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岿然不动,杵在那里,哪也不去。
元嬷嬷无奈,想了一下,指了指那边:“仓促之间,招呼不周,若不然,大将军请那边歇着,可好?我们家这会儿忙,请多担待些。”
老嬷嬷指的地方,门口的石阶而已,大将军请坐。
秦玄策烧得越发厉害了,额头热得冒烟,身体却冷得快要僵硬了,他也有些支撑不住,不嫌弃,过去坐下了,靠着廊柱,粗粗地喘着。
仆妇们端着水盆、姜汤、茶壶、毯子等各色物件,进进出出,整个院子都忙乱起来,屋子里面传来絮絮嘈嘈的声音,一会儿是念念在哭,一会儿是阿檀和女儿一起哭,又一会儿是傅成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很快大夫来了,被请了进去。
秦玄策坐不太住,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里面。
作者有话说:
抓头,就前面那里压抑一点,后面开始就恢复明快的基调了。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原先大将军以为阿檀不爱他了,那才是最痛苦的,而到这个阶段,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反而是欢喜的,主要是对妻女的愧疚,让他这样高傲的人愿意折腰低头。
这个故事差不多进入最后的阶段了,每个阶段所要表达的情绪都不一样,高潮点也不一样,总之,我会努力让这个故事完整、饱满,争取一周内完结正文吧,再次感谢,一切都离不开大家的支持。
第83章
没人搭理他, 好似坐在那里是不过是个多余的闲杂人物,而不是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过不多时,崔则和崔明堂父子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们同样看都没看秦玄策一眼, 就进去了。
方才念念的哭声已经差不多歇了, 大约这会儿看见了舅公和表舅,娇气起来, 又开始“嘤嘤嘤”。
崔明堂温和地在说话:“来, 念念乖乖,表舅抱, 表舅给你讲故事听, 好不好?”
这个不是外男吗?他凭什么进去。秦玄策酸得快要冒泡了。
念念不但喜欢二叔, 显然也喜欢表舅,这孩子被安抚住了, 像小鸟一样,发出“咕咕哝哝”撒娇声,还有崔明堂低低的说故事的声音,年轻而文雅的男人, 哄起孩子来,不紧不慢的,带着春风般和煦的气息。
然后是阿檀的声音,轻柔婉转,她轻声地说一句什么,崔明堂笑了起来。
一派温馨和乐。
隔着门窗的纱罗,人影隐约晃动, 分不清谁是谁, 那是阿檀和她的家人, 与他无关,他被摈弃在外,完全靠近不得。
秦玄策咬紧了牙关,无力地靠在廊柱上。
是的,如他所想,当初替阿檀找回她的亲生父亲,就是想给她这一切。但是,还是止不住心痛,他的阿檀,不再是他的了。
咫尺天涯,不,更甚天涯。
小丫鬟荼白出来,支使着院子里的奴仆们各处收拾,看见了秦玄策,撇了撇嘴:“那边那个,哦,大将军啊,您别坐那,让让、让让,对,地上都被您弄湿了,您体恤些,往边上去,这是娘子的闺房门口,可不能弄脏。”
秦玄策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荼白一眼。
那一瞬间,凌厉的威压迫面而来,看得荼白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
但好在秦玄策什么也没说,他扶着廊柱吃力地站起来,又后退了几步。
元嬷嬷挑起门帘,傅成晏从屋里出来,当作没看见秦玄策,目不斜视,风风火火地走了。
阿檀跟在后面,父亲出去后,她朝秦玄策走了过来,离他三尺远,站定了,微微一躬身:“二爷,多……。”
“别说,阿檀!”秦玄策急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中含着恳求的意味,“别为了这个向我道谢,阿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谢我。”
那是他的女儿,他救了自己的女儿,若换来人家的一声谢,何其可笑。
阿檀的嘴唇动了一下,抿住了。
秦玄策捂住胸口,咳了起来,他的脸色原本是苍白的,此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好不容易止住咳,迫不及待地问道:“念念还好吗?”
阿檀点了点头,她看了秦玄策一眼,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她侧过脸去,不太看他,轻声细气地道:“大夫说她喝了点水,受了点惊吓,好在如今天气还热,应该不至于受了风寒,好好休息两天,没有大碍,方才大表兄给她在讲故事,这会儿快要睡着了。”
秦玄策听见“大表兄”之语,脸又抽搐了一下。
阿檀看他脸色不太好,终于不忍心,问了一句:“念念说您身上发热,好像不太舒服,您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秦玄策再次挺起了胸膛,镇定自若地道:“没有不舒服,我好得很。”旋即,他又恨恨地道,“好在孩子没事,稍后,我即刻去抓拿傅锦琳,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阿檀却道:“我父亲已经亲自去抓拿那罪魁祸首了,此间事了,不必再劳烦二爷,还有一说……”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秦玄策。
秦玄策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你说。”
“日后,还请二爷不要如今日这般跟着念念了,念念是我的孩子,她跟着我姓傅。”阿檀的声音温和宛转,一如当年。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总之,这孩子和二爷没有关联,您不要再跟着她了,这样不好。”
秦玄策方才身体发烫,这会儿又觉得发寒,控制不住,几乎发抖起来。
他艰难地喘息着,喃喃地道:“可是,我只有念念,我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阿檀,你能不能允我……”
“不能。”阿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道,“二爷,你我之间的缘分早已经尽了,您对我这般低声下气的,何苦呢,我不配、也不值得。您是世间无双的伟男子,还请早日迎娶高门贵女为妻,我祝您夫妻美满,百年好合,来日子孙满堂,我呢,我也要把您忘了,再寻一个良人,依靠终身,权且当作这辈子我们并不曾相遇过吧。”
秦玄策又咳了起来。
不!想对她说“不”,没有什么高门贵女,只有她。可是,说不出来,胸口剧痛,他咳得喘不过气来,站立不住,弯下了腰,用拳头抵住了嘴,拼命地抑制着。
“哎呦。”元嬷嬷大惊小怪地过来,把阿檀拉到后面去了,“可不得了,大将军啊,您病得不轻啊,离我们家娘子远些,别把病气过到娘子身上,娘子娇贵着呢,可不比您老人家身体粗糙,好了、好了,娘子,若无事,您先进去,叫舅老爷出来待客。”
荼白和雪青上来,一左一右搀扶着阿檀,把她扶下去了。
临走时,阿檀回头望了他一眼。
只有一眼而已,她的目光柔软,但他分辩不出那其中的神色,譬如江南烟雨,雾气朦胧的,叫人迷失其中。
让他想起从前,在塞北苍茫的月光下,她曾经那样望着他,生死相依,温柔而缱绻。
对了,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着对他道:“如果你不回来,我很快就会忘了你,找别的男人嫁了……权当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
那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容忍。
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口血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他咬紧牙关,硬生生给咽下去了,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喘了很久,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檀、阿檀……”他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用手背重重地擦了一下嘴角,含着口中铁锈的腥味,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对自己道:“可是,玄策喜欢阿檀,很喜欢、很喜欢,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六月初,正值夏令,芙蓉园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映日无穷碧,濯水别样红,蜻蜓立在上头,沾了池塘清露,更显轻盈,此间景致大好。
芙蓉园为皇室所有,高宣帝将其赐给了太子,往常到了这个时节,总会由太子妃出面,广邀长安各高门望族的儿郎及贵女前来玩水赏荷、消暑纳凉,以表太子对各世家年轻一辈的笼络之意。
阿檀也收到了宫里递来的帖子,但她胆小又懦弱,纵然成了侯府千金,这性子是没法改的,何况那等贵人云集的场合,她想了想都觉得心肝发颤,本来是不打算去的。
但是傅成晏和崔则都觉得此宴大好,极力劝说阿檀前往,因届时在场者皆门阀子弟,趁这个机会,正好让阿檀以武安侯府千金的身份出席,为她正名。
傅锦琳已经死了,那日她仓皇逃跑,未到城门就被抓住了。
傅成晏杀伐经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的温情只给予了自己的亲人,对于试图谋害心肝宝贝外孙女的凶手,他没有分毫客气,将傅锦琳套进麻袋中,命人用乱棍打成了肉泥,对外,只说这女子病故身亡了。
把傅老夫人心痛得死去活来,还在大法明寺中为傅锦琳操办了一场盛大的超度法会,傅成晏不欲理会,随她去,自此,更是断了往来。
但外头的人不明内里,对真假傅家大姑娘一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依傅成晏的意思,应当让阿檀出面,正好让人看看清楚,武安侯府的大姑娘风华艳绝,容姿无双,远非那个假冒之货可以比拟的。
崔则亦深以为然。
两位长辈商议定了,把崔明堂叫了过来,陪伴阿檀一同前往。
是日,阿檀盛装。她着一袭软烟罗齐胸襦裙,上面满绣金丝海棠花枝,花蕊上缀着粉白珍珠,外罩青蝉翼大袖衫,行进间,但见海棠珍珠若隐若现,似风拂过,她体态丰盈,而腰若约束,又盈盈不堪一握,似海棠春艳,殊色万端。
她的头上佩着九重珍珠错金莲花冠,斜插了一只鸾鸟衔珠步摇,一串珍珠垂在脸颊边,轻轻晃动,却不及她雪肌玉肤,更有宝光流转。
到了芙蓉园之前,崔明堂扶她下马车时,看得都呆住了。
阿檀很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头。
荼白在旁边大声地咳了一下。
崔明堂才回过神来,退后一步,对着阿檀一拱手,笑道:“表妹绝色,似瑶池仙子下了凡尘,表兄一介凡夫俗子,不免失态,叫表妹见笑了。”
这个表兄为人坦荡,和他说话十分自在,阿檀也不扭捏,嫣然笑了一下:“大表兄取笑了。”
不仅崔明堂,旁边众人见如此佳丽,倾城一笑,不由目眩神摇,惊叹万分,当下就有与崔明堂交好的一些世家子弟过来打招呼:“崔兄,许久不见,听闻大理寺近来颇多要案,崔兄担当重任,又是大展身手之际啊,兄弟们十分佩服。”
崔明堂客气地寒暄:“哪里、哪里,诸兄过誉了,崔某不敢当。”
随即有世家子用客气而热切的语气道:“不知这边这位是哪家姑娘?看上去颇为面生。”
大家以目光示意崔明堂,她是谁?快说、快说。
阿檀红了脸,以袖掩面,退到了崔明堂身后去。
崔明堂笑着斥道:“诸兄岂不闻非礼勿视之说。”
众世家子喏喏,把头低下去了,又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看着阿檀。
崔明堂正色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武安侯傅大人的千金,阿檀,来,见过诸位世兄。”
长安各世家豪门之间,或是姻亲、或是世交、又或是同僚之谊,彼此总能找得出关系,无论是谁,叫一声“世兄”总是没错。
阿檀这些年,经历了一番事,胆子好歹比从前大了一些,从米粒儿变成了花生大,含着羞怯,福身为礼:“见过诸位世兄。”
哦,原来是她啊。
众人恍然大悟,表情就有些不对起来,或诧异、或探究、大抵以惋惜的居多。
傅侯的亲生女儿,听说,咳咳,原来是晋国公府的通房婢子,后来呢,私自逃了出去,在外头流落了三年,生了个孩子,如今才回归本家。
可惜了,如此绝色佳人,岂是倾国二字可以形容,奈何造化弄人,叫她失了矜贵的身价了。
那其中也有厚道人,打了个哈哈,就把话题转开了。
当下众人一道进了芙蓉园。
园中树荫茂密,花木葳蕤,又有亭台廊榭遍布其中,以云雾轻绡辟日,自是清凉消暑,临水边设湘妃竹簟,有人凭栏赏荷,或对坐饮酒,三三两两。
绿衣宫人往来其间,奉酒水香饮款待众宾客,又有乐师抚琴于亭廊外,清音绕梁,舞姬做胡旋舞,翩跹如惊燕。
湖中荷花盛放,濯清涟而不妖,似粉露轻沾,袅袅生姿,荷叶田田,鱼戏于荷叶之间,或跃出水面,“泼兹”作声,有宫人泛兰舟于湖中,扮作采莲女,轻声曼歌,以悦贵人。
歌舞宴乐,一派欢声笑语。
及至到了这里才知道,因太子依旧病着,太子妃没有心思,将这荷花宴会打点操办的事宜交了出去,故而,今日做东的乃是云都公主。
阿檀听了心里直打鼓,但又想及,她与秦玄策已经毫无瓜葛,想来云都公主不会再和她过不去吧,事已至此,这会儿再回头又不妥当了,阿檀手里捏了一把汗,只好暂且按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