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可我那在县衙当杂役的表舅说,搞不好咱们要跟南边打仗啊。”
于是所有人一同发愁,所有人唉声叹气。
沈青梧三人沉默地听着,并未说话。
有官府巡逻人过来,走到“明善堂”前,说闲话的百姓们连忙闭嘴。这些官兵在堂前巡逻一圈,进去堂内,等在外的百姓们伸长脖子,听到里面官兵的厉喝声:
“明天收拾收拾,一块准备去东京吧。”
等在外的人面面相觑,开始发愁神医儿子若也走了,谁给他们看病呢?
大约少帝的命,与他们的命,标清价值,全然不同吧。
到中午时,沈青梧三人终于踏进了“明善堂”。
杨肃热情露笑,搂着沈青梧肩:“大夫,快帮我夫人看看病。我们到处找不到大夫,全靠你了。”
那堂前大夫是一个中年国字脸男人,下巴一圈包养得油滑的胡须。大夫眼角下垂,看着十分没精神。
他没精打采地招呼沈青梧坐下,搭脉前,他嘟囔一句:“找不到大夫是正常的。一个个都要从咱们城外那条官道上进东京,再厉害的大夫,也都在官府那里咯。你们想见到,也难。”
杨肃惊讶,做出为难状:“就是说,城里其实有很多大夫,但我们见不到?幸好还有您……”
大夫白他一眼:“明天我也不一定在了!我爹被官兵带走,要去东京。我想了想,我也跟着一起去,照顾我爹吧。我爹那么大年纪,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杨肃:“从南往北的大夫,都要经过这里啊……”
他看了张行简一眼。
张行简选择的城镇,位置实在太巧妙了。
大夫看他们三人一眼,尤其是杨肃看张行简的那一眼复杂情绪。
大夫:“……”
他眼角抽了抽。
行医多年,看多了奇怪的病人们,这家的奇葩关系,他在三人进来时就觉得微妙了。
年轻漂亮的夫人与俊俏爱笑的年轻郎君,看起来十分和谐养眼,恩爱非常。然而,这位夫君待自家夫人是热情了,夫人的态度却是冷冷淡淡的,甚至没有多看自己夫君一眼。
她毫无妇人该有的规矩。
从进门一刻起,杨肃像个殷勤小妇,搀扶着沈青梧。杨肃拉凳子还要擦擦灰,跟大夫搭话,给大夫倒茶。这般忙活,换来的,是他夫人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这家妇人真是……目无尊卑,不将自己夫君放在眼中!
可若是再看一看他们身后那个账房先生……大夫目光收缩,略微迷惘。
一身文士袍,身形修长,斯文而雅致。最绝的……是那张脸。
账房先生从进门开始,并没说什么话,却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夫人;夫人没说话,不看任何人;只有丈夫一人忙活。
大夫手搭在沈青梧脉搏上,心惊了一惊:该不会是这家夫人和账房先生搞出了什么事,丈夫忍辱负重,太爱自家夫人,出门来带夫人看病吧?
再联系杨肃说到处找大夫,这夫人看着面色还算正常……大夫手抖一下。
他默想:不会是闹出孩子,想要流了吧?
他这是正经医馆,不做这种事!
大夫心中有了猜测,便直接去探查沈青梧是否怀孕。
大夫将脉搏拨了又拨,奇怪的:“咦?”
张行简此时开口:“大夫,她的病很严重?”
大夫摸胡须:“是平脉啊……我再看看。”
三人并不知道,平脉的意思,是并未怀孕。
三人目光紧盯着大夫。
大夫被他们看得有点心慌:“这、这……小娘子,你莫非很久前受过重伤,你这脉象显示,你很难有孕啊……”
沈青梧一怔。
杨肃和张行简皆一怔。
这大夫在说什么?为什么在看沈青梧有无孕状?
杨肃甚至还多看了张行简一眼。
张行简:“……”
大夫看他们表情各异,便估计自己说到痛处了。
女人家,哪有不想要孩子的?
大夫柔声安慰这个态度冷漠的娘子:“娘子放心,你这时间久了,经过我好好调养,也是有可能怀子的。我可能医术不到位,但是只要我们从东京回来,我爹帮你调养……”
沈青梧:“你等等。谁说我要生子?”
大夫愣住。
杨肃在此时,不敢看沈青梧发青的脸色,他小声又艰难地提醒:“大夫,我夫人是身上有些内伤……我们想让你看看伤,不是来求子的。”
大夫:“……”
张行简在后微笑。
他明明没有笑出声,但沈青梧仿佛有背后灵一样,立刻目露凶光,扭头瞪他。
她不能生子的事被大夫说破,还被杨肃和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一件短处,会让人同情或让人放弃她……她不想让任何关心她的人知道。
张行简盯着她眼睛,看到那几分迷惘与怒意。
张行简目光慢慢温柔。
张行简轻声:“夫人与少爷在这边看病,我去买点儿东西。”
杨肃低着头不敢看沈青梧:“哦哦哦。”
那大夫也觉得尴尬。
大夫觉得尴尬的同时,在看到张行简和沈青梧的眉来眼去后,更坚定这家夫人爬墙了。
大夫镇定:“……哦,看伤啊,我方才看错方向了,咳咳。但是你们虽然年轻,却也到了生孩子的年龄,让我爹帮你们调养……”
杨肃怕这大夫再说下去,沈青梧砸了这医馆。
杨肃快哭了:“您快看她身上的伤吧。我们不着急要孩子,真的!”
大夫:“知道,知道。”
这大夫看沈青梧的内伤,一点点把脉,面色渐渐凝重。他诧异看眼这位娘子,不知道这位娘子怎么心肺上受了那么多损伤,还能坐在这里。
这要是寻常人,早该死了啊。
大夫叫来药童,自己一边诊脉,一边说一种药材名。
张行简重新回来时,正见这位中年大夫擦着汗,很为难地说:“以我的水平,只能开这点儿药,你们先吃着。等我爹回来了,让我爹再帮你重新开药。”
杨肃:“若是我们等不到你爹回来呢?”
大夫狠狠瞪他一眼。
然而医者父母心。
大夫道:“你们要是等不到我爹,就一直吃着我开的这副药吧。吃个一年,中间不要动怒,不要做剧烈运动……一年也能养好了。”
沈青梧皱眉。
一年?
她绝无可能有时间休息一年。
杨肃以同样的想法和大夫争论,说自己妻子性情活泼好动,不可能不做剧烈运动。杨肃问能不能加重药量,缩短疗养时间……
大夫气怒:“你当我这是买卖么?还能讨价还价?”
杨肃赔笑:“您试试嘛!”
沈青梧百无聊赖地站起来,袖子垂下,等着杨肃和大夫讨论出结果出来。反正,要她一年不动武,没有人会同意的。
张行简在后轻轻戳了戳她腰。
沈青梧冷着脸回头。
他低垂着眼,袖子抬起,掀起来,让她看他藏在袖中的东西。
沈青梧眼睛被日光照得眯了一下。
她看到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玉簪,靠着袖子的遮掩,不让旁人看到,只让她看到了。
张行简微笑:“刚刚在街上看到的,觉得有些意思,送给你,要不要?”
沈青梧心中一动。
她却拒绝:“不要。”
张行简轻笑:“真的不要?算作方才惹你生气,给你的一个小补偿礼物,也不要吗?”
沈青梧眼波晃一下。
她生气是因为自己的难堪面被张行简知道,她并不清楚张行简和杨肃早就知道,她生闷气的原因和张行简并无关系。张行简却退出医馆,给她买发簪,逗她开心……
他素白的手握着簪子轻晃,给她展示玉簪上方的小月亮。月亮下垂着流苏,簪身上刻着树枝藤蔓。
这根簪子非常有巧思。
沈青梧心动了。
她盯着月亮下晃动的流苏:“月亮?你有私心吧?”
张行简叫冤:“又不是我自己雕刻的,我怎么有私心?恰巧在路边摊看到了,正是缘分。好不好看?”
好看,是十分好看的。
张行简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这根玉簪不会如他的玉佩那样名贵,玉簪更像一种逗人开心的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很有趣。
沈青梧看上的,就要得到。
她果断:“多少钱?我要了。”
张行简挑眉。
她抬头,与他一同靠着墙说悄悄话:“我不会白收你的礼物。我直接花钱买!”
张行简不动声色:“那我的路费,是不是也得给?”
沈青梧咬牙:“给!”
张行简眼波光华潋滟,欲笑未笑。
他的眼睛漂亮十分,勾人时有如桃花噙水。
这让沈青梧如临大敌。
她厉声斥他:“注意你的身份!”
张行简一怔,目光闪烁。
他想到如今她和杨肃是夫妻,他只是账房先生罢了。
但是……账房先生也很有趣啊。
他收了笑,一本正经:“那请问夫人付多少钱,买在下的簪子?”
他一声“夫人”,让沈青梧心弦一颤。
沈青梧怔住。
张行简认真:“如今的住宿,不是在野间露宿,就是靠在下洗碗洗盘子赚钱。在下记得,夫人身无分文,可怜得很啊。”
为了不打扰杨肃和大夫争吵的兴趣,两个人躲在墙根说话。
从张行简展示簪子开始,二人便越靠越近,那大夫偶尔抬头,看到一丛兰花相挡,貌美娘子与小白脸账房先生的脸都快贴上了。
大夫看一眼杨肃。
傻乎乎的丈夫还在为了一点药和自己据理力争!
这傻丈夫再不回头,那两个人都快亲上了。
在大夫惆怅的腹诽下,沈青梧的耳朵正一点点红起来。
因为侧脸说话时,张行简的气息,拂在她耳边。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她眼神些许涣散,只靠意志煎熬。
张行简笑眯眯:“我给夫人出个主意——夫人与在下做个嘴儿,就当是报酬,在下把簪子给了夫人,如何?”
沈青梧当没听见。
张行简直白:“听不懂吗?亲个嘴儿,听懂了吗?”
沈青梧脸黑。
她如炸毛野兽,被他的无耻激得咬牙切齿:“你做梦,你无赖,你休想占我便宜!”
她说得用力又凶狠,恨不得用眼神戳死他。
张行简叹笑,把簪子收回袖子:“哎呀,夫人发现了呀。”
沈青梧往他身前走一步,眼睛盯着他袖子:“我的簪子……”
张行简:“什么你的?你多看了一眼的东西,就是你的了吗?你怎么这么霸道?我可不给你。”
他怅然:“玉佩你也要,簪子你也要。你不知道看了我多少眼,怎么不要我呢?你对我区别对待啊,我好伤心。”
他手往后背,风流又浪荡,坏死了。
沈青梧盯着他:“巧言令色——你真是混账。”
——使劲手段勾我上船。
你别想如意!
张行简还嘴:“油盐不进——不如你混账。”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可你心如铁石,别着那口气,不肯原谅我,不肯接受我。
他几分怨怼的神色落在清隽面容上,让人心痒。
沈青梧一目不错地看着他。
她看得专注而恍神时,身后那大夫重到极致的咳嗽声响起。
这咳嗽快咳得人断命,沈青梧不得不沉着脸回头。
这大夫居然瞪了她一眼。
沈青梧被瞪得莫名其妙。
这大夫已经懒得说这少妇公然给夫君戴绿帽的事,他有气无力:“我把药份额加重了点,新的药要求你半年不能剧烈运动……以我的医术,真的减不下去了。
“求医不能着急。你们要是真的很急,还是等我爹吧……但我爹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回来呢。谁知道那官家……”
杨肃目光闪烁。
杨肃转过身,对沈青梧摊手:“我尽力了。但是好像养伤……确实挺麻烦的。”
沈青梧本就对此不抱希望。