚上的人,脸都笑僵了。
钟敏芬年纪大,洗漱完上床,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侍淮钟和陈青梅精神倒是还很足,睡前又说了好一会私房话。
珍珍躺在床上,胳膊被已经睡熟的侍丹玲抱在怀里。
她望着黑暗中的房梁眨巴眼睛,还觉得今天的这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当然她也还记着红梅说的话,心里忍不住默默地想——对于她来说,或许真的只是一场美梦吧。
红梅说得对。
她配不上她的侍三哥哥。
从前配不上,现在就更配不上了。
***
接下来的几天,侍家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
在侍家屋顶上积了五年的阴霾,在这几天之内消散殆尽。
阳光明亮地洒下来,铺开一片又一片金色的光芒。
今天下午珍珍没去生产队和大家一起上工干活。
她留在家里,和钟敏芬去自留地,把地里的大白菜收回家存起来。
平时家里若是有什么事,她也都是帮着钟敏芬先做家里的事。
种白菜的自留地不大。
傍晚时分,珍珍和钟敏芬把大白菜全部收回家储存了起来。
存放好大白菜,珍珍让钟敏芬在一边歇着,自己舀了水准备做晚饭。
刚舀起一勺水来,忽听到外面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
这几天家里常有人来,珍珍和钟敏芬都不意外。
珍珍放下勺子出灶房去看,只见是姑姐侍淮霞一家子来了。
和他们一起进院门的,还有刚好放学回来的侍丹玲和侍兴国。
钟敏芬没有起身出来,珍珍回过头往灶房里说:“娘,二姐和二姐夫来了。”
她话音刚落,侍淮霞就直接蹭过她进了灶房,满声笑音对钟敏芬说:“娘,我带着你外孙外孙女,回来看你啦!”
侍淮霞她男人把三个孩子推到钟敏芬面前。
三个孩子齐声叫了句:“外婆。”
他也叫一句:“娘。”
钟敏芬应了,只问他们:“你们收到信了吧?”
侍淮铭写信回来那天,她就叫人给侍淮霞带了口信去。
侍淮霞点头笑着说:“收到了,这不今天就抽空过来了嘛,小三子真是给我们侍家长脸,现在我出去可有面子了。”
侍丹玲和侍兴国在旁边叽叽喳喳出声,“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我们这几天去上学,同学们对我们都可热情了。三叔当了干部,他们都羡慕死了!”
难过的那阵早已经过去了。
现在再说起这话,一家人都只有高兴。
珍珍没多掺和,继续去舀水做饭,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脸上红红的亮亮的。
不多一会,侍淮钟和陈青梅又忙完到家了。
家里更是热闹起来,屋子里人声沸沸,一会传出一阵笑声。
这一晚家里吃饭的人多,侍淮钟便把正屋中间的八仙桌收拾了出来。
坐下来吃饭,一家人在一起说来说去还是侍淮铭的事。
侍淮霞说:“这事是真的叫人想不到,太意外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快要高兴死了,小三子这些年全无信音,之前我真以为他……”
下面的话不说了,又道:“咱家淮铭,从小看着就有出息!他啊,生来就不是普通人,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是要成大材的!”
家里人都认同侍淮霞的话,纷纷点头。
吃完饭侍淮霞一家没有立即走。
侍淮霞拉着钟敏芬去房里,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悄悄话。
侍淮钟招呼他妹夫,陈青梅则和珍珍在一起做针线,顺便看着五个孩子。
侍淮霞和钟敏芬在屋里说话,先是拉着手哭一场。
哭完心里就完全痛快了,只剩下高兴。
说完侍淮铭给老侍家争了光,侍淮霞吸一下鼻子忽又说:“便宜那个林珍珍了。”
钟敏芬不爱听这话,只道:“说什么呢你。”
“不是吗?”侍淮霞直话直说:“不是让她捡了个大便宜?小三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打五年仗,当了干部,她轻轻松松成了干部家属,以后可享大福了。”
钟敏芬说:“这是珍珍该享的。”
侍淮霞哼一声,“要我说一点都不该,她根本配不上小三子。以前我就看不上她,现在小三子当上了干部,我就更看不上了。当初要不是你非要让小三子娶她,小三子才不会要她当媳妇。要不是有她在这耽搁着,以小三子现在这样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完全可以找个城里姑娘的。”
钟敏芬轻轻吸口气,“我不喜欢什么城里姑娘,我就喜欢珍珍!他和珍珍从小定了娃娃亲,有婚约在身上,到了年纪就该娶珍珍!”
侍淮霞笑一下,“你喜欢有什么用啊,小三子又不喜欢,你看不出来嘛,小三子和她就不是一路人。定下娃娃亲又怎么了,这都是新社会新时代了,不兴父母包办。父母包办的婚姻就封建婚姻,我可听到风言风语了,说小三子可能会休了她。”
钟敏芬听到这话眼睛一瞪。
她拍一下大腿,“休了珍珍?我看他敢!他想休了珍珍,得先经过我的同意。除非我死了,不然他别想把珍珍赶出我侍家的门!人还没回来,他就敢想这事?”
侍淮霞哎哟一声,“娘,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小三子是给自己娶媳妇,又不是给你娶媳妇。时代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是耽误小三子的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