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手摸着那张脸,她摸过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和活人的面皮不同,上头是木头粗糙的手感。
慢慢的,这张脸好似要活了起来。
它一点点的要睁开眼睛。
顾昭从绢丝灯中抓出三根清香,燃香请魂,香条被点燃的一瞬间,猩红的光点亮了亮,随即灭去。
顾昭怔楞了下。
“……没有魂。”
她抬头继续看那凸起的树脸。
也是,这般长久了,眼下这些,不过是麻人竿吸收了枯骨,留下的不甘又遗憾的执念罢了。
到底是谁!这般恶意的打扰亡者的清净!
顾昭的心里起了一阵怒意,她低头,伸手去捞六面绢丝灯,将里头韩子清的命胎掐了出来。
他此时不过巴掌大,手脚被柳条束缚着,因为一直被冰火之炁折磨,整个命胎黯淡无光,半死不活。
顾昭摇了摇命胎,声音绷得很紧。
“喂,清醒一点!你是不是来过涯石山的古家村?韩子清……不,还是应该叫你一声李道长?”
韩子清清醒了一些,神志从无尽的痛苦中剥离。
他阴鸷的瞧了一眼顾昭,桀骜不驯。
“小子,好胆就杀了我,老夫要是不死,早晚有你悔恨的一日。”
顾昭撇嘴,“阶下囚就别说大话了,徒然惹人笑话。”
“老实交代了,这东西是不是你在古家村种的?”
顾昭拎着韩子清的命胎,将他往那麻人竿面前一杵,同时拍了一张真言符过去。
韩子清瞧着那长了人脸的树,倏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居然生得这般好了!看来,当初可是放开了肚皮,好好的尝了尝那白骨的滋味。”
顾昭咬牙,还真是这老道!
在真言符的符力下,顾昭知道了事情的缘起。
原来,韩子清是修道之人,虽然,他的道走邪了,但修行中人的寿命,和普通人又是大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还能以命胎寻替,偷了其它有资质童子的人生,略过轮回,直接夺舍。
但是,他钟情的人就不成了。
韩子清迷恋前朝的后宫妃子,妃子容颜老去,他以鸠占鹊巢的秘法,夺了其他美人年轻的容颜。
然而,寿数一事,他却炼不出那长生的不老丹药。
不甘心的韩子清不眠不休,红着眼睛翻遍了古籍,最后终于寻到了一味地材天宝的灵物。
此物唤做菩提子,古籍上说了,这东西能生白骨,活人命......
凡人吃了它,脱胎换骨。
菩提意味开悟的智慧,是涅槃,是向死而生的存在,那菩提子蕴含的灵炁能滋养神魂,下一世,今生无缘长生道的人,倘若有机缘,也能走上修行的道路。
这让韩子清怎么能不心动。
……
古家村祠堂。
韩子清瞧了顾昭一眼,面有沧桑,他怀念了片刻那过往的时光,那是他青葱如毛头小子的岁月。
半晌,这才继续道。
“我翻遍了古典秘笈,简装出行,走遍万里河山,寻到了玉溪镇......山里背儿寻医的汉子……”
“啧,玉溪真人不愧是玉溪真人,自己都要兵解了,还是这般慈悲心肠,居然连菩提子这等天材地宝也舍了出去。”
说着慈悲,韩子清的面上却挂上了嘲讽的笑意。
顾昭牙痒痒,“啪”的一下,一道元炁化为长鞭,直把韩子清的脸抽歪了。
韩子清怒容,“你!”
顾昭:“笑什么笑,丑死了!”
“还有,不是背儿寻医,是背女寻医,整这么半天,你连这点事都没搞清楚。”
顾昭瞧着这命胎,面露嫌弃。
韩子清敢怒不敢言,这山里汉子的娃娃,它是儿是女重要吗?啊?!
重要的是,这玉溪真人他不做人啊,那般珍贵的菩提子,给谁不好,给了个山里人家的死娃娃。
顾昭嗤笑:“不给那娃娃,难不成给你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瞧上的那什么后宫娘娘,指定也是个混账东西!”
韩子清怒容:“不许你这么说我的瑜娘。”
顾昭:......
瑾瑜,美玉也,从玉俞声。
啧,真是又糟蹋了个好名字。
......
顾昭的视线落在麻人竿上,瞧了这么半天,她也瞧出了些门道。
“你种这麻人竿,是想重新结菩提子吧。”
韩子清喟叹,“不错,小郎知我。”
顾昭:……
多大的脸,还她知他?
明明是她聪明!
那厢,韩子清的面容也带上了苦涩,他明明心里不想说,然而,在那真言符的作用下,他心里亲近顾昭,顾昭问啥,他都老实的说了。
......
当年,韩子清寻到了葫芦村,心中大喜,然而,他多方探查,确定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了菩提子。
用掉了,一定是被用掉了......
彼时,他还不叫韩子清,外人唤他一声李道长,他两手各拎着一只老母鸡出了村子。
老母鸡聒躁,一路都在咯咯哒的叫着,似乎在嘲讽他那段时日做了白工。
韩子清低头,面无表情的掐断了老母鸡的脖颈,心里越想越是愤怒。
那菩提子,居然被这样粗鲁又愚昧的山里人用掉了。
而时间过了那般久,用了菩提子的人,也早已经化作了枯骨。
韩子清越想越不甘,最后寻来了麻人竿的种子。
......
古家村祠堂。
韩子清嗤笑一声,“他们叫它麻人竿?可笑,这可是我寻的化骨藤的变种,专门化骨吸纳血气的,山里人就是山里人,没半点见识。”
顾昭不耐,“对对对,你最有见识,毕竟,你可是摸到了皇帝老子的后宫,见识比我们大着呢!”
“不知廉耻的狗男女,真是瘸驴配破磨,天生一对儿!”
“我们确实不如你有见识!失敬了。”顾昭敷衍又阴阳怪气。
韩子清怒目:“顾小郎,咱们说话归说话,你作甚又扯到瑜娘身上?”
顾昭翻了个白眼,“那咱们说话归说话,你作甚又说我们山里人家没见识了?”
韩子清怒,“我那是实话。”
顾昭:“我这更是实话。”
两人都不退让,最终以顾昭抽了韩子清一鞭子做结。
韩子清身上的真言符又亮了亮,他便是有万般的怒气,也只能继续和顾昭唠嗑。
……
化骨藤会化去血骨,提炼白骨神魂血肉中的精气,韩子清洒下一棵化骨藤的种子,如此,它便如竹子一般蔓延,在周围数里处,长出数株的化骨藤。
吸食白骨神魂,直至凝练出韩子清寻找的菩提子。
……
韩子清面有遗憾:“可惜......我瞧了几年,也不见这菩提子出现,也不知道那神魂去了何处?我看过村志……唉,看来,吃了那菩提子的,就是那死娃娃了。”
“也不知道玉溪真人说的另一方天地,到底是何处,七星连珠,居然是七星连珠,唉,这造化不是我等之辈能遇到的。”
韩子清越说,神情越是低落,隐隐还有怨恨老天的不公。
顾昭不理会,她继续问道。
“那村民砍了树,后来不安生,也是你闹的动静?”
韩子清:“正是。”
顾昭思忖:如竹子一般......
她从竹妖凤仙妹妹那里知道,一片竹林瞧过去竹子很多,其实只有一棵竹,那么,这麻人竿也是这样了?
顾昭的目光探究的瞧向祠堂中那棵巨大的麻人竿。
......
另一厢,古施潘一出祠堂的门,才往前跑几步,就见村子南面有火光涌起,那是方才古大山和古长乐种尸骨的地方。
古施潘一拍大腿,“坏了,老丈母娘真的烧树了?”
今儿夜里有风,时值秋日,正是草木枯萎,气候干爽的时候,这火要是起了,到时风一吹,他们这葫芦村可讨不得好。
古施潘瞧了一眼火势,果然,南面一片的火光,瞧那阵仗,烧的可不是一棵两棵的树,难怪祠堂里,那株大.麻人竿晃动的动静这般大。
古施潘心里着急,扯起嗓子吼道。
“走水了,走水了!”
“乡亲们,走水了,快起来救火!”
他拍了一户人家的家门,直接从篱笆墙上翻进去,将灶房里的铁锅掀起,锅铲在铁锅的锅底上敲着,砰砰作响。
他一路敲,一路往村子南面方向跑去。
听到动静,起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探头一瞧,也被火光吓了一跳。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一个星点的火光,要是忽视了,它可以烧毁一个村子,一座山,直到烧无可烧才停止。
“快快,大家伙儿拎了木桶和盆子过去救火!”
“动作利索一点,好了,别整你那衣裳了,大晚上的整这么齐整给谁瞧?救火要紧!”
这是性子急的山里婆娘。
一时间,整个古家村都热闹了起来。
……
大家伙儿一路朝村子的南面跑去。
都是在村子里住这般久的人了,谁都知道,在南面的那片田里有一条水渠,水是山里落下的溪流汇聚而成。
平日里,水渠里的水,乡亲们都是用它浇田的。
这会儿灭火,打水的位置正正好。
……
等到了村南,扛木盆和木桶的众人愣了愣。
古大足意外:“怎,怎么是这麻人竿着火了?”
“是,是啊,怎么这么多麻人竿起火了,真怪!”
村民们应和。
原来,着火的均是麻人竿,按理来说,最不可能着火的便是麻人竿了,这玩意儿只有头部处有一些细长的树叶,其他地方俱是光溜溜的枝干。
以前,村民们也不是没有伐过麻人竿,这东西内里和分叉的枝干都是实心的。
这样的木头,最难烧起来了。
但是,一旦烧起来,它的火也格外的旺盛,格外的难灭。
……
惊讶归惊讶,大家伙还是抓紧了动作,你一桶,我一盆的去灭这些着了火的麻人竿。
一株株燃着火的麻人竿中,有几株格外的诡异,它上头浮着人的面庞,或睁着眼睛,或半闭着,各个张大了嘴,似畅快又似痛苦的朝天呐喊。
村民顶着热浪,一边灭火,一边议论纷纷。
“又是大山!”
“对对,肯定是他,他又去树葬岗里头偷尸骨了,这家伙!”
“……啊!大家快瞧,这是大山的姑母……天呐,他居然偷到了自己姑母的尸骨!”
随着一声惊呼,大家都沉默了一下。
这时,一道年迈的老者声音沉沉响起,里头都是愤怒。
“......赶出去!回头将他赶出去,咱们古家村不要这等数典忘祖的畜生!”
他花白又稀疏的头发盘了个髻在脑后,褶皱的脸上是山羊胡子,虽然腿脚不灵便,却还是拄着拐杖也来救火了。
此刻,他尤其的生气。
这话一出,顿时得到了众人的拥趸。
“对对,大葫伯说得对,赶出去,把大山赶出去!”众人义愤填膺,干活的动作却更快了。
突然,前头的古大足指着一棵长了蘑菇的树,手指头颤抖,扯高了嗓子的声音都变调子了。
“……大山,是大山的脸!”
大家伙的动作一愣。
此时已经灭了大部分树上的火了,这一片地方都是烟气的味道,诡异的是,那菌菇燃烧起来居然带着一股肉的香气。
大家这才发现,这棵树下还有坑洞。
众人一瞧,坑洞下头窝着两个人,奄奄一息。
“天呐,是大山。”
“长乐,另一个是长乐!”
“大山和长乐在下头......”
“他们怎么在这下头?”
有村民不解,立马被人扯了扯袖子。
“快快,大家快灭了这火,救火救火!先救火要紧!”
村民又忙活了起来,扑火的扑火,想要跳下去救人的汉子也有。
古大足站在最前头,他出来的匆忙,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这下索性丢了另一只,露出比旁人更大的脚板。
他丢了木盆,准备跳下去救人,突然,后背的衣裳被人抓住了。
古大足回头,诧异了。
“施潘哥?”
古施潘忌惮的瞧了一眼坑洞,里头是虬枝盘卧的树根,只见它们黑黢黢的,各个鼓鼓囊囊,就像是吸足了血气一样的蠕动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