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的手伸了过来。
阿檀下意识地缩起脑袋,“嘤”了一声。
但是,他只是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有点疼,阿檀抱着头,后退了一步。
秦玄策的神情又莫名地愉悦起来,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抚:“不错,总算你没有执迷不悟,念念这么好的孩子,那个穷酸短命鬼自然是不配的,如此,我做她的父亲,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
他拂了拂袖子,下颌微抬,刻意地做出矜持的神态:“你只要记得,这个府里是我做主,我要做的事情,谁也不敢说三道四,你管别人非议作甚,休得啰嗦。”
不,其实他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阿檀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抿紧了嘴唇,退回房中。
门扉“叭嗒”一下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里面的灯也熄了。月光清浅,落在菱花格子窗纱上,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瞧不清楚,秦玄策似乎听到了阿檀哄着念念睡觉的声音,如同檐角下的燕子,趴在窝里,就是这样“咕咕哝哝”的。
阶廊上挂着六角琉璃灯,双宫丝绦流苏微微晃动,烛火将尽,楼阁的影子和树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温柔而婆娑,长夜伊始,这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春夜的风轻轻吹来,带着月光清冷的味道和沉睡草木的香气,让秦玄策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渐渐地消褪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又抬起脸,看看天上一弯弓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放下面子,鼓足勇气,对她说出求娶的话,她呢,她却说,“我不愿意”,岂有此理,这简直令他恨得几乎发狂,但是,想起她委委屈屈的小眼神,她眼角的小泪花,他又觉得心里抽疼起来。
好似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无从分辩、也无从说起。
罢了,她原本就是矫情性子,扭扭捏捏、哼哼唧唧、这样也不可、那样也不可,他能怎的?再哄她一番罢了。
观山庭的小厨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明亮洁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窗纱换上簇新的织云绡,鼎鬲釜甑还是昔日用顺手的,灶台上白陶罐里装着蜜蜂和羊乳,气息香甜,筐子里堆满殷红饱满的樱桃,沾着露水,角落里一口大水缸里养着松江鲈鱼和金钩虾,鲜活生猛,时不时蹦达起来,带起泼兹的水声。
长青也依旧蹲在门口看着,絮絮叨叨:“要说这小厨房没了你就是不对劲,如今你回来了才像样,你又在做什么?好些年没见你施展手艺了,别说二爷,连我都着实想念。”
“刚刚送来的樱桃,新鲜着,我打算给二爷做个樱桃煎,我还记得二爷爱吃甜口的,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他的口味是否还和原来一样。”阿檀手里忙活着,轻声回道。
早起新摘的玫瑰花,择了花瓣,洗净,合着蜂蜜和羊乳碾磨成酱,熬煮成玫瑰汁,樱桃去了核,捣碎了,和玫瑰汁一同入锅,加白糖与酥油,大火煎至浓稠,再小火收干。
念念有点认生,一刻不离地黏着阿檀,就象一条摇摇摆摆的小尾巴。
这个厨房可大了,比她家的几个房间加起来都大,又高又宽敞,那个大水缸比她的人都高,她好奇地张望着,东看看、西看看,看到长青,害羞地捂着脸,躲到阿檀的身后去了。
软软的女孩儿总是惹人怜爱的,长青笑了起来,有些感慨:“真没想到,你连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当初还以为你会跟了二爷……”
“长青哥,你帮我看着念念。”阿檀打断了长青的话,“她是个淘气孩子,别让她捣乱。”
“好嘞。”长青应了一声,乐呵呵地过来,把念念抱到边上去了,“好孩子,你娘在给二爷做吃食呢,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可不能闹她。”
樱桃煎起锅后用海棠模子压制成小花饼,红润晶莹,放在纯银的五方食盘中,上面再点缀几朵白色小杏花,果子和花的香气淡淡的,飘浮在空气里,春天的味道甜蜜而柔软。
长青有些感慨,笑道:“你做的东西,闻着味道就是不一样,你走了没多久,二爷也出去了,三年时间,这里冷冷清清的没个烟火气,二爷命人把这小厨房都封起来了,谁也不许动里面一样东西,就昨天你们要回来前,才传了口信,叫人赶紧收拾起来,我看,你若不在,二爷吃饭都不香的。”
阿檀闻言怔了怔,低声道:“我哪有那么大的分量,二爷如今恼我呢,长青哥你别拿我打趣。”
长青来了精神,左右看看无人,压低了嗓门:“要我说,我到现在还不信,阿檀你往日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能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走的时候,二爷差点没气死,把他的剑都折断了,我们私底下都在猜,哪天你若被二爷逮回来,二爷会怎么处置你,啧啧,猜不出啊。”
世人皆说,大将军只爱他的剑,不爱女人。连他的剑都折断了?这得发多大的火啊。
阿檀想象了一下那情形,不由打了个激灵,苦着脸道:“你别说了,我胆子小,经不起吓。”
她被吓了一下,很有几分心虚,不敢上去,把那盘樱桃煎递给长青:“你替我端上去吧,二爷现在横竖看我不顺眼,我不去他面前讨嫌了。”
长青把樱桃煎端了上去,但不过一会儿工夫,又原样端了回来,道:“来了个女客,尊贵得很,不让我等男仆上前伺候,二爷叫你过去奉茶,你一道把这点心送上去吧。”
阿檀只好接了过来,顺口问了一句:“什么女客,这般尊贵。”
“云都公主。”
阿檀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盘子扔出去,她踌躇了一下,讪讪地道:“二爷常说我笨手笨脚的,这样尊贵的客人,我怕是伺候不周到,不若换个人过去?”
“二爷特别吩咐的,一定叫你过去。”长青急着道,“哎呦,你别磨蹭,快去吧,二爷的脾气你知道的,别叫他等。”
没奈何,阿檀只好沏了一壶雀舌芽,合着樱桃煎一起奉了上去。
到了观山庭的待客花厅,但见两列宫人垂手敛袖,安静地立在阶下,另有太监持着拂尘候在门外,形态恭敬。
云都公主与秦玄策位于上首,分宾主位,相对而坐。
几年未见,云都公主也仍是旧时模样,明眸丹唇,瑰姿艳逸,着云锦罗衫、佩赤金花冠、烟霞披帛以饰,八宝璎珞为缀,如同牡丹一般雍容华美。
而另一侧的秦玄策,气质威严,英俊得近乎逼人,容华高贵,正襟危坐,有山岳巍峨之势。
望过去好生般配,一对神仙璧人。
阿檀低了头,端着银方盘上去,轻声道:“请公主殿下用茶,请二爷用茶。”
云都公主看到阿檀,呆住了,她方才还巧笑倩兮,此刻笑容僵在了嘴角,连表情都无法控制,抽搐了一下。
秦玄策北征三年,她等了三年,原以为那个卑贱的婢子走了,只要她愿意等下去,总有一天,她能等到秦玄策的顾怜。
但是,昨日秦玄策回京,魏王在城门外瞥见那车中女子半面,当即和云都公主说了此事,那时候,云都公主就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今日一早,她登门拜访,明着说是恭贺大将军凯旋归来,实则是试探秦玄策的口风,毕竟,她已经等了够久,这其中有多苦,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及至见了面,她又有些情怯。
比之三年前,他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如同一柄剑,反复淬炼,锋芒锐利,光华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藏着掖着也压不住心思,只要看他一眼,她就觉得心在怦怦地跳,早先想好的话一时都忘了,说不太出口。
而秦玄策一如从前,冷漠而倨傲,见云都公主来,便命下人奉茶,除之外,不过寒暄两句,再无多言。
等到奉茶的丫鬟上来,只一个照面,云都公主便恍然大悟。
皎皎艳婢,风情更甚当年。
原来,他终究把她找了回来。
云都公主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泼了过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平生尊贵又骄傲,从来没有这般小心曲意地讨好一个人,到头来,却是一厢情愿的笑话罢了。
她脸色煞白,连脂粉都遮盖不住颓废,她艰难地转过脸,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疏离而客气,略一抬手:“略备薄茶,不成敬意,公主请。”
一瞬间,云都公主几乎想要抓起茶杯砸到阿檀身上。
但是,她不能。
哪怕她是公主,大将军面前也容不得如此,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比年少时内敛了太多,城府在胸,不再轻易任性。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指甲死死地掐住了手心,引起尖锐的疼痛,由此来压制住心中的情绪,勉强笑道:“此婢子,颇眼熟,似当年旧人。”
秦玄策略一颔首,淡淡地道:“她虽懒怠,吾用惯旧人,不欲改。”
寥寥几个字,已经道明了意思,他特意叫了阿檀出来,就是要断了云都公主的念头。
云都公主沉默了良久,轻轻咳了几声,终于还是调整了神态,似乎把这事抛开了,她慢慢地伸出手,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放下,直直地望着秦玄策,目光温柔而坦荡:“三日后,我外祖家设鲤鱼宴,众人仰慕大将军风采,欲请大将军赴宴,不知大将军可得空?”
兄长李敬安蛰伏多年,好不容易重获圣宠,复了亲王之位,但他的谋划远远不止于此,杜贵妃再三交代,要拉拢大将军,云都公主有再多的愤恨都只能忍着,还须得宛转示好。
秦玄策本欲回绝,但嘴唇一动,云都公主又叫了一声:“大将军。”
她紧张地拽着手里的帕子,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低低地道:“当日千秋宴上,父皇曾当诸臣面,开金口,为大将军指婚,如今满城皆知……”
阿檀奉了茶,本来沉默地侍立在一旁,听得此言,手却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银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之声。
秦玄策的眼睛看了过来,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是。”阿檀垂下眼帘,应了一声,恭顺地退了下去。
云都公主盯着阿檀的背影,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但她不能在秦玄策面前失态,转过头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继续道:“……来日,我颜面何存?大将军英雄盖世,为意中人披荆斩棘,我唯有羡慕而已,并无二话,只这一点,恳求大将军瞧着我可怜,多少体恤一二,卖我一个面子。”
当日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如今已到了花信之年,依旧迟迟未嫁,朝野上下皆谓公主待大将军归矣。
秦玄策思及此处,还是生出了一线恻隐之心,他略一沉吟,颔首道:“如此,三日后就叨扰杜太尉了。”
云都公主终于粲然一笑,也没有再做纠缠,略客套了两句,随即告辞而去。
秦玄策送客归来,回头时,却在阿檀抱着盘子,还站在廊外的檐角下。
燕子啾啾啼鸣,阶廊檐下有一株玉兰,花枝斜斜伸出,影子婆娑如梦,映在她的脸上,像是水墨工笔勾勒了花鸟美人,她微微仰着脸,似乎在出神地想着心事。
秦玄策重重地咳了两声。
阿檀好像回过神来,她的眼眸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又后退了一步,隐在花枝后,低了眉眼,轻声问道:“二爷如今大破突厥,得胜归来,是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
秦玄策马上来了精神,很好,她终于问到这个了。
须知他也不是没人要的!
秦玄策当着外人面,威严又稳重,但每每到了阿檀面前,就按捺不住耍点骄纵性子,此时,他仿佛扳回了一局,胸膛挺得更直了一些,下颌也抬得更高了一些,神情倨傲:“不错,皇上已经拟好了旨意,原本令我迎娶公主为妻。”
他看了阿檀一眼,矜持地道:“我知道,当初为着我要娶妻的事情,你心里不乐意,和我怄气了这么久。”他用力咳了一声,“我想了一下……”
他想了一下,其实,他要娶的只有阿檀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崔舅公,念念宝宝来了,哒哒哒~
第69章
“我没有什么不乐意的。”阿檀的声音又轻又柔, 却无礼地打断了秦玄策的话,“二爷要娶公主为妻,那是天大的喜事,谁敢说个‘不’字呢, 我呢, 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 二爷不必和我交代。”
她依旧这样, 似乎那天她所说的“我不愿意嫁给您”,确实当了真, 他想娶他, 可是她呢, 她说不要了。
秦玄策噎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发慌,他分辩不出来,只觉得完全不能置信。
阿檀好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隔着花枝与瓦檐的影子,她的神情有些模糊,瞧不太清楚,她的声音依旧温柔而平静:“我先恭喜二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