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气氛怪异。
沈青梧突然吐掉他的手指,猛然跳起,如同破开一个绚丽的梦。张行简失神间,见她拔身便要推窗而走,他不禁抬臂,拉住她手:“沈青梧……”
沈青梧本脚尖一点要跳出窗,硬生生被他拉回来。她低头奇怪看他,不知他什么意思。
她看他拉着自己的手。
沈青梧以为他武功太差,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用不耐烦掩饰自己狂跳的心脏,瞪着张行简:“胡二走了,我要去追。你拉着我干什么?”
张行简静了一息时间,便微笑着放开了她的手。
他恢复冷静,温温和和:“没有旁的意思,是说外面太冷了,沈女侠披上氅衣再走吧。”
沈青梧:“你别磨蹭。”
他低头时说话的声音仍有些未消的哑,却轻轻柔柔带几分笑:“好,我不磨蹭。”
他取了刚为她置备不久的一件灰黑色氅衣,披在她身上,又为她系好衣带。呼吸交错,二人沉静。沈青梧迫不及待要离开这种自己快受不了的气氛,张行简同样要压力压下所有砰然跳动的不受控火苗。
他最后为她系好衣带,手指离开时,轻轻擦了一下她温热的面颊。
张行简低头看她:“沈将军,小心些。若是遇到不对劲的,凭本能逃走便是。我们不急于一时,我等你回来。”
沈青梧一声不吭,扭头跳窗。
窗子“啪”一声重新盖下,张行简在原地站半晌,才落落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食指上一点齿印,静坐许久,闭上眼。
他叹笑一声,用手盖住了脸。
色令智昏。
张月鹿,你要冷静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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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悄无声息地跟随胡二,跟着他东拐西拐,上了山道。
胡二武功不算好,沈青梧跟得轻松。离开屋中那古怪的气氛后,她重新寻到了自己的平静。在夜间潜行的沈青梧,如一只猫般,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沈青梧看胡二上了山,有几人接应他。
他们口中说:“老三早在等你了,是不是他?”
“那女的是谁?总不可能真的是他妻子吧?”
“这些官府人,真操蛋。”
“再试试。”
沈青梧想跟得更近些,其中一个人走两步便警惕往后看,她实在没法走近。
沈青梧仍坚持跟着他们多走了一段。
山路崎岖,树木越往上越少,沈青梧可利用的藏身之处也越来越少。
天气越发冷寒,今年冬日的第一片雪悠然飘落到鼻尖,沈青梧仰头,看着黑压压的云翳。
天寒不见月,这场雪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沈青梧知道自己再跟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及时撤退。
“撤退”的主意在她脑海中一转,她平静的心湖如被石子敲打,心跳快了起来。
此夜除了追踪这个胡二,她另有自己的目的,必须背着张行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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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小娘子躲在一家民宿里唉声叹气,发愁自己的“同心蛊”如何卖出去,自己何时才能躲开这越来越乱的世道,回到自己的安乐窝。
木门被“笃笃”敲两下。
苗疆小娘子如惊弓之鸟:“谁?”
女声清冽:“我。”
门外的女声属于谁,苗疆小娘子不能确定,但起码她知道来人不是那些到处抓选秀女子的官兵。小娘子怯怯将门开一条缝,看清门外高挑修长的女子身影,彻底放松下来。
她打开门:“下雪了呀?”
小娘子眼睛亮起:“我还没见过雪呢。”
一层薄雪落在沈青梧的氅衣上,她静立木门口,如一道鬼魅暗影。只有苗疆小娘子活泼喜悦的声音,才让她动了动,不再像一个漠然的冰雕。
沈青梧从怀中取出一匣子,递过去:“一锭黄金,我要你的‘同心蛊’。”
苗疆小娘子怔忡。
她迷糊地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吃惊地发现真的是黄金。她试探地在唇边咬了咬,沈青梧任由她试探。
小娘子:“你真的有黄金哎?”
沈青梧:“刚取的。”
她刚执着地敲开钱庄的门,把所有的俸禄换了这么一块黄金。
她就是要那“同心蛊”。
她想要的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沈青梧:“你的药丸呢?”
苗疆小娘子回神,欢欢喜喜去取了自己的木匣来见她。沈青梧站在屋门口检查木匣中有没有药丸,态度认真,眉目清冷。
苗疆小娘子有些心虚:“你要记住,母蛊是你用的,子蛊才是给别人的,你不要弄错了。而且、而且……要是不灵验,也不能怪我……”
沈青梧眉目如电:“不灵验?”
小娘子连忙:“我不是骗子!我是说,再好的蛊虫,那作用也是有限的嘛。可以让对方离不开你,心痛欲裂,离开你就要死……但是对方真的特别特别不喜欢你的话,你就是把人强留身边,也是没用的。”
苗疆小娘子嘀咕:“我阿爹说,强扭的瓜不甜。”
沈青梧冷笑。
她漫不经心:“甜不甜看我,岂是看他。”
她晃一晃木匣,示意她收到药,交易达成。这苗疆小娘子却还有些聊天的兴趣:“喂,我多嘴问一句,你要这‘同心蛊’,该不是要给那天与你同行的那位郎君用吧?”
沈青梧瞥她一眼:关你何事。
小娘子:“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说,我的‘同心蛊’特别珍贵,用错了不还得找我们解蛊。那可麻烦了……所以下蛊时一定要下定决心,挑选好对象。你若是想将蛊用在那日郎君身上的话,我觉得你十分浪费,你压根不需要嘛。”
她这番话,让沈青梧奇怪。
沈青梧:“我为什么不需要?”
苗疆小娘子吃惊看她。
小娘子:“你不会看不出,那郎君爱慕你吧?”
沈青梧:“……”
她茫然无比。
沈青梧冷声:“你敢骗我。”
她开始怀疑,这“同心蛊”该不会是假药,根本没有效果,才让这苗疆小娘子不断扯谎?她是不是被骗了?
沈青梧去摸自己的刀,那苗疆小娘子并不知道危险来临,还在一脸唏嘘:
“那郎君从头到尾,眼睛一直盯着你不放啊。你不理他,他也在看你呀。而且,他眼睛一直在笑……他应该是你们说的那种很有修养的人吧?虽然克制着,可他就是看到你就笑嘛。
“他对你说话那么温柔那么耐心……”
小娘子鼓腮帮:“可恨!这么好看的郎君,要不是他心都在你身上,我也要抢走回我们苗疆去。你却还要用什么‘同心蛊’,太浪费了吧……不如把蛊给别人用嘛。”
小娘子跃跃欲试:“听说你们都三妻四妾的……”
沈青梧静静看着苗疆小娘子,小娘子默默收口。
沈青梧:“要是‘同心蛊’不灵验,我千里追杀你。”
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沈青梧身子一晃便跃入了黑暗中,让她根本无从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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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怀中塞着那方木匣,走在风雪中。
暖和的氅衣被风吹动,冰凉的面颊冻得失去感知,胸口贴着的玉佩滚热,新塞入的木匣带来忽冷忽热的温度。
浑身写着“生人勿近”的沈青梧整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薄薄细雪中,迷离如坠寒梦。
她脑海中一时是张行简垂眼看她的幽黑眼神,一时是苗疆小娘子羡慕的“他爱慕你”。
这真可笑。
她腰间刀被她握得用力,她几次忍不住想回头杀了那欺骗她的苗疆小娘子。她控制着自己的戾气,因为她也在迷惘——
她不相信。
她的整个漫长假期为他而来,她要得到月亮并抛弃月亮,让月亮像曾经的她那样,不甘一次。
沈青梧的不甘,至今也未曾停止。她面对张行简,依旧有那种想得到的急迫欲。
她从不觉得她得到了张月鹿。
可那苗疆小娘子却说她得到了。
那她的假期是否就此结束?
她是否该离开了?
……可是苗疆小娘子说的话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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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益州边界的那家黑店中,沈青叶小心翼翼下楼。
客栈中坐满了的客人,齐齐看着她。
沈青叶扶着扶手的手发白,低垂着眼,微微僵硬: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直不离开,她将她是秋君妻子的谎话说了一千一万遍,这些人仍坐在这里。
他们恐怕是要亲眼看着“秦月夜”的杀手来接走她,才能放弃。
可是沈青叶到哪里去认识“秦月夜”真正的杀手?
这些江湖人看着她的笑话,不怀好意地等着揭穿她的谎言,店家小二说“秦月夜”的杀手会来的……
每日每夜,沈青叶走不出这客栈,心事重重,越发恐惧。
“秦月夜”的人怎可能来?
她如今,既希望有人来救她,又害怕“秦月夜”的人真的到来。
沈青叶苍白着脸下楼梯,楼下江湖人中有人嗤笑:“沈小娘子来用晚膳?再跟咱们讲讲你和秋君的故事呗……秋君真的死了吗?”
沈青叶勉强露出一笑。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这满楼的客人。
而在这一瞬间,灯火齐齐熄灭。
客栈骤入漆黑。
下方当即乱起,沈青叶听到兵器撞击声,听到有人拍案而起:“谁?!”
四周静黑。
沈青叶茫茫然地待在这片黑暗中,她恐惧下方的人,默默后退,想躲回自己屋中。
她后退时,身后撞上一人。
沈青叶僵住。
下方混乱并惊恐,沈青叶听到冰如霜雪的男声,从自己后方传来,震住了整个客栈的凌乱——
“秋君。”
黑暗中所有人听到了这句回答,沈青叶猛地转身,想直面身后人,与身后人解释自己的处境。然而一阵小风从她面前瓜刮过,下一刻,楼下客人中传来惨痛的呼叫声,武器打斗声。
风拍打着摇晃的窗棂,风声呼呼。
沈青叶自小体弱,她闻到了非常明显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身体差,无论如何,她不能在此时晕倒。
发丝乱颊,她面容白如雪,靠着扶拦缓缓坐地,撑着自己不在此时犯心疾。柔弱的小娘子坐在楼梯上,捂住耳朵,轻轻隔绝开那些杀伐声音。
秋君、秋君……
“秦月夜”真的来人了。
来的还是她撒谎中的夫君,玉佩的主人——寒风飘零秋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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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木门推开,张行简提着灯向外,看到从风雪中冷着脸走回来的沈青梧。
张行简被她冰凉的眼神钉在原地。
沈青梧看着他,一步步向他走。
她要试一试,自己的归程,是不是该开始了——张月鹿真的这么容易爱慕一人吗?沈青梧这么糟糕,他凭什么喜欢?
他该悬于天际无情无欲,他岂会爱人,岂该爱人?!
第47章
张行简关上门,为沈青梧倒上茶。
他不知临走前气氛尚好,为何归来便是这般态度?且这态度,明显是针对自己。
莫不是胡二那边说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
然而张行简百思不得其解,他的事情大部分与沈青梧无关,少有的与沈青梧有交集的事,那也不是胡二能打听到的。
张行简提防胡二对沈青梧的影响,还不如提防沈青叶对沈青梧的影响。
张行简便坐下,将热茶递到她手边,温柔款款:“是我不好,没想到外面下雪,让沈将军受累了。沈将军来回奔劳,我却在这里躲闲,实在不妥。将军请好好休息,在下替将军出去看看……”
沈青梧抓住他手腕。
张行简停顿下看她,他本也不想走——外面下雪,他何必找罪受?
沈青梧低着头,视线中火光微弱,映于他手骨上。那上等玉瓷一样的手骨连微绷的青筋都漂亮得恰到好处,唯一不好的,是他袖中没有藏严实的拷链。
多日不管,他手腕又被那铁链磨得通红。
他却只言笑晏晏,不提伤痛。
张行简温声:“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可以与在下说说吗?”
沈青梧盯着他的手,慢慢抬起眼,对上他有些关切的眼睛。
他眼睛有点像桃花眼,深情款款,雾气泠泠,皆是诱人的祸根。都该剜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