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3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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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文璧慢慢说:“你的救命恩人,只能是沈青叶。”
  张行简静了一下,“嗯”一声。
  张文璧:“张家要迎进的新妇,不能是一个不识眼色、在筵席上公然耍赖、一把推翻茶盏、让两家成为笑话的娘子。沈青梧或许性情霸气有趣,但不适合我们家。”
  张行简笑了一声。
  他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
  他回答:“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张文璧放下心,她确定弟弟并没有因救命之恩而对沈青梧产生任何不合时宜的多余想法。
  张行简敲了敲马车壁,马车停了下来。
  张行简向疑惑的姐姐颔首,微笑:“姐姐先回家吧,我与长林出一趟远门,处理一下沈青梧这件事。”
  张文璧眉目舒展:“张月鹿,你亲自处理此事,我便放心了。”
  张行简保持笑容。
  下了车,他与自己的贴身侍卫站在长巷前,目送古朴马车碾入深巷。
  他当然要亲自处理这件事,不然,姐姐不会放心的。
  长林问:“三郎,我们去沈家吗?”
  张行简:“不,先出城,找那片梧桐林,看看救我性命的整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以及……”
  他停顿住。
  长林重复:“以及?”
  张行简笑一声,语调好奇:“以及弄清楚我的救命恩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长林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三郎口中的恩人,只指沈青梧,不指沈青叶。
  --
  在各方忙碌的时候,沈青梧被关在黑漆漆的密道中。
  这是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前后上下距离都不过几寸,最多能让人坐着,抬手就能摸到墙壁。任何人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不疯也傻。
  沈家习武,这是用来处理俘虏、逼人说真话求饶的一种暗刑。
  而这种刑,沈青梧从小就经常领教。
  起初哭得歇斯底里,到后来,她已然能闭着眼面色煞白地熬着时间,等待放自己出去的机会。
  她只希望,大家不要忘了她被关在这里。
  她也有点害怕这个地方。
  浑浑噩噩中,沈青梧听到外面敲壁的声音。
  她快速地睁开眼,看着一片黑暗,手抵在墙上:“要放我出去了吗?”
  外头传来沈琢心疼的声音:“青梧,才过去了一天。你饿不饿,渴不渴?”
  沈青梧心头涌上巨大的失落,她不吭气,不想回答沈琢的话。
  沈琢则对她的脾性有些了解——一个从小就经常被关起来惩罚的小娘子,岂能要求她性格活泼善解人意?
  沈琢轻声:“母亲让我问你,你有没有想清楚。”
  沈青梧心中疑惑:想清楚什么?
  沈琢如同会读她的心声一样,耐心为她解说:“你不知道,你公然说张三郎应该对你以身相许那样的话,让沈家和张家都很难堪。母亲说,只要你出去,告诉大家你当日吃醉了酒,你说的话不算数,你就不用被关在这里了。”
  沈青梧说:“我没有吃醉酒,也没有说胡话。我确实救了张行简,你们说,他应该对我以身相许,这是一段佳话。”
  外头的沈琢怔然。
  他恍惚着喃声:“是我与青叶的玩笑话,害了你吗?”
  被关着的沈青梧不吭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半晌后,沈琢声音带着一丝痛意,打起精神劝她:“当时只是鼓励你,并没有非要如何的意思。眼下你既与张三郎无缘,不如……”
  沈青梧:“有缘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她试图告诉兄长:“他拉了我一下,怕我被茶泼到。”
  沈琢:“那只能证明他为人修养好。”
  沈青梧有些不悦,找更多证据:“他上朝的路上,我偷偷跟着。他的那个武功不错的侍卫发现了,他也发现我了,但他没有赶我走。”
  沈琢吃惊。
  他勉强说:“东京城中喜欢偷看张月鹿的年轻貌美的娘子从城东排到城西,他早已习惯。这也不代表什么。”

  沈青梧:“他没有把花给青叶。”
  沈琢:“因为你拽住了他。”
  沈青梧说不出话,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但她固执,她说道:“这是缘分。”
  沈琢沉默片刻,轻声:“你这么喜欢他吗?你真的不肯放弃吗?”
  沈青梧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嗯”一声。
  沈琢:“可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沈青梧再次听不懂了。
  沈琢的声音消失了,墙壁后再听不到更多声音了。
  兄长走了。
  沈青梧重新被巨大的黑暗与恐惧吞噬,但是这一次,她闭上眼,想到那时候梧桐树林下埋着的郎君,融融如月。
  她心头渐渐平静安然。
  她抱着膝说服自己入睡:张行简知道她是救命恩人,他应该报恩,应该娶她。
  在她梦中,他会来打开这扇关押她的墙壁,带她远走高飞。
  她会离开这里,远离沈家,和所有人告别,再也不回来了。
 
 
第7章 
  探查沈青梧是如何救了张行简,这件事并不复杂。
  往返十里的路程,几句问话,几个标记,几个关键的目击证人。
  这任务唯一的新奇点,大约在于这是张行简亲自来查。往日这些无聊的小任务,张行简都是交予下人来做的。
  长林跟随着张行简,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天已黎明,站在一处山下破落村子的村口小井前,张行简轻轻擦拭掉井缘边沿的尘土与落叶。
  金而薄的日光投在他低垂的长睫上。
  他神色沉静安然,唇角噙笑,似乎在回忆他短暂清醒过的那个黎明,曾看到过的虚幻又盛美风景。
  既已确定沈青梧确实救过郎君,那么——长林上前一步:“三郎……”
  张行简说:“我们再去查一下沈青梧是什么样的人。”
  长林意外并疑惑:“有这必要吗?”
  张行简侧过脸,微笑:“你以为救我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吗?”
  长林便默然:是了,如郎君这样算无遗策、极度冷漠的人,轻易不会给别人救他的机会。想做他的救命恩人,机缘巧合,绝不容易。
  于是长林跟随着张行简回到东京,随张行简去穿梭于大街小巷,去了解那位沈家二娘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街坊百姓们津津乐道:
  “沈家二娘子沈青梧,那可是个混世魔王,从小到大,东京哪里有架打,哪里就有她凑热闹。也不知道一个小娘子,怎么这么好斗。”
  “哼,我们不认识她!她把我弟弟差点淹死,要不是沈家出面赔礼,我们非要去大理寺告她杀人不可!”
  “那娘子,小小年纪,英姿飒爽……就是总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是惹麻烦。”
  “你们也别那么说……哎,她也是可怜孩子。”
  张行简拼凑出沈青梧的成长:
  她生在妾室腹内,破坏了主公主母鹣鲽情深的爱情。妾室死后,主公怯懦,主母厌她,视她如无物。
  三岁的沈青梧曾走失于东京街头,只有她兄长出来找回她。
  后来她习武,却也是自己一个人瞎闹,沈家没有人正经教过她。她习武天赋越好,越是做点什么,惹出的麻烦便会越多,大家越发对她敬而远之。
  她脾气倔强,不爱说话,性情古怪,越长大,越不讨喜。她曾试图与沈家兄弟姐妹处好关系,被人戏弄过几次后,她便独来独往,不搭理任何人了。
  长到如今,沈青梧在东京闯下大祸小祸不少。有人嫌她毛躁,有人可怜她没人教没人管。
  --
  长林轻轻叹口气。
  张行简侧头:“你叹什么气?”
  长林:“我原先觉得她闹出笑话,让郎君进退两难,很没教养。现在看,她也没那么坏。也许她不是故意让郎君难堪的。郎君难道不同情她吗?”
  张行简挑一下眉。
  他噙笑:“我倒羡慕她,运气一向不错。”
  长林:“……不错在哪里?”
  张行简:“有人同情她。”
  刚同情过沈青梧的长林一噎,看郎君戏谑他一句后,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张行简意态悠闲地行在长街上,长摆微扬,气度优雅。长林跟上,听张行简问:“沈青梧在东京应该挺有名气吧?”
  长林:“都是些不好的名声。”
  张行简:“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在哪里?”
  紧接着,他如同喃喃自语:“难怪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个人。”
  ——原来都是些不怎么好的名声。
  在他禁于张家古宅、一步不离的那些年,在他坐井观天读书学习的那些年,沈青梧也许正坐在市井间的长街矮墙上,晃着腿吃着糖耍着刀,用天真又世故的眼睛,悠闲自在地看着这一切。
  那是张行简站在老宅墙下,脖颈仰得酸楚,也永远看不到的天高云阔。
  他与她,成长于完全不同的环境。
  --
  沈青叶睡得很不好。
  她两日听不到堂姐的消息,挂念堂姐,怎么问也得不到答案,便越来越惴惴不安。
  沈青叶在去主宅向沈母请安的路上,寻借口让侍女嬷嬷替她去拿药拿披风。待跟着的人没有了,她提着裙裾,掩着狂跳的心脏,去找沈青梧被关在哪里。
  她虽病弱,却聪明伶俐,很快听到了想听到的消息。
  但她在一片竹林外听到了让她心惊的消息:
  “妈的,沈二娘太能打了吧。都饿了她两天了,我们扑过去,还一下子制不住她。要不是那谁聪明,从后给了她一砖头,咱们还抓不住她。”
  “果然夫人有远见,知道怎么收拾沈青梧。就是她太倔了,死也不肯松口,不肯说放弃张三郎。那张家三郎小白脸一个,我看也不过那样,何至于让她念念不忘?”
  “管她呢,反正她总是这样。就打到她什么时候松口呗。”
  几个仆人讨论着刚刚教训过沈青梧的事,说得又兴奋又焦躁。
  说到最后,一人迟疑:“按照以前的经验,沈青梧不可能低头的。以前都是夫人无可奈何,郎主在旁周旋,再加上大郎说好话,才放过二娘……这一次,牵扯到了张家的名誉,夫人不可能低头的吧?”
  其他人一同不安起来。
  他们吞口水:“难道要打死沈青梧?”
  他们说着话离开了,独留站在竹林外的沈青叶不可置信地掩着口,忍耐住自己的眼泪。
  她以为沈家只是一般地不喜欢堂姐,她不知道伯父伯母这么不在意堂姐。家族荣誉利益很重要,远远胜过堂姐,她与堂姐都是其中蝼蚁,可是堂姐的性命,没有一人关心吗?
  那些仆人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讨论主人,只能是因为主人的位卑。
  那样威风凛凛的堂姐,不远千里将她接回东京、一路保护她的堂姐,竟在自己家中被人打被人骂被人欺负吗?
  沈青叶立在萧瑟秋风中,苍白着脸,感受到已来的秋日凋零,即将的冬日凛冽。
  泪珠沾在睫毛上,挂上一层薄霜色。
  年少的娘子闭目恳求:爹娘,你们若在天有灵,能否告诉我该如何做,该如何保护堂姐,保护我自己?
  --
  沈青梧头靠着墙,麻木地闭着眼,忍着身体上的痛。
  她刚刚和沈家的仆从们打过一场,脑袋被砖头敲了一下,人有点糊涂。她肚子有些饿,人也有些渴,此时正在思考,那砖头怎么没把她敲晕?
  如果晕了,就不饿也不渴了。
  “笃、笃、笃”。
  三下敲墙声。
  沈青梧以为是幻觉:仆从们刚刚来过,不可能去而复返。兄长早上也刚来过,这时候不可能来。
  细弱的声音从外怯而急地传来:“姐姐,青梧姐姐,你在里面吗?”
  沈青梧睫毛眨了眨,抬起眼睛。只是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在思考这个声音是谁……
  沈青叶在外细声:“姐姐,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你是不是真的不肯改口,不肯收回之前的话?”
  沈青梧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沈青叶。
  她抿抿唇,心想:沈青叶也来劝她改口吗?人人都说沈青叶善良温柔,说她破坏沈青叶的姻缘,沈青叶一定很讨厌她。
  可是沈青梧在心里想,不是我抢她的,是我救了人,我没有错。
  随便沈青叶怎么想怎么说。沈青叶要是像那些仆人一样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她就当听不到,不理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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