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应隐按下她手。
进度搁浅到第七天,总制片人、栗山以及从香港来探班的出品方之一一起到了现场。
应隐虽然早猜到到那个刘宗是出品方之一,但看到他出现时,心里还是咯噔一声,总觉得病情都更不愉快地起来——
因为跟在刘宗身后的,还有于莎莎。
或者说,上次在宋时璋公司见到的那批人里,这次只有于莎莎被获准跟在他身侧。
主演病了,又超时了这么多天,理应首先被关怀。总制片给带了药,嘘寒问暖一阵子,话都让制片主任老杜给代为答了。
“怎么一直没安排应老师去省会医院看一看呢?”总制片问。
塌方公路早就抢修好了,畅通过去不过一百多公里。老杜支吾着答不出,应隐主动说:“每天就那么点出太阳的时间,走了就耽搁进度了。我还行,白天不咳,只有晚上睡觉咳。”
栗山拍拍她肩膀:“你不要太敬业。”
几人去研究拍摄进度,跟天耗下去耗不赢,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改一改戏。
“又见面了。”于莎莎在应隐面前站定,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应隐没理她,一心一意揣摩着剧本。
于莎莎安静一会儿,也不脸红:“我上次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许你是有什么误会,毕竟——”
应隐站起身,垂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位小姐,没人对你的心路历程感兴趣。你这么爱说,为什么不跟你的未婚夫说?”
晚上吃饭,她胃口欠佳,喝了两口汤便告辞离席。
月光在老梨树下碎成冷光,俊仪陪她往村口走,遇上她总买红枣的老奶奶,对方请她去堂屋喝茶。
这里的经济条件欠佳,土夯的围墙,黄泥裸着的小平房,几只缺了口的陶土罐里,用石头压着些腌制菜,独有一只里插了支闲情逸致的野梨花枝,也许是去年春天的,如今已枯败。
她院子里有一只硕大的土盆,里头种着一株小枣树,大约是等着稍大点儿就移栽到田埂里去的。
应隐坐在堂屋里喝茶,用豁口的粗陶碗,喝黄河地下水煮出来的茶汤,望着院外的月光发呆。
望了会儿,她推开条凳起身,问奶奶要了一枚硬币。
俊仪给奶奶转了一百块交换那枚硬币,眼见着应隐走到院子底下,将那枚硬币埋到了枣树底下。
月光披了她一身,俊仪拍下她埋硬币的侧身,那莹莹玉立的鼻子被月光晒得透明。
她看着虔诚而专注。
“好啦。”
埋好后,浑身轻松地吐了口气。
“许愿么?”俊仪问。
“什么呀,无聊罢了。”应隐微笑着,抱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我外婆教我的,除夕夜在树底下埋一枚银元,第二年,想要见到的人会从远方回来。今天也不是除夕,埋的也不是银元,只是想到了玩一玩。”
“你想商先生。”
“哎呀。”应隐揉一揉鼻子,“以前拍戏没人想,现在还挺新鲜呢。”
她不经意地说,垂着眼眸,下巴都咳瘦了一圈。
俊仪发了朋友圈,可不敢让商邵看到,以为她在传话,狠狠心,便将商邵那一圈有关的都屏蔽了。
柯屿从尼泊尔回国,处理了一堆人□□物、站了一堆拖欠品牌的通告活动后,没休息上两天,忽然说要去探应隐的班。
商陆十分有意见:“什么?你要探应隐的班?凭什么这么关心她?”
“……”柯屿咳嗽一声,“深山老林里拍电影很辛苦的,而且很久没见了。”
“所以,你既想她,也关心她。”商陆冷哼一声:“我在深山老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探班。”
柯屿忍无可忍:“你在深山老林的哪一天我不是也在!”
“……”
商陆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身边没人,他首先想到是去找他大哥喝酒,然后发现他大哥连人带飞机都不见了。
柯屿坐在满载的湾流公务机上,坐立难安。
要让他坐立难安是需要点本事的,因为他应对任何场面都十分从容得心应手,但显然,商邵和商檠业都有这个本事。
“其实Leo,探班用不了这么多水果。”他说一句于事无补的废话。
整个飞机物流舱里都是顶级进口水果,一颗葡萄按百元计算,数量庞大够剧组吃上十天半个月。这当然是康叔命人安排的,因为见俊仪的朋友圈整天嚎没有水果吃,干得嘴角起皮。
“太多了?”商邵翻着财经杂志。
“太多了,来不及吃,也存不住。”
商邵点点头,垂眸翻阅新一篇报道,轻描淡写说:“那就再送几台冰箱过去。”
柯屿睁大眼睛迷茫了半天,冷静地回:“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冰箱也要电的。”
“放村民家里,送他们。”
“他们交不起电费!”
商邵蹙眉,瞥柯屿一眼:“不可以直接帮他们充上几年电费?”
“……”
商邵勾了勾唇:“陆陆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
“他现在在猜谁?”
“一口咬死了是瑞塔,认为她是你的天选良配。”
商邵失笑一声:“他不愿意猜应隐,否则这么多指向,他早就该猜到了。”
“也许他直觉已经有了正确答案,但理智上不愿意相信。”柯屿出卖道:“他说比起应隐是他嫂子,他宁愿敲十年木鱼。”
商邵一手抵唇,思索片刻,西服袖口下的那一圈衬衣雪白。
“电子木鱼好,还是真的好?”
柯屿差点给他跪下了。
公务机降落省城机场,冷链厢式货车和装卸工人已经等候到位。装了整整一车后,路虎载着两人前往位于黄河边的小小片场。
商邵应当是很忙的,柯屿在车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间他不是在通电话就是在批阅公文。两小时后抵达目的地,他脱了大衣,换上了一件低调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就穿在西服外面。
“等下你就跟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的跟班助理。”
柯屿觉得他对自己的气场有什么误解。
但无论怎么蹩脚怎么漏洞百出,他们到底还是来了。
老杜听说有人运了一车东西来这荒郊野岭的,先出来看,见了柯屿,眼睛亮了腿脚也利索翻倍:“柯老师!”
柯屿还是老样子,冲他笑笑,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杜若堂一支:“还顺利?”
“别提了!”老杜咬上烟:“真要命也是真热闹,栗导也在呢!你也是来看应老师的?”
“嗯。”柯屿眯眼看看这山这天这水,吐出一口烟雾,夹着烟的手一比:“带路吧。”
杜若堂眼尖,余光瞥了几眼商邵,压低声音问道:“这是……?”
“我助理。”柯屿懒懒答道:“是不是挺不错?”
“是是,挺不错。”老杜心想,你还美呢,□□出来的人没点眼力见儿,连个“杜老师”都不会喊。
柯屿也意识到,等会儿少不了这这那那的打招呼,不会叫人也不行。便冲商邵抬一下下巴:“叫杜老师。”
商邵一颔首,没什么表情,语调沉缓地叫了声。
杜若堂听得给飘天上去了。什么嗓子,什么语调?被他一喊,“杜老师”三个字像要走上经合论坛似的举足轻重。
今天有些太阳,刚歇工了一条,此刻正等乌云飘走,老杜一嗓子“柯老师来探班了”,顿时引起轰动。剧组不老少熟人,但柯屿拿了戛纳影帝后就固定在了商陆的班底中,很少再出来演别人的戏了,因此一露面,引得全体围观。
喧闹的人潮中,吭的一声,一只倒了八宝茶的盖碗摔在地上也没人察觉。
热茶汤泼了一地,里面的红枣桂圆啊,茶叶啊,苹果片啊,在黄泥地上热热闹闹。盖碗被谁下意识朝前的脚尖一碰,咕噜噜滚远了。
那脚尖穿的是黑色大棉鞋,再往上,深蓝棉裤,浅蓝斜襟盘扣棉衣,一头半长头发整整齐齐地抿在耳后,露出一双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
乌云正此刻飘开了,阳光澄澈,将应隐隔着人潮与商邵对望的眼,照得无处遁形。
第67章
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中,还是老杜有眼力见儿,嚎了一嗓子说柯老师给大家带了水果来。导演组也极给柯屿面子,B组导演的声音透过对讲机里传来,让休息半小时,众人便欢呼一阵一哄而散,都拥到车那头去捞水果去了。
应隐小跑了两步,在柯屿面前硬生生刹住,挨上去拥抱了一下。
虽然此刻身边没人,但全片场多少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窥着,因此应隐的拥抱只到了柯屿处便停了,轮到商邵,只落得一个半生不熟的点点头。
要是公开了的话,现在就能正大光明地把她按进怀里了。
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划过,商邵微眯了眼,深沉想把她看够。
“你怎么来了?”应隐轻声问,话是问着柯屿的,眼睛却只胶着在商邵脸上。
柯屿咳嗽两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你就来了。”
老杜张罗了手下去搬卸水果,一扭头又回来了,搭腔道:“柯老师刚从山里出来,马不停蹄就来看应老师,要不说圈里数您俩真呢?”
柯屿赶紧补上:“友情真,友情真……”
老杜虽然觉得他添这一句多少有些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但还是陪着笑,又寒暄着问:“您不能今天来就今天走吧?一转眼都快三点了,今晚上就在这儿歇下?”
柯屿下意识扭头看向商邵,见他轻微颔了下首,便点点头,问老杜:“能不能安排?”
老杜跟他合作过不知道多少回,在商陆剧组里也待过,当即坦诚道:“酒店是满房了,原本留了两间,这不是栗导先来了吗?别的房间住了这么老多天,都给烟沤出馊味儿了,您住得也不得劲。唯一的办法就是上村子里给找两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柯屿的神色,见柯屿又回头看那“助理”的意思,助理首肯了,他才说:“也行。”
“那咱们边走边聊?”老杜躬身,探手引路:“这边走。”
应隐带着俊仪一块儿跟在身后。老杜话密,原本心里还嘀咕柯老师又该嫌他谈兴好,没想到今天柯屿却对他无比耐心,天南海北地跟他搭着话,倒像是不远万里来看他的。
聊着聊着,老杜不知不觉就把应隐撇下了,没注意那个奇怪助理跟应隐走到了最后。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肩挨着肩并行,风吹过,应隐撇过脸去咳嗽两声,商邵才站定:“感冒了?”
应隐本能地摇摇头,但商邵还是摘下羽绒外套给她。
应隐一身的戏服,戏里的扮相,朴实之中,更显得面庞清丽清澈。商邵为她拢好衣领,笑了笑,帮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微垂的眼眸里只看得进她:“见了半天了,连句商先生也不叫?”
“商先生。”应隐朱唇轻启。
“不喜欢这个。”商邵听了,又反悔,漫不经心地暗示叫别的。
应隐心里七上八下地跳。虽然知道随时有人会从岔路口走出,再不济老杜也会回头,但她还是主动勾住了商邵的手指:“阿邵哥哥。”
她细细的指尖是冰的,商邵捉住了,用自己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一阵。
“很想你。”
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一贯沉冷平淡的口吻,只是尾音带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叹息。
应隐“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削尖的下颏骨轻点了点。
那阵热泪来得猝不及防,商邵不能帮她擦,只能无奈地说:“别哭。”
应隐一手拢着衣领,一手抹了抹眼泪。她虽然咳嗽,多余的感冒症状倒是没有,鼻尖毫无阻碍地嗅到他的气息,淡淡的沉香烟草,还有那点洁净的味道,正如这里的清晨。
应隐一心一意地闻着。
怕老杜察出端倪,两人脚步再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穿过坡下的田埂和梨园,沿着坡道一路缓缓上行,老杜的声音在前头忽高忽低:“这里一年也就做一个梨花季的生意,没什么人来,经济基础差,可得劳您将就一下。”
柯屿早看出了。黄泥土砌的墙,木枝条做的篱笆门,头顶连片像样的瓦都没有。
走着走着,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咦。”还是俊仪能认路,“昨晚上埋硬币的奶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