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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下,有一场恶战。
杨肃早已探查过数日,黑夜里,他在官兵与马车没有到来的时候,一一趴在石桥下的石柱上,布置引火药桶。
按照他打听来的消息,在人们上桥前,火会爆炸,桥被炸毁。之后官兵会发现,追杀他时,沈青梧正好来协助,二人联手逃跑。
计划出了些错。
只布置好三根石柱,杨肃便察觉到危险。
他警惕向身后看,四方水面湍流后的矮灌木中,跳出十来个人,向他杀来,让他心中一沉。
而与对方一交手,杨肃心更加沉冷:军人!
不是普通卫兵,不是那些武功马虎手脚不利索的衙役官兵,这些从水中冒出的人,身手不错武功干练,分明是军中手段。
哪部军队出动了?
这场打斗只是前戏,很快明火重重靠近,押送大夫们的马车和护行的官兵们在灯笼光的掩照下,向此方石桥行来。
杨肃尚未布置好火引,但石桥已经危险非常!
杨肃艰难地躲开这些军人的追杀,窜到桥面上,向行来的车马高呼:“此处危险,快撤!不要再往前了!”
骑在马上的官兵们看到了他。
官兵们齐齐出刀,跳马向他杀来。
十数辆马车在官兵不理会后,仍向石桥方向行来。杨肃向他们预警,大夫们纷纷掀开车帘,往外头湍急水流处看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有官兵骑马而过,厉声回答:“刺杀少帝的刺客在前,尔等藏好,别出来!”
杨肃心凉万分。
他一人纵是武力高强,如何与这么多敌人为敌?何况这些人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坚持要马车向前行。
杨肃眼睛赤红:“再往前一步,桥塌了,大家同归于尽!”
官兵踟蹰间,军人道:“相信敌人的话?杀!”
杨肃在石桥上陷入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他不敢离开石桥,只怕自己一旦远离,那些官兵就会让马车上桥。这般危险环境,方便敌人,杨肃陷入包围。
杨肃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横剑劈中后背,他吐口血惨跌数步,摇晃着被前方数十人击来。
危急关头,树叶哗哗声如潮,一道身影凌厉如虹,在半空中飞过,抓住杨肃后背,将杨肃从向河面倾倒的方向提了回来。
这人武力威猛,抢过杨肃手中的刀,向前重重一劈,就将十来个人吓退。
杨肃抬头,惊喜:“阿无!”
杨肃:“出了意外……”
沈青梧:“我知道,你先逃,我压阵后跟着你。”
杨肃:“可是……”
冷风掠在女子面颊上,她用刀再击退一敌人,沈青梧低语:“沈家军?”
陇右沈家军的军拳,她从小看到大,没有完全学会,也学了个六七成。
杨肃大声:“什么?”
沈青梧:“没什么,快走!”
她寒目盯着桥面上的敌人,斥责杨肃:“我是上峰,还是你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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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跃马赶来,见到的便是沈青梧一人挡于桥上,巍然强横,宛如阻挡千军万马。
冷风吹动张行简的袍袖。
杨肃在沈青梧的掩护下,向外逃去。杨肃想借用那些马车来掩护,他向马车方向窜去。
张行简坐在马上,抬手:“动手。”
杨肃刚踩到一马车的车檐上,马车突然炸开,车中数人在飞屑木条间向杨肃扑来,一张网罩向杨肃。
桥上的沈青梧看得一清二楚。
沈青梧只来得及提醒:“杨肃!”
她那声唤得急,杨肃本能后撤,堪堪躲开网罩。但是杨肃已然看出,这些藏着大夫的马车中,有几辆马车里面,没有大夫,藏的是等着抓他的军人。
军人们向杨肃劈来!
杨肃震惊看眼那下马的张行简,咬牙——
张月鹿,张月鹿!
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当然是逃!
杨肃艰难与这些军人交战,张行简嘱咐那些军人捉拿杨肃,又让官兵们护着真正的马车中大夫离开此处。
石桥上的交战被分散。
张行简说:“不必理会那女子,抓这男子便是。”
军士与官兵皆听他安排,张行简看也不看那石桥上的沈青梧。
沈青梧见他是一心要拿杨肃当筹码,哪里愿意?她前来救援,军人们未必打得过她,但若是一一躲开,她一一追去,又如何帮杨肃?
沈青梧盯着张行简修长的背影。
她立在石桥上,听着四方水声,草木在夜中葱郁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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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刀抵在桥面上,忽地高喝一声:“我就是沈青梧,我就是刺杀少帝的人!”
石桥下,张行简蓦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桥上疯狂的娘子。
那娘子冷然万分。
军士和官兵们再不能只听张行简一人之言,他们都知道少帝遇刺的事。
众军士向沈青梧包围而去:“她是沈青梧,她是刺客!捉拿她归案!”
张行简煞白着脸。
张行简冷声:“回来——”
但是他只是借兵,只是调用四方兵马。军队不完全听他的,正如沈青梧从来不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事。
张行简仓促之下,怔忡许久。
他忽地从身旁死士手中抢过一只剑,向石桥上行去。
他看到了什么,目光骤得一缩:“梧桐,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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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上战斗激烈。
沈青梧全力应对比之前多了数倍的人手,她余光中看到杨肃那边有了喘息余地,才微微松气。
她当然不可能和这么多人为敌,何况对方有个张行简那么厉害的领头人。
沈青梧见杨肃那边有了余地,便在打斗间观察四周,想向人少些的方向撤退。
而就在这个关头,轰然一声——
“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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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闷雷骤响。
奔向石桥的张行简被雷声激得脚步一晃,脸色惨白,摇晃间侧头吐了口血。
他喘息着,声音沙哑而高:“梧桐——”
石桥轰然炸开。
军人们在紧急关头,互相协助着撤退。他们要沈青梧死,逼着沈青梧无法离开。沈青梧听到雷声,抬头看天雷的一瞬,脚下踩空。
打雷了。
张行简会怕。
她向张行简看去一眼,他跌跪在地,唇角噙血,脸白如纸。
后背被谁猛烈一踹,本就受伤的心肺重重一痛,沈青梧张口吐出血。
石碎飞屑,她与倒塌的石桥一同向湍急水流中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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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得看不清,沈青梧仰望着天上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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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每她心软,想和张行简在一起,都有雷声提醒她。
雷声提醒她,你违背誓言。
你不能和张行简在一起,你要和他在一起的话……你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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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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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很多时候,都很羡慕张行简。
不是羡慕他出身好,不是羡慕他自小得到无数人的关注,长大后又如此优秀,如此得天独厚。
她羡慕张行简的“聪明”。
他好像一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要走向什么样的路。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他好像都能为之做好准备。
无论胜负,他都看得十分清晰。
当他放弃一个人,他知道他在放弃什么。当他喜欢一个人,他知道他在喜欢什么。当他想和一个人重归于好,他又知道他会为此付出什么。
人与人相交的每一条脉络,两人相处的每一种走向,他说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水平,他称之为“清醒”。
沈青梧却称之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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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还羡慕张行简的“中庸”。
不求手段激烈,不求非生即死,不求一头撞上南墙。
他是包容而平和的冷月。
你从他身上很少能看到剧烈的情绪变化,他擅长隐忍,喜欢观察,从来不愿将两人关系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他永远用更和气的、让人能理解的那种手段来哄人求人,他不相信什么誓言,所谓“天打雷劈”,也不过是沈青梧逼着他承认。
发过的誓,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都可以换种方式接受,再来说服她。
可是沈青梧不行。
固执得要死,一条路走到黑,不理会别人的劝诫,身上都是些惹人讨厌的怪毛病。
沈青梧真的相信十六岁时发过的誓,也真的想一辈子遵守誓言。
她若要违背誓言——
她真的会等着自己遍体鳞伤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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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沈青梧常想,博容说的对。
沈青梧和博容也许是一类人,会一直受一个誓言的折磨。
太阳会灼烧自己,余烬在烈日下一点点消无;那么那棵长在悬崖上、长年累月不受人关注的梧桐树,突然有一天,发现身边多了很多人……
沈青梧若想违背誓言,又会赢来什么样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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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向往月亮啊。
向往他的温和,冷静,冷淡,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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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爱与欲,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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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她落水之时,一个人从上追下,毫无犹豫地跳下水。
天雷过后,雨水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
第85章
“咚。”
沈青梧跌入涨潮旋涡,被向下快速卷去。
她眼前,被密布的黑夜涌动,以及水声喧嚣笼罩。还有——
张行简跳下了水,向她追来。
她被旋涡拉扯,伤痛发作,心肺剧痛,手中握着的刀柄也松开。水流声在耳边哗哗如雨,整个人被水潮卷向不知名的下游时,沈青梧清楚地看到张行简破水而入的一幕。
衣袍散开,乌发如藻,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来,被水裹挟,努力在黑暗中试图寻找她。
细小的泡沫沾在他乌睫上,像一滴泪。
沈青梧长久而沉默地看着那落后一步的来自上方的张行简。
此时此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执意,看到了他被磋磨的狼狈。
雷电照在水面上,在张行简身后劈出一道又一道的雪白寒光。每一道寒光,都让他额上抽、搐的青筋明显无比。
他很痛。
不知道他和她身上的痛,哪个更折磨些。
张行简看到了被旋涡卷着的沈青梧,他向她游来,向她伸出手。
电光与黑夜交映,雨水与湍流混融,沈青梧看着这只素白的手。
时光轮流。
沈青梧在他眼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天龙二十四年,那个跟着张行简跳下悬崖、跳入崖下河水中的沈青梧。
那时的沈青梧,不懂情不懂爱,只拼命地要得到能让自己快乐的那一个人。
她曾绝不允许张行简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今,跳下河水、向她游来的张行简,和当初的沈青梧何其像?
隔着水流,两两相望。
她千方百计地要得到他。
正如他此时千方百计地要追上她。
水流滚滚,雷电交映,岸上的战争远离他们。水中那被卷着向下的沈青梧,看到张行简眼中的赤红,看到他的执着。
沈青梧缓缓的,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水流卷着他们,正如万事万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们若在一起,天地不容。
张家会如何看待,沈青梧性格如何适应,帝姬如何看待,大周分裂怎么办,战争再起怎么办……
可是天地不容的感情,如此动人。
人如浮萍,被抛至逆流中。
可人不是浮萍。
沈青梧沉静地看着那个张行简在水流的裹挟下,离她时远时近。她静静地看着,伤痛与疲惫让她闭上眼。
她脑海中,浮现逆流如洪,天地大寂。沈青梧在悬崖下的激流中,握住了张行简的手。
此时此刻,沈青梧闭着眼,手向外探出——
张月鹿……
追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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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沙沙,像山间潺潺不息的溪流。
很多次军马夜宿山间野林,沈青梧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但这一次,沙沙雨声安静潮润,没有战争的紧迫感,没有敌人威胁的催促,沈青梧在醒来时,周身甚至有一种舒适的慵懒感。
沈青梧睁开眼。
睁开眼后,她立刻判断出果然在山间。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间的一个不知名木屋中,看这屋子简陋的布置,应当是雨季来临前猎人临时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来,猎人许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着墙坐起。
一层虎皮褥子带着潮意,盖在她身上。她低头往褥子里看一眼,衣服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