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里的夜晚格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顾昭步履轻快,很快便追上了前头的古施潘。
“伯伯,等等我。”
古施潘意外,“顾小郎?”
顾昭顿了顿,问道。
“伯伯,那长乐说的菩提子是怎么回事?”
“村子里的麻人竿,是不是和长乐说的菩提子有干系?”
古施潘看了过去,这一瞬间,他眼里有道精光闪过,似山林里不好惹的虎豹,有着骇人的气势。
顾昭没有退缩。
她直直的对视了回去。
“伯伯,我没有恶意。”
古施潘打量了顾昭两眼,见她眉眼清正,神情诚恳。
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村子,看向遥远的天畔,那儿,月色下,朦胧可见山峦连绵的走势。
“菩提子......是玉溪真人给与我们古家先祖的一粒灵药,据说能够生白骨活人肉。”
“你们玉溪镇的人,应该也听过一个传说吧,是关于樟铃溪江水的。”
顾昭点头。
“山路难行,山野汉子带着娃娃出山寻医,仙人慈悲,引来天外流水,从此山川易改,自那以后,凡人一张竹筏,一根长篙,也能行万里的路。”
古施潘叹息,“这传说是真的。”
“因为那寻医的汉子,他就是我们古家村的先祖,他们只知道仙人兵解引来天外水,却不知道,那仙人还给了我家先祖一粒菩提子的灵药。”
顾昭沉默片刻。
“那女娃娃还是死了吗?”
古施潘点头,“仙人来之前便已经没了。”
他看了一眼顾昭,顿了顿,开口道。
“顾小郎,我带你去我们的祠堂吧。”
顾昭不解,却还是跟了过去。
……
顾家村的祠堂在顾家村北面,坐北朝南,背山望水,明堂清静,是村子里风水最好的地方,门口坐两尊昂首的石狮。
此时深夜,廊檐下坠着两盏红面的灯笼。
方方正正的祠堂是用大块砂石和木头建起的,秋风吹来,此处有些寂寥,又有些肃穆。
古施潘带顾昭走了小门,一进天井,朦胧的月光下,就见那儿一口的大水缸,应和着藏风聚气,得水为上的风水口诀。
不过,这不重要……
顾昭的视线落在天井中那格外大,格外粗壮的麻人竿身上。
它约莫两丈高,圆直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抱得住,两只分岔的枝干高高的举起,此时已经秋日,它顶部处的枝叶还繁茂青翠着。
幽幽夜色下,它就像是朝天怒吼的巨人一般。
顾昭面露震惊之色。
“这......”
这是麻人竿的祖宗吗?这么大个!
还没等她将这话说出来,就见古施潘提着灯往后继续走。
顾昭又看了一眼麻人竿,视线落在它根脚部位的黑泥上,瞧了片刻,提着灯笼,抬脚跟上了古施潘。
这处的祠堂是四点金的格局,两边是回廊,中间天井,北面是供奉祖宗灵牌的地方,一层层的白板木头。
南面是戏台子的搭棚。
架子上的灵牌没有摆满,只五六个的灵牌,灯笼一照,幽幽的烛光映照得那黑漆蓝底的灵牌有些阴深。
顾昭的视线落在灵牌上,最上头的那个,木牌落了厚厚的灰。
古施潘在供桌的抽屉里翻东西,瞧到顾昭的视线,随口道。
“这灵牌很久了,这里的灵牌,都是后辈断了的......供奉在祠堂里,多少还能吃点香火。”
“平时啊,我们的祖宗牌位都是供奉在家中的。”
“山里人家,只有惊蛰节气的那日,才会请了各家的祖宗进祠堂,我们自己排一出戏给祖宗瞧个热闹,就当过节了。”
顾昭听他说的热闹,神情认真。
古施潘回头,正好对上顾昭的脸。
她打了个灯笼,橘黄的灯笼映得她的眉目愈发如画。
细长的眉,清亮有神的眼睛,挺秀的鼻梁,脸庞稍微有些冷,却更加的有少年人的清俊之色,让人见之忘俗。
古施潘:“给,这是我们村子的村志,千百年来的大事,上头都有写了。”
顾昭接过。
虽然说是记载了千百年的村志,其实也不过是指厚的一本书罢了。
纸张有些磨边,有些脆,顾昭直接坐在了祠堂回廊的木头长椅上,六面绢丝灯往旁边一搁,翻看得格外小心又细致。
古施潘也坐了下来,瞧见这一幕,他哈哈笑了一声。
“这村志是有些破,回头我要是下山了,一定买个新的册子,让村子里的老先生誊写。”
顾昭笑了笑,继续看这书上记载的。
虽然时光千年,但对山里的人家来说,每一日不过是日出劳作,日落歇息。
所以,这一本村志记载的事情不多,一些不过是皮毛之事罢了,其中,菩提子和麻人竿这等大事,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格外显眼。
顾昭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那一张,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她的眼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浮起了水光。
黄纸黑墨,墨渍有些消退。
……
.....昭儿没了,我好悔恨,自己怎么不走的快一些......要是再快一些,我便能早一些遇到玉溪真人......真人给了菩提子......再早一刻钟,不不,半刻钟,昭儿,我的囡囡,她便不会死了。
仙人摸了昭儿的脑袋,垂着眉眼摇了摇头。
那一日,正巧是七星连珠之日,仙人有些诧异,他宽袍垂坠,抬眸看了片刻,问我要不要将昭儿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问仙人那是什么地方,仙人垂眸,半晌后低声道,他也不曾去过......
不过,那处出了数个大功德之人,从此百姓饿有粥吃,冷有衣穿,病有医治......读书识字。
我好欢喜,自然要去的,我家昭儿,她半点不比旁人家的男娃娃差!
......回山的时候,我听山下的戏文唱到,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昭儿,阿爹不求你长生,只愿下一世,平安喜乐。
……
顾昭眼里有泪滴落,喃喃,“阿爹。”
古施潘有些意外,小声唤道,“顾小郎?顾小郎?”
顾昭抬头擦了下眼泪,囫囵道,“没事,就是这上头写的太感人了。”
古施潘:“啊,这样啊。”
他看了一眼顾昭,顾昭已经继续翻页了,她低头瞧着手掌的村志,神情认真。
古施潘摇头:真瞧不出,这顾小郎居然是这般感性的人,刚刚怼他老丈母娘的时候,明明蔫坏蔫坏的,不过……他喜欢,嘿嘿!
……
顾昭继续往下翻。
很快,她又在一处停了下来,那一个地方写着,山里一个婆娘撞客了,夜里时候便换了一身彩衣,特意寻那高山之地,迎着风挥动那水袖衣。
家里人着急,后来,山里来了位李道长。
李道长用柳条抽出了小鬼,婆娘正常后心有余悸,原来,她在山间,瞧见树梢上挂着一件弥彩的衣裳,心神着迷,这才捡了衣裳回去。
李道长心好,他不要银两做酬谢,最后在乡亲热情的招待下,拎了两只老母鸡走了。
顾昭连忙又往后翻,果然,再过两年,村子里便出现了麻人竿。
这麻人竿生得诡谲,一开始村民都是怕的,后来大家瞧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数年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们发现这麻人竿会卷棺椁,吸食尸骨,村民惊骇的砍掉烧毁它们,第二年不太平不说,它们还会再长起来。
从那以后,葫芦村改土葬为树葬,人和树,这才相安无事。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小辈瞧习惯了,年老的人去了,年轻的村民也不再那般畏惧麻人竿。
后头的这些事,和古大山说的都一样。
顾昭重新翻回方才那一页,瞧着上头的李道长,久久不语。
古施潘:“顾小郎,可是瞧出什么不妥了?”
顾昭指着黄纸,“伯伯瞧这一处,这一年山里来了个道长,再往后两年,这麻人竿便出现了。”
“会不会是他种的?”
古施潘迟疑,“可是,这道长为何要对我们村子种麻人竿?”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们村子自给自足可以,其他没有半点富贵,可以让旁人筹谋了。
顾昭摇头:“不,葫芦村有富贵。”
古施潘好奇,“是什么?”
他一个山里人都不知道,这小郎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古施潘心里好笑。
顾昭侧身看去,“菩提子。”
她神情认真,“村子里有菩提子。”
旁的不说,那古长乐也在找这个东西,还找得颇为认真,为此,他还想拿自家阿姐的命做试探。
古施潘抹了一把脸,“真没有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风言风语,老是说我们这一脉有这菩提子。”
“是!”他点了下头,“我承认,我们这一支血缘和得了菩提子的先祖最亲最近,但是,我们真没有那东西!”
他也是无奈了。
因为这菩提子,村子里要是谁遇到了生死的问题,都会来他这儿问问,这次古长乐做得更绝,直接以他婆娘,自己的阿姐来试探他。
顾昭瞧了他的神情一眼,只见他的面容有些沧桑,说到菩提子,眼角眉梢都是无奈,显然是真的。
顾昭点头,“我相信伯伯。”
古施潘一乐。
“多谢顾小郎了。”
顾昭低头继续瞧书上写着李道长的那一页,神情若有所思,她相信古家村没有菩提子,这李道长可不一定。
李道长......
顾昭低头瞧旁边的六面绢丝灯,还不待她有动作,突然,祠堂天井处的那棵大.麻人竿突然动了起来。
……
第82章 (捉虫)
“呼呼,呼呼!”
分叉朝天挥动,麻人竿头顶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呼呼簌簌的动静,更为骇人的的是,原先光滑的树干上似有人脸拥挤而出。
树皮粗糙又带着黄褐之色,这样的人脸瞧过去就像是带着死寂之气,僵硬又诡谲。
古施潘急忙站了起来,“不好!有人动了村子里的麻人竿!”
顾昭看了过去,“伯伯?”
古施潘解释道。
“当初,我们不知道麻人竿吞噬尸骨,村子里还是土葬,这麻人竿便卷了村子里的许多尸骨在下头,它生得大,大家砍了其他树,有些怵这棵,这样便留了下来。”
后来,村子不太平,大家就更不敢砍这棵树了。
又过了许多年,村子里修了祠堂,大家伙儿商量了一通,决定把这棵树也围进去。
因为下头还有先人的尸骨,祠堂点烛的时候,也能给祖先供奉一份香火。
古施潘:“这棵树年代最远,其他麻人竿要是出了事,它也会有动静,不成,我得去瞧瞧。”
“说不得是长乐和大山那儿出事了?”
古施潘眼里闪过忧虑。
顾昭连忙解释,“方才那两棵树我都贴了黄符,它们不会再动古长乐和古大山,活人种菌,麻人竿吸的是血气,一两茬菌菇于性命无碍。”
古施潘愣了愣,“那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的,他想起了自己那老丈母娘,她一向护着宠着长乐,就是刚刚那般情况了,她还要向着长乐说话。
难不成……是她烧树了?
“不成不成,我还得再去瞧瞧。”
古施潘提着灯笼就往外头跑去。
顾昭正待跟上,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扫过大.麻人竿上凸起的一张脸,陡然停住了脚步。
“......阿爹?”
顾昭被吸引住了心神,连古施潘出去了都没有察觉到,祠堂的木门晃了晃,发出了老旧的吱悠声。
顾昭一步步的走近那株大.麻人竿。
它上头有数张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许是时间已经久了,又或者是有祠堂的香火抚慰,他们的面容并不像顾昭方才瞧到的那几株麻人竿一样痛苦。
树干上的脸,就像是旧时光里留下的面具一般。
顾昭伸手,五指抚摸上了其中的一张脸。
如果说,古施潘和她在记忆片段里瞧到的汉子有五六分的相像,那么,这株麻人竿上的这张脸,它和记忆片段中的汉子,一模一样。
顾昭喃喃:“......阿爹?”
是千里迢迢,背着她出山寻大夫的阿爹……他的尸骨也被卷到麻人竿的树根下头了吗?
顾昭的这一声阿爹很轻,本来岔枝摇晃,绿叶簌簌摇动的麻人竿,倏忽的,一点点的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