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阖了上去,顾昭收回目光,关切的问道。
“谢公子,小晗怎么样了?”
谢树棣面上泛着忧愁,“这是疠疾。”
顾昭跟着看向床榻上的小晗,不过是月余的时间,这小脸就瘦了两圈,难怪都说小孩是水做的,一场病,一个不舒坦,那养起来的奶膘就下去了。
顾昭:“兴许是酒楼茶楼人多杂乱,小晗年岁小,身体弱,这才染上了。”
谢树棣捏紧了拳头,“肯定是这样。”
他的乖干儿真是命苦了,这般年纪小小便要养家糊口,痛煞他也!
谢树棣对白老爷的怨念又多了两分。
小井凑近,“什么是疠疾?”
谢树棣在认真的瞧着自己好一段时日没有瞧到的小晗,小手捏捏,小脸摸摸,面上担忧的厉害,怎么瞧都不够,哪里还有空理会小井。
小井叉腰,生闷气了。
她这干爹就不需要知道吗?
顾昭连忙解释道,“疠疾就是咱们平时说的疫病。”
“《周礼·天官·疾医》有云,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①
她将目光看向床榻上的小儿,继续道。
“小晗应该就是咳上气疾。”
话落,就见床榻上的小晗发出闷闷的咳嗽声。
三人都看了过去。
咳嗽向来是这样,一旦开始了,那便不容易止住,恨不得是要将心啊肝的都咳嗽出来,去了那痒意,胸闷心痛了才罢休。
谢树棣控制那枕头挪动,一点点的垫高小晗,又伸出手拍了拍,神情温和。
慢慢的,小晗的咳疾渐渐轻了,他缓缓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拿小手揉眼睛。
“谁呀。”一道稚嫩软糯的声音响起来。
顾昭有些意外,这娃儿瞧得到?
那厢,谢树棣和小井面上都露出了欢喜。
谢树棣笑眯眯,“是干爹啊,小晗还记得不?”
小晗盯着瞧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谢树棣身后小井,倏忽的抬手,指着小井奶声奶气却又认真的反驳。
“不对,有葫芦的是干爹,有叶子的是干娘,你说错了哩。”
小井叉着腰,笑得张狂。
“对对对,小晗真是好娃儿。”
顾昭也是忍俊不禁。
谢树棣悻悻,虚虚的用手指点了点娃娃扎着朝天小髻的脑门。
“小淘气鬼,身子骨不顶事儿,记性倒是好。”
人小的时候,天门未阖,魂不固体,一些六感灵识强盛的,可以看见常人看不到的,小晗便是这样。
认了干亲,他身子骨不好,小井和谢树棣便经常来看他。
发现小晗也能瞧到他们,小井和谢树棣也是欢喜的。
不论是人还是妖,单方面的付出总是容易让人疲惫厌倦。
因为小晗瞧得到,两人也更加爱护小晗了。
一开始,谢树棣还想哄着小晗喊干爹,不过,白夫人是个讲礼数的妇人,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夸着小篮子,抱着小晗一块儿去老井老树下,摆了两颗蛋一碗粥饭,再燃上一柱清香。
指着老树:“乖宝,这是干娘。”
又指着老井:“这是干爹。”
“好好的拜拜,磕个头,会保佑咱们小晗平平安安长大的哦。”
......
虽然还是被唤了干娘,谢树棣也不恼,他摇头笑了笑,手一翻,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了一个木箱子。
顾昭多看了一眼,这箱子是黄花梨打的,上头好些个小格子,里头除了草药,穿山甲做的砭石,还有一套银针。
瞧见银针,小晗抖了抖。
谢树棣轻笑,“小家伙记性真好,就扎了你一次,你就记住啦?放心,这次咱们不扎针。”
小晗眼巴巴的看着一行人,因为生病,他的眼睛显得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微微有些凹,别提多惹人怜爱了。
他的目光看到顾昭,微微歪头,面上有困惑。
顾昭笑了笑,这会儿贴着符箓的她像风又像一团光团,小晗自然瞧不清她的模样。
小井注意到了,伸手摸了摸小晗。
“这是你小顾哥哥。”
“小顾哥哥好。”娃娃乖巧叫人。
顾昭笑着应道,“你也好啊。”
那厢,谢树棣已经抓好了草药,随着小井水炁的笼罩,原先各不相同的草药混杂,最后成了一道褐色的流水。
桌上黑瓷碗颤颤巍巍飞了过去。
小晗捧住,接着手中的碗一沉,一个眨眼功夫,原先的空碗便已经盛了六分满的药汤。
谢树棣温声,“喝吧,喝了病痛就好了。”
“恩。”吃了好几天汤药的小晗倒是乖巧,捧着碗就喝了起来。
药汤不凉不烫,吃起来正正好,才吃完,手中就被塞了一根葫芦串,竹签子虽长,上头却只有一棵山楂果。
只见糖稀裹着山楂果,一股酸甜酸甜又清冽的香气溢出。
“糖葫芦!”小晗眼睛倏忽的一亮。
谢树棣拿帕子沾了沾小晗的嘴角,笑得温和,“病还没有好,只能吃一颗哦。”
一颗小晗也很珍惜,手中拿着竹签串,小口小口的咬着上头的糖稀,就像小松鼠吃东西一样。
顾昭饶有兴致的看着。
小井凑近,“嗤,就树弟这模样,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干娘?”
顾昭点头附和。
百姓的眼光是雪亮雪亮的。
……
小晗将那一粒糖葫芦吃完,有些恋恋不舍的将竹签子递了过去。
“干娘,小晗吃完了。”
“阿娘说了,小娃娃不能拿着竹签签。”
这话惹得干亲又是一阵爱怜。
顾昭还在笑,倏忽的,她侧头听了听,转头对小井和谢树棣道。
“他阿娘过来了。”
谢树棣再看床上的娃娃,目露舍不得,“小晗,我们要回去了。”
小晗眼里有水泡泡:“干娘。”
“哎哎,莫哭莫哭。”谢树棣慌手,“这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咱们小晗才刚吃了药,可不敢哭嘞!仔细又咳上了。”
奈何小娃儿哪里听得懂他的掉书袋。
这会儿他病着,脾气更是娇了,伸手就想扯着干亲别走。
谢树棣朝小井投去求助的目光,“小井。”
小井拉过小晗,“好了,回头让你阿娘带你来干亲那儿瞧瞧,你爹初一十五都不来我们那儿上香,忒没理!”
谢树棣:“小井!”
他面上露出不赞同。
“和娃儿说这些事干嘛,又不是娃儿没理。”
小井撇撇嘴,没有再说话。
那头,小晗听到这话,眼睛亮了亮,小手跟着拍了拍,欢喜道。
“对对,我自个儿瞧干亲去。”
拜了拜,兜里还有小果子哩!
……
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昭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白夫人手中拿着木托盘,上头搁一盏烛,旁边还有一个黑瓷碗,上头冒着烟气。
显然是一烧好药便过来的。
瞧见小晗靠坐着,白夫人诧异。
她将托盘往桌上一搁,急急的走了过来,嘴里念叨道。
“怎地坐了起来,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接着便是上下手的摸了又摸,被子也往上掖了掖,怕还会冷,她又拿了床尾自己的袄子,直接往小晗背后一披。
顾昭瞧过去,小娃儿小小的人儿显得更小了。
谢树棣懊恼。
顾昭轻声,“谢公子,怎么了?”
谢树棣还没有说话,旁边,知他甚深的小井快言快语,“树弟啊,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刚刚不够贴心,冷到娃娃了。”
顾昭失笑,安慰道。
“屋里也不冷。”
那头,小晗也奶声奶气道,“我不冷。”
白夫人以为娃儿是和她在说话,当下脸一绷,不赞成的瞪了一眼,唬道。
“不冷也得披着,你都病得这般厉害了。”
“来,娘熬了药,小晗乖乖吃药了。”
小晗苦巴着脸,“我吃过了。”
白夫人:“又胡说,你什么时候吃过了?睡觉前那都是昨天的事儿了,病没好就是要吃药,乖宝,来,莫要怕苦。”
小晗不依,“吃了吃了,干爹干娘喂我吃了,我还吃了个糖葫芦哩,甜滋滋的,好香!”
白夫人轻笑,眉眼里都是无奈,这个白家,小晗哪里有干爹干娘帮忙照顾啊,姨娘倒是多,却各扫门前雪。
倏忽的,白夫人一僵。
不,小晗是有干爹干娘的,还是她带着他认的干亲嘞!
白夫人想着甜水巷的老井和老树,一时有些荒谬,却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是契爷契娘来瞧小晗了吗?”
她急急的站了起来,眼睛四处看了看,有些慌,有些喜,还有些无措。
也是,凡人拜神,本来也就是讨个心里的吉祥意头,哪里想到会有真神过来。
小晗拉了拉白夫人的衣摆,指了屋子的东面,脆声道。
“娘,干爹干娘在这边呢,还有小顾哥哥。”
顾昭一行三人都点了点头,他们也跟着问了声好,只是白夫人听不见瞧不见而已。
白夫人惊疑不定,是了是了,今儿十五,应该是相公回甜水巷烧香时和契爷契娘说了小晗生病的事儿,这才引得水井阿公和老树阿嬷来瞧。
白夫人心里想着,嘴里也喃喃念叨了句。
小井气得要炸了,“胡说,白老爷小气着嘞!你们搬走这么久了,他就来上了两次香。”
谢树棣在旁边安慰,“算了算了,咱们早就知道白老爷这人浑,你瞧,他养了婆娘和小娘,还有小晗他们,各个都得上戏台唱曲儿,回头银子赚了,他还大包大拢的收着,唉,小晗娘俩更不容易。”
小井气闷,两颊一鼓,葫芦髻的小葫芦晃悠,就连生气都是可爱模样。
顾昭同仇敌忾,“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便宜,明明是谢公子和小井姑娘心善,特意来瞧小晗的。”
凡间小儿不好养的时常有认契爷契娘的风俗,不过,一般契的是年代久远的物事,都是小神和精怪,像那等观音娘娘,玉皇大帝,那向来是没有的。
凡人心思朴实,观音娘娘和玉皇大帝官大,官大事务也忙碌,哪里能管小娃娃吃饭香不香,身子好不好,肉肉长了没有。
认了契亲,小神精怪提供庇护,凡人供奉香火,像白老爷这样不守规矩的,要是遇到小心眼的神灵和精怪,反而会倒大霉的。
顾昭感叹,还好白家认契的是甜水巷的老井和老树。
小井就不说了,虽然不若谢树棣热络,但是瞧见当干娘的心里担忧,她也能陪着走这一趟。
数次生气,结果闷的也是自己。
谢树棣就更别说了,那是真把小晗疼在心里。
顾昭正待开口和白夫人说话,不想,床榻上的小晗却快了一步。
“没有呢,干娘干爹说了,阿爹好久没去甜水巷上香了,就去了两次哩。”
白夫人怔楞,“什么?”
小晗点头,“干爹都生气了。”他做了个叉腰的动作,眉眼一挑,奶凶奶凶的。
旁边,小井都瞧得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干爹没有和小晗生气。”
小晗冲小井点头,小大人一样,“小晗知道,干爹干娘疼小晗,你们是生阿爹气了。”
他刚放下的手又叉到了腰上,头一扭,鼻子里出气模样。
“哼!小晗也气阿爹了!”
小井和谢树棣连忙又哄道,“不气不气。”
顾昭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愧是襁褓里就上戏台的小将,这一嗔一怒的模样,机灵又传神。
……
白夫人待弄明白事情后,银牙差点咬碎了,眼里又气又恨,目光看向窗棂外头,里头几乎要淬了毒。
白景山这老货害她儿啊!
恨着恨着,她心底又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倏忽的抱过小晗,顿时,呜呜又压抑的哭声响起。
小井和谢树棣吓了吓。
小井瞪大眼睛,有些慌张的摆手,“怎地了,我真的没有生气,没有生气。”
顾昭有些不是滋味,“小井姑娘莫要自责,不是你的原因。”
话落,顾昭的视线落在白夫人身上。
她约莫四十来岁,寻常人家要是生娃儿早,那都是当奶奶的人家了,她才初初当阿娘,也许是就生了一个娃儿,又得要上戏台,她的身形保持的很好。
只是那凌乱的发,还有眉眼里透出的憔悴,让人知道她不好,心里一直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