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捕捉到他的情绪。
她怔怔看着他琉璃一样的眼睛,那眼中红血丝密布,他许久没有睡了。他漂亮的眼睛被红血丝盖满,他眼中的固执让人心头一跌,而在那个固执之后,还有几丝恳求——
告诉我一个答案。
或者说个谎,骗我一下。
只要你骗我,我就相信。
--
沈青梧睫毛颤一下。
她想到之前,张行简说,“……我当你是真的了。”
沈青梧想,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活在一种清醒中。
她羡慕他那种清醒。
可是此时沈青梧忽然觉得——
过于清醒,有时候是一种折磨。
--
他清楚他喜欢的人在躲他。
他清楚无论他做什么,那个人有心事只和杨肃说。
他清楚两人的距离。
他不想说出来。
不点破虚伪是他多年的教养,也是他愿意沉溺的假梦。
只要她说,他就会说服自己去信。
但是她若是一遍遍撒谎……他真的不会伤心吗?
--
在张行简喝过那盏酒时,在张行简知道沈青梧的目的时,他在想什么呢?
--
此时,沈青梧仰望着俯身看她的张行简。
思虑重重,时间沉寂。
她许久不说话,他也耐心等待。
而沈青梧终于回神,她仰头看着他,没有选择敷衍,没有选择撒谎。
她诚实地告诉他:“因为李令歌答应我,我帮她打天下,事成之后,她不杀博容。”
张行简的眼睛,一瞬间红了。
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彻底白了下去。
他眼中潮水流动,前所未有的颓然击倒他,让他向后退了两步。
水雾沾在他睫毛上。
张行简望着沈青梧,保持修养,微笑:“博容。”
他不知是伤心还是自嘲,他转过肩:“……原来如此。”
但是他转过肩要走时,身后褥子掀开,女子长而瘦的手腕突兀伸出,一把扣住了他手腕。
沈青梧拉拽他。
张行简失魂落魄,整个人精神不佳,恍惚无比。再加上他本就不敌沈青梧,他轻易被她扯住向后。
天旋地转,膝盖磕在床榻上。
待张行简醒过神,他发现他被拽回床榻,与沈青梧方向调转了一下——改成他被压在墙头动不得,她跪在褥子上,与他距离寸息之间。
--
张行简看着沈青梧。
水雾还在眼中晃动。一滴水沾在睫毛上。
他也许是失望到极致,也许是失落到极致。
他看着她,轻声:“你又欺负我。”
沈青梧靠近他。
沈青梧说:“我没有欺负你。”
张行简不语。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
他被她扣着动不了,他觉得她八成又用她那异常的脑路在打什么主意。
无所谓了。
她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不过喜欢他的身体,不过喜欢欺负他……随她便!
他的脸颊,那道血口子,被柔软的唇轻轻亲了一下,刺激得他身子僵硬。
张行简睫毛颤得厉害,但他并没有睁开眼。
--
他察觉沈青梧的呼吸就在他脸畔贴着。
沈青梧问:“你是不是很失望?”
张行简不语。
沈青梧喃喃自语:“你觉得我心中的白月光,是博容……果然是博容,你是不是这么想?
“博容从小折磨着你,现在依然折磨你。你不能接受我帮李令歌的有一个原因,是博容……这比杀了你还难接受。
“你宁可是杨肃,是随便什么人。我说‘博容’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神一下子空了……你都快哭了。”
沈青梧语气这么冷漠,就好像张行简所有的情绪变化都无谓一般。
张行简无动于衷地闭着眼,他已完全不想面对。
一个郎君,心如死灰之时,吵嘴也是奢侈,说话更是奢侈——他没有那种心思了。
沈青梧:“我猜,张月鹿表现得光风霁月,心里一直因为一个博容而又哭又闹,委屈死了。张月鹿心里恨死我了——凭什么是博容,为什么是博容?
“你觉得你赢不了博容,是不是?”
张行简依然不理会,不吭气,不睁眼。
任由她气息拂在他脸颊,晕得他脸颊一点点红透。
沈青梧忽然觉得有趣:拒绝沟通的张行简,这么孩子气,可爱。
她慢条斯理:“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说出‘博容’后,就打算离开木屋,留我一个人?”
他依然不语。
沈青梧泄愤地在他唇上咬一下,凶悍:“说!”
他唇角破血,鲜红妍亮,睫毛一直在颤。
秀美苍白的郎君摆出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架势,摆出一副不与她配合的架势,沈青梧真的……
她笑起来。
她贴着他耳:“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这样,才这样勾我?想让我强上?”
张行简被她按着的手腕,青筋直颤。
他终于气不过,睁开了眼,厉声:“不是!我没有勾你!你起来——不要和我说话了,放我走。”
睁开眼,愿意说话,就好了。
沈青梧道:“你想离开了是么?我且问你,你是否打算和我一刀两断——因为这一次的事,因为我排挤你,因为我骗你,因为我的原因是博容。
“你是否打算就这么结束……你不和我纠缠了,你要放开我的手?”
张行简眼睛蓦地看来。
他冷笑:“你巴不得和我一刀两断,是吧?”
从来语气温和、对她又哄又劝的张行简此时双目潋滟,眼中的水雾一直弥漫,他胸口起伏:“你巴不得我放弃,巴不得抛弃我,是吧?
“我告诉你——你别想从我手中救走杨肃!你别想和他双宿双飞!
“博容也是你得不到的……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他心里根本没你!
“江陵小郎君你也别做梦!都不属于你!”
沈青梧平和:“那谁属于我?”
他侧过脸,平复呼吸,不理她。
沈青梧:“你不是说,我嫁给杨肃也没关系,我和别的郎君上、床也没关系,你可以当我的秘密情郎……这不是你说的吗?张月鹿,你莫非骗我?”
张行简不语。
沈青梧问:“我若是当真希望和你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你从这个木屋中走出后,打算怎么办呢?”
张行简怔住。
沈青梧观察他,他侧过脸不看她,眼睛虚虚看着墙角不知怎么长出的一只蘑菇。
蘑菇哪有他这么孤寂又可怜。
张行简忽然转过脸来。
张行简定定与她眼睛对视。
张行简慢慢说:“我没打算和你断了。我只是很生气,我想调整一下情绪,待我平静了,我还是会来找你。”
沈青梧:“那你怎么不说喜欢我了呢?”
张行简愣愣看她。
沈青梧垂着眼,微失落:“从昨天到今天,你有整整两日,没有再说过喜欢我了。是不喜欢了吗?”
张行简张口,她气息在他唇角停留,亲他一下。
张行简怔住。
沈青梧撩目:“继续说。”
张行简:“我……”
他的唇再次被亲吻,舌尖被一吮。那人很快离开,正儿八经、无辜纯净地看着他。
沈青梧平静:“继续。”
张行简如何继续?
他迷惘:“……你在做什么?”
沈青梧垂眼笑:“想尝尝天打雷劈的滋味啊。”
张行简脸僵:“我让你觉得天打雷劈……唔。”
他糊涂中不明白她,被她气得脸青。他要推开她,她却又在他开口间,吻住了他。
--
雨水潺潺。
想一辈子住在山间。
想玩张行简玩一辈子。
--
沈青梧早就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张行简到这一步都不放开她的手,她就绝不会放开。
如果他追过来,如果他相信她,她就要回应。
她要为了他违背自己的誓言——
所有的厄运降临,所有的惩罚承受。
她要破誓,她要试着接受他,她要试着去接受一段感情!
无论任何代价,沈青梧甘之如饴!
第86章
山间新雨绵绵,木屋中声音喑喑。
张行简仰着颈,被沈青梧亲吻,起初抗拒,起初自暴自弃……
他甚至为此嘲弄。
为此暗恨。
觉得她只用这招对付他,这招凭什么次次管用。她心中最在意的人不是他,凭什么要他一直迁就呢?
他无法忍耐。
但是……沈青梧热情地拥着他,抱着他脖颈。他自我逃避时,她亲吻他蹙着的眉、闭着的目、紧抿的唇、微动的喉。
她耐心地叩他齿关。
张行简渐渐活了过来,渐渐脑子不清醒起来,沉溺于其中。
他张开嘴换呼吸时,她如愿入门。二人舌尖抵触间,骨缝间都渗出难耐的酥意麻意……这让张行简睫毛颤得更加厉害。
他心动于这种亲昵。
身体也被这种亲昵牵扯。
在两人争执前,他们双双喝下了被下药的酒,却都怀着各异心思,而一直与对方周旋,没有成事。最后,沈青梧与张行简双双入水——那个时候,再强的药性,也要被冰冷的水泡没了。
而今旧情重燃。
旧事重来。
张行简真的很失望,很伤心,很难受。她真的是他经历的最大挫折,她说为了博容时,他真的觉得他的爱要死了,他赢不了博容,他心如死灰……
求什么情要什么爱。
算了吧。
他根本斗不过她的心狠,也争不过博容的影响。
但是……而今,沈青梧的手在他失神之际,轻轻地揉到他下巴处。她亲得不太方便,便勾着他下巴,让他低头,方便她。
她渐渐霸道起来。
热意渐渐燃烧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什么恨啊自厌啊,全都要消失,全都要为情所绕道。
张行简睫毛颤如蝶翼,被她的睫毛轻蹭。
他僵硬着动也不动,推拒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他勉力维持的是一动不动,是绝不回应——是他仅剩的尊严。
但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少见多怪,和沈青梧做这种事的感觉,真的很舒爽。
沈青梧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她之前抗拒张行简的时候,都要被他的身体吸引;而今她不抗拒时,那些感觉通通泄洪一般淹没她,她一点点收紧手,扣得他下巴一片通红,燥意连连。
沈青梧心中恍然:原来如此。
她最开始舍不得的,就是他的脸,他的身体。这么久的时间,她并没有一点进步。
世上怎会有郎君亲起来如此舒服,怎会有郎君的唇这样柔软,他身上的气息凉凉的,那点儿衣裳上的熏香味几乎闻不到……她像是沐浴在月光下。
她渴望月光更加清澈一些,更加清晰地落到她身上。
一段痴缠半途需要休息,沈青梧呼吸凌乱,脑子里记得“得说清楚”,她才忍耐着停下来,睁开眼看张行简。
他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在偷偷看她。
沈青梧被这个样子的张行简惊艳得目中噌一下亮极:
气息微微,眸心潮润,面如霞染,红唇被凌,衣袍散乱。
在她的欺负之下,他抵墙而坐,半散的长发更加凌乱了。乌黑发丝贴着他面颊,他悄悄观察她,这样的神色,既招人,又可爱,还有几分张行简特有的……
狡黠。
沈青梧知道自己脸一定发烫。
她任由张行简观察她。
张行简慢慢说:“什么意思呢?”
沈青梧向来直白,但此时,也许是他一直看着她,也许是她违背自己一贯准则,让她些许害怕。他的询问,也让她羞恼——
天打雷劈的话,他听不懂吗?
他的聪明呢?
沈青梧的脸一点点红,半晌说不出口。
沈青梧凑过去,再在他唇上亲一下。
她低头,在他脖颈处停歇,闷闷哑声:“听懂了吗?”
张行简不动声色:“不懂。”
沈青梧抬头。
张行简看着她。
张行简轻声:“沈二娘子往往复复整日纠结,一会儿和我说话一会儿不理我,沈二娘子一会儿记挂博郎君一会儿担忧杨郎君一会儿还有江陵小郎君,再有什么陈郎君让你牵肠挂肚。我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