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杯只一指高,一口闷的量,刘宗举了半天,手和脸一块儿酸了。不过他是前辈,面子上还是讲风度,便又再劝了一回。
事不过三,柯屿站了起身,抄走了应隐面前的酒杯:“应老师明天还要上戏,这一杯我替她干,再陪刘爷你三杯。”
他仰起脖子,眼也不眨地干了三杯。
总制片姓孙,海边人,名字充满特色,叫孙庆航。干总制片这一行当,管钱来事是其次,察言观色是大头。见气氛无端沉了下去,孙庆航主动起身,讲了一番漂亮的祝酒辞,让大家一起举杯共祝。
商邵进去时,这一轮才刚刚过去。
他在门外听了片刻,经过柯屿身边时,在他肩上不经意地拍了拍。柯屿知道,他是在感谢自己。
落了座,商邵目光在应隐眼前略了个来回,倾过半身附耳问:“喝了?”
应隐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手就搭在膝上,借着桌沿的遮挡,商邵在上面握了握,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于莎莎也回来了,刚坐稳,刘宗笑谈:“你跟这个林助理一起消失了这么久,是老同学去叙旧了?”
于莎莎脸上泪痕半干,一张冻白了的面皮绷得很紧,笑容在脸上抹不开,瞧着有些冷淡:“是叙了一会旧。”
“这里你资历最轻,又是刚入行,还不给各位老师敬上一圈?”刘宗淡淡道。
于莎莎愣了一下。她在社交场上是英国人的做派,端着一杯威士忌就能把满会场的人处下来了,中国传统酒局她倒是第一次经历。这里不仅有座次,有你推我挡的讲究,有敬酒罚酒,还有鲜明的尊卑。
刘宗是知道她父亲身份的,还要把汇丰银行的股东介绍给她,私底下又认她做干女儿,但到了这样的场面上,还是不免对她呼来喝去,拿她当个挂件。
于莎莎没有二话,站起身来,一手执杯,一手倒酒,从栗山开始,一口闷一杯,就这样面不改色地打了一圈。敬至商邵时,她脸上的笑浮起苦涩,带着些微释然,很美丽也脆弱地望着他笑。
“老同学我看就免了吧。”刘宗开尊口。
他其实是看不上这个助理,更看不上他能在这里同桌吃饭,不卑不亢乃至于腔调气度都一丝不减,因此双手抱臂坐着时,刘宗的目光连掠也没掠过商邵。
于莎莎便跳过了商邵。
“应小姐,咱俩巾帼对巾帼,这杯酒你务必要赏我脸的。”她转向应隐。
她是正宗的英籍华裔,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中文不算好,也不知道话讲得对不对。
应隐冲她歉意地抿一抿唇,稍稍欠身:“对不起,我明天还有戏,不能喝酒。我们可以以茶代酒。”
她掂起一次性纸杯。
于莎莎看着她葱段般的指,眼前莫名浮现这双手被商邵护在怀的模样。她生硬地瞥开目光,微微笑道:“在座的只有你我两个女人,没道理女人为难女人的。我敬你,祝你容光焕发,爱情事业双丰收,喝了这一杯,明天在镜头前,还是最漂亮的大明星。”
柯屿又想代,于莎莎喊住了他:“柯老师,女人之间的局,你代就不合适了。”
应隐捏了一团纸,别过脸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阵子。商邵的那只手停在她肩上时,她身躯蓦然一震,迟迟不敢回眸迎他目光,更不敢看满桌人的脸色。因此,她也没有看见商邵端起了她面前那只杯子。
满桌寂静之中,只听到他沉稳冷淡的金石之声:“我代她。”
“……”应隐张了张唇,目光紧着,一句“商先生”就要脱口而出了,被她硬生生咽下。
“我没事。”商邵的音量很低,只容她听到,只说给她听。
“柯屿不方便代,你这个助理,难道就师出有名了?”刘宗略笑一声,有些戏谑地问:“我早听说小隐你是海量,今天看来,还是我们几个老东西面子不够,所以你这朵声名在外的交际花,什么男人面前都肯笑过去,偏偏今天不肯笑,是吧,栗老师?”
栗山一直没开口,闻言,疲惫厌倦已极地沉了口气。
他不喜酒局,约人谈事向来是喝茶,今天一是他乡遇柯屿,他打心眼里高兴,二也是投了刘宗所好。《雪融化是青》在香港出品发行,电影节的选送,是要过香港电影制片家协会那一关的,如果他有冲奥的野心,那么如何获得这一协会的选送,就是他首当其冲要面对的难关。何况还有其他的奖、其他的影展、其他的发行。
刘宗,是这个协会的主要理事之一。
即使是今天,香港电影的资本流派之争也从未停歇,从选片题材的明争暗斗,到影像奖上每个重磅提名的你死我活,演员、导演、发行,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为了保下女主选角不被资本污染,栗山谢绝了香港太多资本代表,早将两派都得罪了个透。他固然有一身难啃的骨头,又有超然地位,但电影就像个孩子,寄人篱下的时候,头上总要有一片瓦。
栗山心里沉了一口气,目光越过桌面,对应隐细微地点了点头。
意思是让她妥协,喝一杯。
如果一开始喝了,那这杯酒不过就是一杯酒,不代表任何。现如今场面横亘,那这杯酒,就不单单是酒了,是人情,是识时务,是妥协,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应隐内心静了静,从刘宗说出“声名在外的交际花”开始,到她掂起酒杯,不过数息。
刘宗从那个年代走来,要他尊重女性是痴人说梦,又且,他玩过的女明星,怕是比栗山合作过的女演员还多,这个影后那个戏骨的,往上数十几年,哪个不是他的□□之宾。
应隐这样漂亮的女人,从在酒桌上对他三次忤逆起,就已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这种酒局她经历得多了。
说实在的,刘宗都不算过分的。男人有了点权势,就容易是这德行,玩捏女人像玩捏小猫,从低眉顺眼中获得沾沾自喜的抚慰。开黄腔的,醉醺醺动手动脚的,说颜色笑话的,往好处想,刘宗可是只让她喝一圈酒呢。
应隐笑了笑。
她唯独觉得难过难堪的一点,是当了商邵的面。
她花了很多很多的心血,才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求一份平等的爱情。现在被轻飘飘的一句“什么男人面前都肯笑过去”给击碎了。
她不敢看商邵的脸色。
还有一个人也不敢看商邵的脸色。那个人是于莎莎。
她知道,有人正在盛怒之下,而她噤若寒蝉,连吞咽也不敢。
应隐正要起身时,有一双并着的指尖,轻巧地按在了她那一只白酒杯上。
刘宗早忍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助理一晚上了,见他又来,黑沉的脸色里牵出一丝笑:“你又要代?你是她什么人?小子,当影迷,要紧的是摆正自己的位置——”
商邵端起眼前的那只酒杯,另一手拎起白酒瓶。他垂着眼眸,将白酒汩汩地注满,继而上半身子倾越过去,将那杯酒在刘宗面前搁下了。
玻璃酒杯和木制圆桌发出一声轻嗑,带走了这间房里所有的声音。
商邵摊了下手,意思是“请”。
他的手养尊处优,指骨修长,邀请时自有赏心悦目的优雅。他看着刘宗的双眼也是很不紧不迫的,微眯着,那份怒意显得从容极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未来商家少夫人,你又是什么,值得她对你笑一笑?”
“什么商——”刘宗的话只讲得一半,另一半,凝固在他的瞠目结舌中。
因为要上戏,应隐在九点多就从酒席上告辞了。她一提,其余人顺理成章地散场,可怜老杜刚把羊肉串刚烤得外焦里嫩烹香流油,却没人有心思吃了。
散了酒席,刘宗一直在打电话,也没有顾上他新认的干女儿。柯屿不知道怎么跟栗山解释,只能陪着他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散步。
商邵送应隐回酒店,来时十几分钟的路程,被两人走得很慢。
“他会不会乱讲?”应隐问。
天寒地冻,一讲话就是一团白雾。她没戴手套,两手拢在唇边呵气,商邵牵了,揣进自己温暖的上衣口袋里。
“他不敢。”
“好尴尬……”应隐身体快缩成一团。
什么未婚妻少夫人,听着像真的一样,把刘宗惊骇得面色涨出青红,都怕他就这么一跟头撅过去了。
商邵瞥她一眼:“尴尬什么?”
“替别人尴尬……”
星空下,应隐半咬着唇,目光明亮地迎视他一会儿,跌了一步到他怀里,挨上去紧抱住他:“一定要送我回酒店?”
“你那里暖和,我屋子里很冷,你受不了的。”商邵拨一拨她鬓发,“咳成这样,早点睡。”
“那你走吗?”
“我得走,否则俊仪怎么睡?”他笑了笑,温热指尖勾滑过她的脸颊:“舍不得我?”
应隐下巴垫在他胸前,仰起脸:“那你岂不是白来这么远一趟?”
商邵真不知道她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想什么呢?见到你就好了。”
轮渡运行到十点,现在才刚过九点,还早着。开船的大叔窝在驾驶舱里,身上的迷彩军大衣被他穿得像一床被子。船上没人,应隐被商邵从身后抱在怀里,在轰鸣的引擎声中,两人一起看着对岸天幕上的星星。
她的耳廓很冷,他的唇很热。
到了酒店,送至房门口。俊仪已趟在床上看综艺了,商邵不方便进去,便在门口道别:“早点睡。”
走廊寂静,他说得很轻,怕隔墙有耳。
应隐点点头,站在房内。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窄窄的过门石,过了会儿,商邵一手拄着门框,一手握着门扇,越身过去,在半掩的阴影中安静吻她。
俊仪大气也不敢喘,商邵一走,她才敢在被子里翻一个身,长舒一口气。她给应隐倒了杯热水,盯着她喝完了,又看她忙里忙外地洗漱。洗漱完,将脱了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穿回去。
“干什么?”俊仪问。
“去找他。”
“你们不是刚分开?”俊仪傻了。
应隐把围巾一圈圈套好:“不跟你说了,船要赶不上了。”
俊仪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你不回来啦?”
应隐把装满的保温杯往怀里一揣:“明早回来。”
酒店大堂根本没人,只有值班的前台在昏昏欲睡,消控室的门卫大爷形同虚设。应隐蹭蹭几步就跑出去了,白气在夜空下氤氲一团。上了轮渡船,就她一人,开船的大叔像见鬼一般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应隐觉得好像更冷了,浑身发抖,就连牙齿也打颤。
她下了船,跑过码头,跑过栈道,跑过黑黢黢的黎园,跑上村子那条坡道的入口,那碎石土的路在月光下像发着蓝色的光。
她简直是拔足狂奔,肺被冰冷的氧气切割,呼吸道像要着起来。
到了老奶奶的院前,篱笆门半开着,应隐平复深呼吸,看到了站在西边厢房门前的商邵。
他指间红星明灭,星空月光下,微垂的脸模糊在烟雾中。
被人扑了满怀时,商邵愣住了,只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紧勒住她。
“怎么又回来了?”他气息发紧。
烟灰在指间跌落成串,他来不及碾灭,双手紧箍住应隐,目光发沉地将她半推半抱半拖。
木门砰地一下,重重地扇上了。
“这里很冷。”他的吻不住落在应隐脸上。
衣服一件一件落到床上、地上。
“抱我。”
应隐有时候觉得,为了商邵,她时常成了初生牛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到有他的地方。
床是木板床,纵使垫了厚厚的褥子,也还是冷冰冰地硬着。
也许他踩过的地毯,都比这里要柔软。
应隐脑海中蓦然出现这样一行字,来不及反应,便不顾一切地贴到商邵怀里。
床发出咯吱的动静,叫人难堪。
奶奶耳背,听得不真切,提着一壶水叩响门扉:“生炉子咯。”
屋角有一只柴火炉子,升起来后,屋子里便能暖一些,铜茶壶坐在炉子口,温了水正好洗漱饮用。
商邵深呼吸着,忍过了令他眼前发黑的欲望,披了衣服,下床为她开门。床上隆得那么明显,奶奶却没察觉。升好了火,商邵送她出门,再上床时带了一身的寒气。
应隐被他圈抱在怀中,指尖贴在他纹身的地方。她的手指很冰,带起商邵身体深处的战栗。
“谁让你来挨冻的?”商邵眯了眼,扣住她为非作歹的手腕。
“我想你。”
“这是别人的屋子,别人的床,不能做那种事,听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