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扶着阿宝的胳膊一紧,阿宝立时把目光收回。
裴观却走向她,大方施礼:“林姑娘,多日未见了。”
远远就见她双颊白中泛红,眼若两点明星,浑身一派朝气。
“裴六郎。”阿宝还记得上回金明池宴他是怎么帮她的,双眉一弯,笑着问好:“你不在国子监么?”
陈妈妈睁只眼闭只眼,小满早就已经缩到后头去了。
“昨日陛下传召,便回来看看母亲,今日再回国子监。”
自端阳节金明池宴后,两人快两个月没见了,裴观说完这句本该别过的,可他又添上一句:“昨日还在武英殿前遇见伯父了。”
一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松烟还偷瞄了公子一眼,不叫林大人,叫伯父。
人人都觉得公子用心昭然若揭,只有阿宝,没听出分别来。
“你见着我爹了?”
“是。”那双眼睛还亮晶晶的瞧着他,可裴观却说不出别的来,要说些什么好?不论谈什么,都有些逾礼。
陈妈妈实在不忍心看观哥儿那搜肠刮肚的样子,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怪不得人家姑娘不喜欢他。
“咳,夫人姑娘还等着呢。”
裴观让开半步,让阿宝过去,阿宝冲他点点头:“我去找你妹妹玩了,再会。”
“再会。”这再会,又不知是不是要再等上两个月。
眼看着人过去,她好像又长高了些,上辈子她长到多高?裴观自己就算高的,她站在他身边仿佛也不矮。
可她究竟多高,隔了十多年,记不真切了。
松烟青书立在裴观身后一动不动。
松烟冲青书打个眼色“要不要催”,青书回了个眼色“要催你催”。
两人都不敢催,一个盯着青砖地发怔,一个抬头望向院中松柏。
裴观片刻回神,惊觉自己站住脚发怔,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你们看什么呢?”
松烟道:“看蚂蚁搬家。”
青书回:“看雀儿打架。”
裴观冷眉一扫二书僮,大步出门去。
松烟青书紧跟在后,他们俩侍候公子十来年了,只要是遇上林家姑娘的事,公子就会活泛得多。整个人少了口仙气儿,多了口人气儿。
如今又多了份傻气。
阿宝跟着陈妈妈一路走进裴家。
她原来觉得卫家的屋子已经很大了,没成想裴家的院子会这么大。
过了这个堂还有那个堂,陈妈妈笑道:“一共分三路,中路是老太爷老太太的院子。东边是咱们,西边是另两房。”
这才只是一路,还有另外两边,要是走一圈,不得走到天黑?
穿廊过桥,绕过几道月洞门,这才走到裴夫人的正房。
小雪立在房门外,一看到她们过了垂花门,便往里头报:“林家姑娘到了。”
“快请进来。”
裴珠立时出来迎,阿宝一看见她便笑:“你站着别动,我走过来。”
裴珠嘴角一翘,哪能真站着不动,几步下阶。
“让你别动的。”要是晒化了怎么办。
一拉裴珠的手,似在大暑天里握块凉玉:“你可真凉快。”她这才走这几步路,已经热得额间沁汗了。
待走进裴夫人上房,阿宝轻轻抽了口气,怪不得凉快呢。
屋正中置了口烧彩大缸,缸里养了几株出水荷花,荷叶底下还有游鱼,进门便听见鱼儿缸中流水的声音。
再往左右一瞧,角落处摆着大冰盆。
这么大块的冰,还这么两大盆子,得多少银子?
“快来坐,热坏了罢。”裴三夫人穿着家常衣衫,今日裴珠请客,特意穿了她做的衣裳,襟口绣了万寿花的纱衫。
小满已经端出了冰镇的酸梅饮子奉上,裴珠那碗里头没搁冰,给阿宝的搁了冰块。
阿宝捧着碗,低头饮上一口,尝着跟家里煮的酸梅汤味道不一样,用碗和勺都是半透不透的,像玉又不是玉。
阿宝不知是什么,记在心里等会儿问燕草。
等家去,说给戥子听。
阿宝一边喝冰酸梅汤,一边谢裴夫人:“红姨这一向也能好睡,也能吃得下饭,都要多谢夫人举荐的医婆。”
万医婆又来了两回,药还继续吃,食补的方子又换了一个。
阿宝照着她说的多吃肉,每天一早还有燕草给她用牛乳煮的五白羹喝,腿抽筋也好了许多。
裴夫人笑了:“怎么还叫我夫人,不是说了叫伯母。”
“伯母。”阿宝打小就讨长辈喜爱的,大妞的娘,她就叫伯娘,裴珠的母亲也称一声伯母,再寻常不过了。
裴珠舀了口汤,送到唇边慢慢喝着。
“在家都干什么了?”裴夫人兴致极好。
她孀居少出门,原先往来的夫人们也不好再登门,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冷清。
偏偏儿子和庶女也都是安静的性子,上房里寻常都笑声都少,听阿宝说话落珠似的,脸上笑容便多起来。
“嗯…我读书写字儿,打络子做绣活。”今天她来还特意戴了裴珠送她的荷包呢,“跟我爹一起练鞭子。”
原来是午后练,天一热午后暑气蒸腾,砖地上根本站不住人,她便一清早起来练。
裴夫人知道她会武,还打听知道皇后娘娘原来想把阿宝安排在五公主身边,五公主便是好武的。
可她还真没见过会功夫的女子,想问又怕失礼,总不能让小辈给她耍套鞭功看看罢。
要这么看,她身子好的很。
一想到阿宝身子好,心里又把儿子拉出来骂一回。
直到陈妈妈说:“快放她们去玩罢,让两个小姑娘说说话。”
怎么见着人还不肯撒手了,母子俩一个样。
裴夫人嗔了陈妈妈一眼:“去罢,好好玩,想要什么告诉丫头们一声。”
二人一出上房的门,陈妈妈便把方才瞧见的告诉裴夫人:“你是没瞧见呢,哥儿戳在那儿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我都不忍心瞧。”
裴夫人又想笑又想叹:“自打他学说话起,可没有过罢?”
裴观说话极晚,到两岁多了还不说话,那会儿裴夫人每日发愁。人人都宽慰她,观哥儿这是贵人语迟。
果然一开口就是整句,长到这样大,有什么都对答如流,还真没见过他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可不是!”陈妈妈叹息,“哎,这可怎么好。”
“咱们等的也差不多了,就再请官媒人走一趟罢?”选伴读的事,也过去快两个月了,当时提亲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儿子坚决不肯,裴夫人细想也确实不妥。
如今总可以上门提一提了罢?两家处得又好,也请阿宝来瞧过家中如何。
“要靠他自个儿磨啊,我看悬。”
“也好,再提一提,叫林家知道咱们还想着。”
出了上房,裴珠肩头一松,她也不是害怕母亲。从小到大,母亲连训斥她都不曾有过,可她在母亲面前就是不敢放松。
不多说一句,也不多做一件。
唯一一件就是请阿宝来家里玩。
裴珠的院中四周种着绿竹芭蕉,沿着假山石栽种香藤,夏日里绿藤垂丝如瀑,望之生凉。
屋中早已经备了一桌子精细茶点。
阿宝坐下就问:“刚才那个酸梅汤好喝,跟我家里煮的不一样,是加了什么?”
裴珠嘴角一翘,要笑又忍住:“加了鲜荔枝煮的,故此风味不同。”
还以为她要说点心了,谁知阿宝又一句:“我在大门口遇到你哥哥了。”
裴珠的身子缓缓往大竹枕上一靠:“哦。”她这是要问哥哥的事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同她多说?
“我仔细看过了,你哥哥没有你好看。”阿宝一锤定音。
裴珠等了半晌,阿宝都没有下一句,再开口时,阿宝从腰带上取出荷包:“你看,你送我的这个,我戴着呢。”
裴珠唇角一抿:“这个不好,我给你换一个。”
“怎么不好了?跟我的比起来,这简直是织女亲手做的。”
裴珠面红,窘迫道:“那个不是我做的,这个才是我做的。”白底绣了竹纹的荷包,她想好了今天要换回来。
说完看着阿宝,心中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裴珠院中大大小小八个丫环,燕草跟在阿宝身边侍候,螺儿就站到屋外廊檐的阴凉处去,她一直低着头,不想引人注意。
荼白竹月确也瞧不见她,院里的小丫鬟落栗提了一壶凉茶来:“姐姐也喝一盏罢。”
螺儿接过杯子便饮,落栗又拿了几块点心出来,这一个来回,觉得螺儿面善。
凝目一看:“这位姐姐……有些面熟?”
螺儿心口呯呯直跳,她这段日子有吃有喝又不挨罚,胖了许多。
若是她一口否认,应该也行。
落栗却已经认出她来:“你是原来宁家四姑娘身边的,是不是?”
第54章 鸟雀【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落栗想不起螺儿的名字了, 她的模样也变了好些,但这神态与原来一模一样。
恨不得要把头埋到胸口,鹌鹑似的, 缩在角落里, 连茶也不敢要一口。
“上回你来,就是我给你倒的茶。”落栗也是小丫头, 在七姑娘院中是最末等的, 鸟雀相依, 每回总是她照顾跟着姑娘们过来的小丫头。
也因此才会记得螺儿。
螺儿脸上一白, 她统共只来过裴家一次,那回是替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抱衣裳包袱才来的, 万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多谢姐姐。”
落栗反身又去抓了把糖来,塞到螺儿手里:“你怎么就到林家姑娘身边了?宁家的几位姑娘们怎么样?”
宁家两房人家,宁三姑娘宁尔清是大房的, 宁四姑娘宁尔馨是二房的, 螺儿是宁四的丫鬟。
宁三才是同七姑娘交好的那一位,也是差点儿就要跟公子订亲的那位。
说到宁三姑娘,七姑娘院里的小丫头们就没人不喜欢她。
待人又大方,随时有赏赐, 面上还时时噙着笑, 总不给人冷脸,也从不生气。
大家伙都说,宁三姑娘与公子相配,若真是她进门来, 更是七姑娘的福气。
宁四姑娘就有些难侍候了, 虽在外作客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她们这些当小丫头的, 便似一群小雀儿,主子姑娘是要打雷还是要下雨,她们是见机最快的。
当时宁家两房人家都想同裴家结亲的意思,丫环们私底下还猜测,究竟“花”落谁家?
大伙儿都更愿意是宁三姑娘,看风向也确实是宁三姑娘,只是还未定下亲事,皇帝就换了人,宁家也因此获罪。
螺儿垂下头,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被卖到哪里,捂住口怕泣出声来。
落栗也怕她哭,赶紧将她拉起来,假装带她去出恭,将她拉到院中角落:“可不能哭,你如今的姑娘待你不好么?”
“好。”螺儿的眼泪打在新裁的纱衫上,“我们姑娘待我极好。”
落栗方才就瞧见了,这是宫纱,七姑娘今年夏日才得了两匹新的,还没裁衣裳呢,林家的丫头都穿上了,林姑娘可真是阔气。
“那天夜里,忽然就来了一队兵,把宁府宅院团团围起来,咱们当丫头的全都被发卖,太太姑娘们……”
也不知是不是进了教坊司。
螺儿想到又要落泪,往后她们竟要呆在那种地方,卖笑不成?
“我们姑娘也病了好一场呢。”
只是那会儿正碰上老太爷和公子都生病,全家的心思都在外头,七姑娘纵是病了也不敢嚷嚷,万医婆来开了药,连喝了十来日才慢慢好起来。
落栗压低了声:“我听说……”
她左右一瞧,见四下无人,才凑到螺儿耳边:“我听说咱们家里使了好大一笔银子,宁家的太太姑娘们没进教坊司。”
是七姑娘使了钱打听出来的。
不进教坊司,那便是没入宫中为奴,亦或是发往勋爵功臣家里为婢了。
螺儿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万幸没叫姑娘们落到那样的地界里头去。”
落栗抚抚螺儿的背:“你也别太伤心,你想呀,你能被林家买下,那你妹妹指不定在哪个当官的家里,只要跟着姑娘多走动,你们俩说不准就遇见了。”
螺儿一时收了眼泪,这话结香也曾劝过她,落栗也这么劝她。
便谢过落栗:“谢谢姐姐开解我。”听到了旧主家的消息,知道她们好歹还有条生路,心里便好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