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不免心生赞叹。
无他,这人生得十分好啊,当真称得上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模样,身量颀长,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间挂一方黑玉的环佩。
在鬼道这样阴沉发灰的地方,这一身清极雅极的打扮也是亮眼的存在。
许是生魂离体,他如玉的面庞上透着一分茫然。
顾昭:啧,怪可怜模样。
她体谅的放轻了声音,安抚道。
“放心吧,你还没死呢,不过这里是鬼道,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出去。”
“鬼道?”孟风眠面上有一瞬间的怔愣,重复了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清冽中带着两分的沉静,就像是晨时山涧流淌而过的一道清泉。
顾昭点头:“是啊,你没发现吗?这一片地方静得很,天光也是蒙昧的灰暗,你看,你身旁偶尔有人影出现,却也无人和你说话,”
“大家都是在埋头赶路,那是亡者要去走黄泉路。”
孟风眠顺着顾昭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这一片天光蒙昧灰暗,游魂麻木着脸朝前赶着路,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死气沉沉的鬼炁。
那他这是?
孟风眠抬起自己的手,上头有莹莹的光亮。
顾昭见状,解释道。
“这莹光是生魂的魂灵,咱们快走吧,在这里再待下去,就算你此时是生魂,回头也得变成死灵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而且就像是人有好坏一样,一些死灵也是颇具恶意,它们瞧见你身上的生机自是会心生嫉恨。”
“如此一来,它们便会特意捣蛋使坏,拖着你的生魂,不让你回体,等时间一过,你就是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多谢小哥相告。”孟风眠冲顾昭拱了拱手。
顾昭:“客气客气。”
两人说话的空挡,周围的死灵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鬼影幽幽幢幢的朝这边涌来,魂灵麻木的脸上也有了诡谲的笑意。
“嘻嘻,我闻到了哦,是生魂和活人的味道,好香哦~”
鬼音幽幽幢幢,不止一道声音,数道诡谲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到最后里头满满的都是迷惑人心的呢喃。
“留下来,留下来陪我们吧。”
“一起玩啊,留下来一起玩吧……”
“......”
鬼道灰暗的天光下,渐渐出现了数只挥舞的手,手发白又青灰,连指甲都带这不详的紫。
顾昭冷哼一声,“一个个的就是学不到乖!”
孟风眠朝这个提灯的黑衣人看去,只听他埋怨了一句,随即伸手探向那盏有些老旧的绢丝六面灯。
一只巴掌大的小人被抓出。
小人穿着一身红衣,似鲜血一般的红。
孟风眠的眼力好,他一眼便看到小人脖颈上挂着一截麻绳,长舌吐露,两眼暴凸,那模样要多邪恶就有多邪恶。
更关键的是,这小人居然还会动!
孟风眠:......
他的视线移到顾昭身上,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迟疑了。
有这样的鬼娃娃,又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真的是人吗?
……
顾昭将桃三娘提拉出来,拎在手指间朝四周晃了两圈,威胁道。
“看见没,再来就是这个下场。”
小鬼见着桃三娘的惨状,无不尖叫一声,鬼音凄厉似哀嚎。
“快逃,是方才那杀胚!”
随着话落,各个鬼影顿时化作一道道浓郁的黑雾,闷头闷脑的四处瞎蹿。
桃三娘望天:……生无可恋。
她已经丝毫没有什么大鬼的脸面可言了。
顾昭心满意足了。
“老实一点。”
她弹了弹桃三娘,又将她拎起塞进六面绢丝灯中,重新关好。
顾昭继续往前,走出两步后才察觉出不对,回过头来不解的问道。
“怎么了?”
孟风眠:......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继续跟上顾昭的脚步。
两人一起往前走,鬼道中的风沙好似都带着悲怆的意味,呜呜咽咽的,就似鬼灵在啼哭。
孟风眠仔细的打量了顾昭两眼。
只见他头戴一顶斗笠,身上披一件黑色风衣,老旧的绢丝灯中映出温暖的橘光。
面容笼罩在披风中瞧得不够真切,只看见斗笠下的侧颜白皙,听那声音分明还是小孩模样。
倏忽的,孟风眠的视线又落回顾昭的披风上,莫名的觉得那披风有两分眼熟。
唔,真的是越看越眼熟了。
孟风眠迟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他有过的那一件?连系带处的长短好似都一样。
顾昭抬脚往前走,冷不丁的,她听到孟风眠问道。
“你是鬼道中的大鬼吗?”
“还是黑无常?”
顾昭愣了愣,随即乐了。
“不是,我就一打更的。”
她从腰间摸出一面铜锣,在孟风眠面前晃了晃。
孟风眠的面容松了松。
顾昭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拎出桃三娘的动作震慑了周围的小鬼,同时也吓到了这生魂。
顾昭仔细的想了想。
唔,方才那动作还真有些像恶人,还是一朝得志,趾高气昂的恶人。
未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顾昭简单的解释了下。
“我是巡夜打更的,走夜路多多少少会碰到一些动静,我便学了那么两手防身。”
“刚才那只小人是一只吊死鬼,她自缢的麻绳机缘巧合下被一对兄弟捡了,正好兄弟中有一个是卖菜郎,那卖菜小哥是个做活细致的,手中卖的菜经常是洗了缠好。”
“这不,他就想将这节麻绳拆了缠菜,正好最近又是藤藤菜好卖的季节。”
顾昭摊了摊手,继续道。
“缢绳对吊死鬼来说是命门的所在,她差点被那小哥害了,鬼物最是睚眦必报,所以趁着今夜夜色昏暗,便打算着要将小哥大卸八块了。”
“我们巡夜打更的碰到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顾昭手中的灯笼晃了晃,示意孟风眠看过来,这才道。
“你别看她现在小小只的模样,好似有些可怜的样子,方才夜里时候,她可是凶得很!”
孟风眠听得认真,最后只叹道。
“更夫不容易啊。”
顾昭:“哈哈,那可不,太不容易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笑了笑。
孟风眠眼里有了笑意,他平日里是寡言的性子,对着顾昭倒是话多了几分,许是合眼缘吧,孟风眠这样想着。
他又多看了两眼顾昭身上的披风。
如此相像的披风,兴许这便是缘分。
……
“你受伤了吗?”
孟风眠的目光落在顾昭手腕处,目光一凝,那儿缠绕袖口的布破了个洞,周围的颜色也更加的暗沉。
顾昭低头看去,不在意道,“哦,一点点伤口,不打紧。”
孟风眠拿出帕子想要递过去,一时又迟疑了。
顾昭:“怎么了?”
孟风眠拧眉,有些不解道。
“按你这么说,我是生魂入了鬼道,你是活人,那我这帕子递给你,等我们出了这鬼道它还存不存在呢?”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这鬼道我也是头一回来,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她将手伸到孟风眠面前。
“此言有理。”
孟风眠兴致颇高的替顾昭将伤口缠了缠,利落的在上头打了个死结。
……
人途鬼道交接处。
顾昭侧头问道:“看到你家在哪里了吗?”
孟风眠摇了摇头。
顾昭麻爪了。
这是在鬼道里瞎飘了多久啊。
她想了想,低头从六面绢丝灯中翻出三根清香,孟风眠在旁边看着,清俊的面上带上了两分好奇。
顾昭解释道,“你知道青鸟吧?”
孟风眠点头,“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是只三足神鸟。”
顾昭眼里浮现笑意:“没错,青鸟向来有殷勤探看的美誉,我让它为你引路,这三根香火便是供奉它的谢礼,来,你的掌心拢过,心里默念三声回程路,一会儿它便会应声而来。”
孟风眠多看了一眼顾昭。
此时两人面面相对,顾昭扬起了头,披风的边缘松了松,孟风眠这才看清顾昭的模样,和他想的一样这还是一个小郎,面容有些单薄有些冷情,望来的眼神黑白分明。
分明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孟风眠莞尔一笑,随即低下头,他学着顾昭的动作,伸出修长的手拢过那三柱清香。
“是这样吗?”
顾昭:“没错。”
她说着话,手附上孟风眠那有些莹白透明的手,心随炁动,以心为令,以炁为旗......元炁引入孟风眠的生魂中,那一瞬,孟风眠原先有些透的魂都凝实了一些。
接着,孟风眠只觉得一股炁由心口处涌起,一股脑朝掌心蔓延而去,随即,他的掌心便出现了一道幽幽的火,火光腾的上扬,瞬间燃了那三根香脚笔直,香粉均匀的清香。
顾昭收回手,“好了。”
孟风眠惊讶了。
他手中那三枝由他点燃的香燃烧得极快,白色的烟气在半空中凝聚不散,不过是片刻时间,烟雾中跨出一只长颈的白鹤。
孟风眠看向顾昭,怀疑道。
“......青鸟?”
他又看了一眼烟雾笼罩的鸟影,瞧着这长脖子,不像啊。
顾昭也是有些意外,“啊,怎么回事?”
她接过孟风眠手中燃尽的香脚,来回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悻悻道。
“可能你比较讨白鹤喜欢吧。”
孟风眠无可无不可,白鹤便白鹤吧。
“那它给我引路吗?”
孟风眠才问完这话,就见旁边那白鹤一声长鸣,顾昭和孟风眠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白鹤拍了拍翅膀,长长的脖颈歪了歪,看过来的小眼睛机灵极了。
顾昭迟疑了。
“看鹤公子的意思,该不会是叫你爬上去吧。”
孟风眠瞧着那不过到他腰迹再往上一些的白鹤,脚下的步子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了,鹤兄客气了,我跟在你后头便成了。”
他的话才刚说完,只见白鹤尖长的嘴张了张,一声鹤鸣贯穿长空,接着只见白鹤振翅,平地瞬间涌起了大风。
顾昭抓着披风往眼前一遮,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白鹤朝孟风眠扑了过来。
孟风眠命魂轻飘,被白鹤这么一扑,当下便要来个倒头栽,说时迟那时快,白鹤一个俯冲再一个振翅,孟风眠已经牢牢的被它驼在了背上。
“唳......”
白鹤扬脖一声长鸣,一个拍翅,姿态优雅的朝天上飞去,就是它背上的孟风眠不够优雅,不过刹那间,这一魂一鹤已经到了半空之中。
暗灰的天幕就似掉落了一粒碎石头的水面,层层波纹漾开。
空间叠叠嶂嶂,不过是两个错眼,顾昭便不见那白鹤以及孟风眠了。
“这位大哥应该能安全到家吧。”
顾昭仰头多看了两眼,这才弯腰捡起方才搁在地上的六面绢灯。
人的名字自生下来便由长辈赋予,年年岁岁下来,名字早已经刻进了人的骨血中,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除了鬼怪魔物忌惮真名为人所知,人也忌惮名字被鬼物知道。
一旦名字被鬼物知道,鬼物擅长迷心惑人,它便会仿着人亲近之人的声音,于夜色昏暗蒙昧的时候蛊惑。
倘若人们没有察觉应声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昭倒是不惧,但她也守着规矩没有问孟风眠的名字,孟风眠也同样没有开口。
两人就像是有着默契一样。
顾昭掉了个头,抬脚朝东面走去,突然她停住了脚步,面上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妥。”
片刻后,顾昭猛的回头朝方才白鹤和孟风眠消失的方向看去,脸上大惊。
夭寿哦!这生魂燃香怎么引出了一只白鹤哦?
白鹤就白鹤罢了,偏偏离去的方向又是西边。
顾昭面色古怪,这样一来一去,不就成了驾鹤西归了嘛?
不吉不吉。
这意头可一点都不吉!
心里想着事,顾昭一脸忧心忡忡的踏出了鬼道。
......
顾昭出来的地方恰好是涯石街。
此时日头还未出来,不过天色已经亮了,顾昭将六面绢丝灯中的烛火吹灭,这才抬脚朝前走去。
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涯石街到处湿湿嗒嗒的,天空放晴,放眼看去天空一片的蓝,东边飘几缕橘色的彩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