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一晚上、反复上涌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了堤,两行清澈的眼泪,随着应隐眨眼的动作而滑下。
她几近崩溃,声音和双肩都颤抖,却斩钉截铁:“商邵,我会报警的!我真的会报警的,”鼻尖酸涩,带着浓重鼻音:“……我就算身败名裂,也会报警!”
不知道是她鱼死网破的威胁生了效,还是对面的男人觉得她扫兴而改了主意,总而言之,车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他指尖的烟草味沉静地弥漫。
过了很久,商邵专注地看着她,唇边的笑与刚才截然不同。
“你第一次肯叫我名字。”
原来他真正笑起来是很温柔的。
应隐的身体还发着抖,但捏着高跟鞋的双手却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一些。
她不知道那种温柔是不是她眼泪晕开的错觉。
“你那天说你怕我,是怕我这个人,还是怕我是这种人?”
应隐的眼泪滑个不停,不必眨眼便是一行接一行。玉似的鼻尖染上了红,苍白的脸更显得如薄胎瓷器般易碎,不停地摇着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商邵将烟在车载烟灰缸中捻灭,直视着她的双眼,上身慢慢地、坚定地越过中控。
“没事的,交给我。”他低声安抚着她,最终温柔而笃定地接管了她手中高跟鞋:“不管是哪一种害怕,你都不必担忧。”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不知道为什么,应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汹涌,哭得真的像个妹妹仔。
她不顾一切、用力地抓着商邵的衣襟,将额头紧紧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上,因为哭而讲话断断续续:“为什么信我?我还没有……没有告诉你宋时璋的关系……”
商邵垂着眼眸,很无奈地看着她哭到一耸一耸的单薄双肩。
“我听着,”他抬起唇角,“你现在可以亲口告诉我。”
第13章
大约是很久没哭过了,以至于应隐觉得自己哭得有些失控。
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一定是丢脸的。因为他们不熟,寥寥数面,勾引失败,一个始终高高在上体面尊贵,一个几次三番狼狈。
要让她不觉得丢脸,比登天还难。
商邵任由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得声嘶力竭几近崩溃,滚烫的眼泪落个不停,将他的衬衫沾湿。
但却也没抱一抱她。
他的安抚是很点到为止的,一手握着她那只被当来拿凶器的高跟鞋,另一手抽了纸巾递在应隐眼前。
“你哭得这么厉害,有几分是因为刚刚的我?”他冷静自若明察秋毫,“看来昨晚上的热搜,并非是你所愿。”
应隐抵着他肩膀的额头用力摇了摇,说出口的话却是很文不对题的:“商先生还看微博。”
“不叫我商少爷了?”商邵也文不对题地回她。
“……”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道该形容为可爱还是可怜的抽噎声终于淡了下来。
应隐伏着商邵肩头,反复深呼吸两次:“商先生,我哭好了。”
嗓音微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汇报得一板一眼。
商邵:“嗯。”
“可不可以请你闭上眼?”
“怎么?”
“我的眼妆不防水。”应隐的语气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把这作为一件事。“哭了这么久,一定花得很难看。”
商邵没有说什么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而是很干脆地闭上了眼:“好了。”
因为剥去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和触觉都鲜明了起来。商邵能感觉到应隐揪他衣襟的手由紧变松,渐渐卸了力道。她的额头也从他肩膀上离开了,发丝擦过他颈侧肌肤的瞬间,带起若有似无的香。
一枚小小的果子,从青翠欲滴的雨中落了下去。
商邵心里划过莫名而突兀的念头,她连洗发水都用的是果香。
应隐直起上半身坐回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海风吹得车窗震颤,她刚才汲取了他那么多温度,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有些冷。
商邵闭着眼,将手中的女士高跟鞋递过去:“先把鞋穿上。”
应隐接过,弯腰套上时,听到商邵淡淡提醒:“这个不能作为武器,不要太依仗了。”
应隐面皮发紧,极轻地“嗯”了一声。
商邵眉心皱着,“你这么熟练,以前遇到过这种危险?”
“没有,”应隐很乖地讲:“是演电影。”
商邵勾起唇,气息中若有似无地哼笑了一声。
黑暗中,他大约知道应隐的动作停止了,便问:“好了么?”
应隐心底一紧:“没有!”
“我不可能一直闭着眼睛,”商邵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知道,应隐的目光停在他脸上,认认真真地看他,仔细大胆地看他。
他坐姿松弛,松弛但优雅,身体朝向副驾这侧,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散漫地扶着方向盘,垂首敛目,唇角勾着些微笑意。
或许是因为闭上眼的缘故,那种久居高位的压迫感淡了不少,清隽温雅的气质更多地浮现了出来。
“商先生平时让人不敢看。”应隐冷不丁说。
“我很丑?”
“不,当然不是。”应隐莞尔:“是商先生位高权重,虽然是面对面站着,也像是站得高高的,让人不敢直接看你。”
她的停顿在这一秒显得悬空似的漫长。
“现在闭着眼,我才敢看你。”
商邵读懂了她的意思,喉结很细微地咽动,声音却冷了下去:“看好了吗?”
“商先生不愿意让人看就算了。”
应隐得了便宜卖乖,垂下眼睫,抽了几张纸巾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擦去半融的残妆,然后才扳下副驾驶的仪容镜,看自己有没有擦净。
她其实没有那么多偶像包袱的,虽然次次出席场合都明艳无比,红毯着装屡次出圈,但私底下很少化妆。也许是恃靓行凶,她知道她就算素颜也好看。
但此时此刻,在这间静谧的车厢内,她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多余的羞耻心。
应隐深呼吸两次,攥紧了纸巾,“商先生,我恐怕要得罪你一次。”
商邵眉心微蹙,还没来得及问她是什么意思,鼻尖便弥漫近了那阵雨后山果的香——
她靠近了他,柔软纤巧的手指停在他领带上。
商邵身体一僵,沉声低问:“你干什么?”
“借你的领带一用。”
“你——”
他条件反射睁开眼,却又立刻被应隐捂住:“商先生不要说话不算。”
她的掌心温热,贴着商邵的鼻骨,盖着他的眉眼,手腕上点的香水只余尾调,像雨后露浓,径直钻入商邵鼻尖。
他像是真发了火动了怒:“荒谬。”
应隐却想,与其被他看到这副鬼样,不如得罪他,惹他不高兴。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商邵大人大量,能容忍一个不礼貌的女人,却不代表他会回味一个丑陋狼狈的女人。漂亮女人的冒犯是有趣,丑女人的冒犯却是大逆不道令人嫌恶,男人就是这么现实。
她要他回味她。
“我跟上帝许过愿的,”她口吻轻快起来,胡诌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瞎子,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我妆花了的样子。反过来如果有谁看到了,那我就先一剑刺瞎他,再逼他娶我。”
商邵:“……”
“商先生是高山雪,不能娶我,商先生日理万机,不能是个瞎子,所以因此商先生不能看我。”
商邵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像是无语至极。继而一字一句:“应隐,我看你现在的确是哭够了。”
应隐无声地抿起唇笑,“怎么会?我恳请商先生大发慈悲,就在我面前做个讲信用的人。”
尾音低了下去,玩笑过后是真心的恳求,她轻轻地说:“别看。”
那只手迟疑地、试探地从他眼上移开,见他真的守信重诺地闭着眼,才又落回了他的领间。
只是奔驰车车内宽敞,一道中控宽得像天堑,应隐不得不直起身,一膝跪在中控上,整个人越向驾驶座那端,软着腰。
她解男人领带的动作,出奇地灵活。
“我会十二种领带的系法,因为我从小就立志要嫁给有钱人,电视里,有钱人的太太都很会打领带。”
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
商邵的忍耐是有限的。他沉缓着,字字都透着迫人的威慑:“我警告你,别想把这个东西蒙我脸上。”
“不敢。”应隐到底知道分寸。
商邵努力压着浑身上下的烦躁,直到她真的解开了他的领带结,将之从颈上轻柔抽走。
缎面布料间的摩擦,在耳侧极细微地响起,沙沙的,森林里落的雨。
他的喉结难以自控地滚了滚,又那么克制,几乎让人发现不了。
不知道她又干了什么。
商邵很少失信于人,但在此时此刻,他睁开了眼,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内泛起深色的涟漪。
他看到应隐单膝跪在中控上,被裙子包裹住的细腰柔软而舒展地直着,正泰然自若地将他的那条忍冬纹领带蒙在眼上。
应隐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出尔反尔,直到系好了领带,坐回到了副驾驶后,才说:“可以了。”
她坐得很端庄,纤细的脊背贴坐着椅背,脸面向挡风玻璃。刚刚在商邵身上为非作歹的手,此刻规规矩矩地十指相扣着,交叠搭垂在腿上。
微垂的后颈,自一字领的礼服裙折出曼妙的弧度,在夜色下泛着瓷白的光。
像一只垂首静思的天鹅。
商邵将目光冷静地、克制地移开。
他蓦然觉得指尖犯痒,很想要吸一口尼古丁,但今天的烟已经抽完。
他不愿破戒。
第14章
或许是应隐泰然自若的态度太过正常,商邵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半晌,最终只能说:“应小姐,还真是信任我。”
看不见他的人,只能凭着他洁净的香水味和声音判断远近。应隐听出他始终没有靠近过她一分一毫。
她笑了笑:“当然,我已经相信你和宋时璋不是同一种人。”
商邵冷静地问:“点解?”
这句粤语应隐还是听得懂的。
“商先生,你太正人君子,愿意相信女人说出口的意愿,就是她真正的意愿。宋时璋却不是,他跟天底下的男人一样,觉得女人的‘不要’是‘要’。如果我在他面前蒙起领带,他一定不相信我是为了遮丑,而是为了引诱。”
“听上去,他的人品不怎样。”
应隐笑一声,垂下脸,很了然且宽容的模样:“我说了,你是高山雪,不好比的。”
顿了一顿,语气倏然振作:“我和宋时璋的关系,其实一句话就可以否认,但要说清楚却不简单。我当然可以哭着跟你说,一切都是宋时璋逼我。但我不能,我怕你当真。”
宋时璋是汤野的朋友。
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但在染缸里,也分靛蓝山青,相同颜色的人玩在一起,自然是有一些共同利益和相通属性。
这一点,应隐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她之所以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宋时璋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和她的老板汤野实在截然不同。
汤野冷酷无情、癖好异常,喜欢同时玩弄人心和身体。但宋时璋不同,他太像个正常人了,恩威并济,风度翩翩,最重要的是,还有稳定、美满的婚姻。
“婚姻在娱乐圈并不是稀缺物,但稳定真实的婚姻,却很难得,因为好男人不多,有钱有权的好男人更凤毛麟角。
婚姻的不忠,在我们圈子里,就好像是房间里的大象,大家都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知道它是不正常的,但我们习以为常,假装看不见,反而津津乐道这头大象的鼻子、皮肤,谈论谁和谁当了短暂的剧组夫妻,谁爬了谁的床,谁诱骗了刚入圈的小妹妹。”
“所以宋先生的口碑很好,因为确实挖不到什么料。他掌握着资源,给他送女人的当然不少,他都拒绝。”应隐自嘲地笑了笑:“我刚跟你讲我会十二种领带的系法,其实是开玩笑,但圈内都知道,宋先生的太太是真的会把他领带打得很漂亮,每次有活动,他都会说他今天的领带是他太太打的。”
商邵眉心微蹙:“那为什么,他离婚了?是因为你?”
其实,他怎么可能会关心一个宴会上跟他攀谈的不重要角色?婚否,婚变,都不在他了解的兴趣范围内。但应隐选择了这样开场,商邵便听着,跟着她的故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